東方纔泛白,舍爾巴就悄無聲息的下了炕。
見淑珍還在做“乃麻子”,便連大氣都不敢喘的提上鞋,像貓一樣出了門。他不是去寺院做禮拜,而是要給餵養的奶山羊割草。
自從和淑珍生活在一起,舍爾巴除男人那點事給淑珍辦不了外,其他方面倒是很疼淑珍的。兩口子表面上顯得和和美美的,倒也讓馬佔全夫婦和四鄰說不出啥話來。
淑珍結婚的第二個年頭,便順順當當產下個女娃,馬佔全給取個經名叫海撤。
淑珍雖說結婚不滿八個月,就生下了小海撤。但馬家捂得嚴實,也沒張羅着給娃過滿月,只是過歲歲子,才讓親戚四鄰見了面。所以,也沒落下啥閒話。
舍爾巴,更是把娃疼愛的,像是得了個寶貝似的。鄉鄰四親,更看不出其中有啥蹊蹺。淑珍,整日忙裡忙外的謀劃日子,舍爾巴,又是言聽計從,屋裡地裡的倒騰。就連朝夕相處的馬佔全夫婦,也沒看出舍爾巴是個半面閒,還巴望着再給馬家添個一男半女哩。
這一來二去的,海撤都兩歲多了,淑珍的肚子還沒個動靜。包素珍也倒是問過幾次,但都讓淑珍用等海撤大些再說之類的話,給搪塞過去了。
有小海撤咿咿呀呀,轉前繞後的熱鬧,馬佔全也就不說啥。倒覺得淑珍兩口子,往後能把日子過好。
今年冬天的雪落得早,村裡幾個青年後生,想到廢炭窯裡打些立柱,來年蓋房子。就攛掇着舍爾巴一起去,因爲他是幹炭窯的行家。
淑珍攔擋着不想讓去,但舍爾巴說,也想開春把東廂房翻修翻修,等海撤大了好住,淑珍也就沒再說啥。
於是,舍爾巴便開始準備繩子工具,而淑珍給他又是炒油茶,又是烙餅炒鹹菜,足足備齊了半月的乾糧。
從前的炭窯,隨着開採進度,每隔幾步,就要豎起一兩根碗口粗的立柱,預防頂上的石塊塌落傷到人。等把巷道里的炭挖盡,這個窯也就廢棄了。而裡面的立柱,卻永久性的留在了巷道里。
打立柱,是先在立柱下端,小心的挖出一個馬蹄形的小坑。使立柱懸在小坑的邊緣,再用小錘輕輕敲打立柱,使之鬆動。然後,在立柱的下端拴根繩子,順到相對安全的地方。猛拉繩子,使立柱滑落跌倒,若是沒有大量的石塊隨之落下,立柱就被順利的拽出巷口。
一般每次能按所帶繩子多少,依次拽出幾根立柱,幹了幾天,倒是順利的弄出了不少木料。
幾人合計着,明兒再弄他一天,不管多少,後天就往回返。再說,弄多了馬也拉不動。
忙活了半天,拽出了兩批。打算再弄一次就收工,可偏偏有根新繩子,卡在了石縫拽不出來。沒辦法,舍爾巴便不由分說的爬進了巷道。
沒過多久,只聽“轟隆”一聲響,緊跟着一股黑灰色的粉塵,順着窯口鬼吹似的噴射了出來。守在窯口的人,立時被吹得東倒西歪,惶恐得不知所措。
等灰霧淡了下來,窯外的人呼喊着舍爾巴的名字,神色驚恐的朝巷道摸索時,才悲蒼的發現,巷道從不遠處開始,一直垮塌到模糊可見的深處。大小不等的石塊,幾乎填實了巷道,不時還有石塊陣雨般的跌落下來。
眼看着狹窄的巷道,漸漸的被零碎的石塊,給填埋的嚴嚴實實。
就這樣,舍爾巴被永遠的留在了漆黑的巷道里。
舍爾巴的死,淑珍也沒顯得過分悲傷。她認爲,一切都是主的安排。聽了淑珍這樣的認知,馬佔全心裡也就鬆了口氣。身爲資深的穆民長輩,他確信一切都是胡大的安排。唯有順從,唯有感恩。
少了舍爾巴,包素珍就張羅着,讓淑珍還像從前那樣,和她家一起過活。
馬佔全又把給舍爾巴分出去的地,讓長工接過來務習。
淑珍還像從前那樣,幫着包素珍做做吃喝,拾掇拾掇屋子,三口大人,加上一個活潑可愛的小海撤,日子倒也過得舒心自在。
吃過早飯,馬佔全正準備到地裡看看,昨晚的玉米地,水澆得咋樣。卻見賈秘書匆匆進了院。
馬佔全忙迎上去,滿臉堆笑地說:“哎呀,是啥風把賈秘書給吹來咧。”
說着,便往屋裡讓。
賈秘書神色有些冰冷的擺手說:“不咧,不咧。來快到寺裡商量個事情吧,其他人,都在那裡等着哩。”
馬佔全,狐疑的跟溝子走着,心裡七上八下的鬧騰個不停。以往,縣上來人,也不像這陣勢連屋都不進。實在忍不住,便遲疑的問道:“到底啥事麼,連口茶都不喝。”
賈秘書邊急急的走着,連頭也不回的說:“急啥哩,到寺裡就知道咧。”
馬佔全只好心懷忐忑的,默默走着。腦子裡,卻翻江倒海的想象着各種可能。
由於村裡大多是回民,所以,禮拜堂便成了村裡集會的場所。
若是縣裡有漢族官員來村議事,就在禮拜堂門前的涼棚下,支張桌子。因爲,按照回教的習俗,是不容許外教的人,進入禮拜堂的。好在縣裡大大小小的官員,都會自覺遵守這個習俗。
馬佔全,見棚下站着三個身穿官服的人。眯眼仔細瞅了瞅,其中一個,身子微胖的中年人,像是在那裡見過。等走近一看,渾身不由打了個激靈。他認出那個中年人,正是警局的張局長。
日怪哩,他來村裡幹啥哩。馬佔全心裡嘀咕着,邊拿眼來回掃視着棚下的人。卻被賈秘書按坐在桌前的凳子上,問道:“你們村,是不是對外來人口,都按縣裡的要求,做咧登記?”
馬佔全懵愣了一下,繼而趕忙點頭說:“都登記咧,一個也不差。”
賈秘書臉上的表情,像是活泛了些。
盯着馬佔全,說:“縣上打算,對人頭稅做些調整。要對各村新增的人口,做個全面的摸底調查。你現在把近三年來,到你村落戶的,扛長活的,還有長期住在親戚家的外來人口,統計統計。”
馬佔全,滿腹狐疑的點頭稱是,有些遲疑的走進禮拜堂。不知怎地,他此時的心裡,卻升起一種不祥的感覺。
他摸索着,拿出個牛皮紙的厚本子,低頭在上面勾勾畫畫了一陣,面顯狐疑地說:“就這些,總共十七個。”
賈秘書粗略的掃了一眼,說:“打發人,把他們都叫到這裡來。”
馬佔全忙起身說:“還是我去吧。”
賈秘書衝他擺擺手說:“打發個人去就行咧,你來快拉個單子。”
馬佔全微愣了一下,動作有些遲緩的接過賈秘書遞過的紙筆,一字一疑惑的列出了名單。交給立在身後,稀裡糊塗瞅熱鬧的會計馬德江,說:“那你就跑一趟吧。”
馬德江應聲離去,張局長瞅了眼身邊的年輕人。
那人便會意的跟着馬會計,轉眼消失在房屋的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