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已經是暮冬了,天氣也沒有那麼寒冷了。鄴宮裡年輕的宮侍們迫不及待地換下了厚實的冬裝,換上相對輕便的薄裘衫袍。
今日天氣很好,午後的太陽照在身上,讓人覺得暖洋洋的。今日坤鳳宮的主人右皇后去了靜德宮給靜德太后請安,傳下話說午膳就在靜德宮用了,坤鳳宮無需準備。
主子不在宮裡,宮侍們自然歡呼雀躍。做好女官分配給自己的差事後,年少的宦官侍女們便圍坐在殿前的走廊上,享受着午後的清閒。
“你們聽到一個傳言沒有,”一名圓臉小侍女壓低聲音對衆人說道。“宮裡傳言多得是,你說的是哪個,”稚氣未脫的小宦官見她如此,心下好奇,不由問道。
“不就是張太妃腹中孩子那件事嘛,你們不會都不知道吧?”小侍女挑了挑眉,看到同伴茫然的臉色,心下更是得意自己的消息靈通。
“好姐姐,你別說一半藏一半啊,快說張太妃咋了?”小宦官年紀最小,自然壓制不住好奇心,急忙問道。
小侍女見此,覺得胃口吊的差不多了,又不放心地囑咐一句:“我要是說了,你們可別說出去,這事可是要掉腦袋的。”衆人連忙點頭,表示必定守口如瓶。
圓臉侍女這才說道;“我最近聽到一個傳言,說張太妃的孩子不是先帝爺的遺腹子,而是和陛下私通所得的孩子。”
“什麼?私通?唔。。。”年紀最小的侍女尖叫出聲,圓臉侍女立刻捂住她的嘴,瞪了她一眼,低喝道:“喊這麼大聲作甚,不想要命了?”
那小侍女冷靜下來,拿下捂住自己嘴的手,怯怯問道:“穢(hui)亂宮闈可是大事,有啥證據不?”
圓臉侍女環顧了一下四周,見都是好奇之色,便說道:“我聽說啊,去年八月,陛下和左皇后去參加了老咸陽王的入殮儀式,回來便大吵了一架,陛下當即拂袖而去。去九龍殿喝了好多酒,而且有人看到,承玉殿的宮人來請陛下,隨後陛下就失蹤了一夜。算算日子,那夜差不多就是張太妃懷上子嗣的日子。”
小侍女皺了皺眉,又說道:“可是先帝爺親口說太妃腹中是他的骨肉,起居注也有登記啊。”圓臉侍女嗤笑一聲:“自己兒子和自己愛妾私通,還懷了孕,這種事,有幾個男人會說出來,自然是按在自己身上。而且先帝爺當時都那樣了,哪還能臨幸妃嬪。”
小宦官撓了撓頭髮,說道:“可陛下不像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而且陛下當時也沒多大,不會是以訛傳訛吧。”“或許吧,但張太妃就年長陛下三歲,一來二去,難免不會出事。再說這種事又不是沒出過,當年文襄皇帝和鄭太妃私通的時候,也大不了陛下多少。先帝爺也是風流成性,陛下自小耳濡目染,也不是不可能。”
高澄年少時的這件事被翻出來,衆人都沒話說了。確實高澄當年和鄭大車私通那年,也不過十三週歲。
縱然被高歡杖責了一頓,還差點失去了渤海王世子之位。卻還是改不了骨子裡的風流,與其有瓜葛的女子數不勝數,更是有人說鄭大車中年所生之子華山王高凝實爲高澄之子,只不過瞞住了高歡而已。
而高湛不僅相貌與高澄相似,連風流秉性也類似。登基之後,不僅廣納女子入宮,還收納了其兄文宣帝高洋的數名美貌妃嬪。
高緯性格酷似其父,高湛的風流性格不可能沒影響到這個年少的皇帝。這傳言倒也不是一點都說不通。
圓臉侍女忽然嘆了口氣:“要是這事是真的,另一個可能性就更大了。”“什麼?”身邊的人問道。“還能有什麼,還不是咱們娘娘不能生育這事嘛。”
圓臉侍女撇了撇嘴:“娘娘雖貴爲皇后,但到底不能和乾鳳宮那位比。左皇后身後是尊榮之極的斛律家族,可娘娘呢?娘娘是以和親公主嫁進來的,現在南陳沒了,娘娘自是不能靠自身難保的陳氏,能依靠的不就是陛下嘛。”
頓了頓,見衆人面色凝重,繼續說道:“可陛下的寵愛能靠幾年,說到底最安全的還是有子嗣。可咱們娘娘和陛下成婚都四年多了,一點消息都沒有。人家左皇后到底懷過一個公主,雖然夭折了,但也不能說什麼。而咱們娘娘是整個沒消息,要是再這樣下去,我看啊,陛下的御案就會出現廢后的奏章了。到時候,咱們還不知道會怎麼樣。”
一番話下來,一片死寂。不知過了多久,小宦官不經意擡頭,臉色大變,顫顫巍巍指着一個方向,疙疙瘩瘩道:“皇皇。。。”
“順安你怎麼了,黃什麼黃?”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見陳涴一臉冷凝地站在那裡,她身邊的侍女不斷給他們使眼色。
衆人趕忙跪下請安,圓臉侍女更是嚇得全身發抖。她心裡清楚,陳涴縱然年紀小,卻還是宮裡正經的主子。要是真發怒了,賜死自己輕而易舉。
陳涴默默走到圓臉侍女身邊,冷聲道:“平身,除了這個人,都退下吧。剛纔聽到的不許說出去。”這意思便是隻要他們守口如瓶,她便放過他們。得了這恩典,自然喜不勝收,連連應是,隨後退下。
陳涴揹着手,問道:“你叫什麼?”“奴婢。。。奴婢蘇荷。”陳涴勾起脣,語氣溫和道:“蘇荷?好,本宮記住了。你剛纔說的不錯,句句點明實質,看來你看得很清啊。”
蘇荷趕忙跪下:“娘娘恕罪,是奴婢自作聰明。娘娘國色天香,自然會盛寵不衰,子嗣也必會隨之而來。奴婢胡言亂語,請娘娘不要放在心裡,饒恕奴婢!”
陳涴微微眯起眼,輕笑出聲:“你這是做什麼,本宮沒說要治你的罪啊。相反,本宮還要重重賞你。”伸手拉起蘇荷,轉頭對身邊侍女吩咐道:“思琦,傳旨下去,賞宮人蘇荷金十斤,銀二十斤,綢緞五百匹。並從即日起,升爲專門伺候本宮的高等宮女。”“遵命。”思琦應道。
蘇荷完全呆了,她原以爲就是不死,也免不了杖責,沒曾想不但升了職,還被賜了這麼多的財帛。這麼多錢,要是送回家,不知道能置辦多少田宅呢。
直到有人拍了拍她,她纔回過神。看着面前陌生的中年宮侍,蘇荷有些不知所措,問道:“有什麼事嗎?”“娘娘命我帶你去領賞,傻站着幹什麼,還不趕緊走。”“好好。”蘇荷答應着,趕緊跟上。
與殿外蘇荷的欣喜若狂不同,殿內的陳涴心裡難受,同時也很煩躁。
坐在軟榻上,手擎着小几,按着太陽穴。思琦接過宮侍端來的寧神茶,放到几上,柔聲說道:“娘娘喝杯茶吧。”
陳涴擡起頭,拿起茶杯,看着裡面清澈的茶水和滿臉愁容的自己,愈加煩躁。
將茶盞重重放於几上,發出一聲重響,嚇了殿裡其他人一跳。思琦見她眉頭愈發緊皺,說道:“娘娘今日沒用午膳,想必現在餓了吧,要不要奴婢讓膳房做些清淡膳食送來。”
陳涴覺得思琦出奇的聒噪,擡頭看向那張熟悉的臉,又想到她是從陳宮開始便陪自己的,素來盡心盡力,也不忍責備無過錯的她,只能說道:“不用,本宮沒胃口。”
一直困擾陳涴的說到底還是子嗣這個問題,今日去靜德宮請安,靜德太后元仲華有意無意地提及子嗣這事,讓她十分不快,而斛律雨因爲身體沒恢復,就沒有去靜德宮。
陳涴不得不改變計劃,提前告退。結果剛到坤鳳宮就聽到一羣宮人在說宮闈秘事,張麗華還有一再提及的子嗣,讓她再也保持不住溫淡如水的性子了。
又吩咐道:“準備筆墨紙硯,本宮想作畫。”明顯感受到陳涴心情不佳,宮人哪敢怠慢,迅速準備好了一切,只等陳涴下一步的吩咐。
陳涴目光掃過已經研磨好大半的烏墨,揮揮手,語氣有些疲憊:“你們都下去吧,本宮想一人。”思琦躊躇了一下,還是說道:“娘娘,讓奴婢留下來吧,也好爲您研墨。”
“本宮說了想要一人待着,你是沒聽到嗎?研墨,我自己會,不需要你,你和她們都退下!”陳涴拍案喝道。徹底把宮人鎮住了,誰也沒想到一向性情溫潤的陳涴也會發怒,而且威懾力不小。
思琦輕顫了一下,隨後低首應道:“遵命,奴婢等告退了,娘娘若有吩咐,只需喊人便是。”陳涴點了下頭,也不再看退下的宮人,撩起衣袖,用墨條在硯臺中細細研磨。
研墨完畢,陳涴拿起一隻狼毫長鋒牙筆,沾吸了些散着淡淡香氣的烏墨,在平展於案上的薄紙上揮毫潑墨。
可是畫着畫着,心裡不僅沒能平緩,反而更加的惱怒。擡眼看了一眼書案,稀有聞名的歙(she)州龍尾硯,每年地方上貢的宣郡紙,還有宮中御匠精心製成的漆煙墨,以及百裡挑一的狼毫筆。
每一樣都是自己用慣的物件,今日卻覺得左右都看都不順眼。看着案上還未完成的丹青,陳涴覺得太陽穴隱隱作痛,握着筆的手的力道卻加大了。
惱怒地朝下下筆,卻被一隻手輕輕擒住,耳邊傳來淡淡的聲音:“你這樣下筆,怕是就畫在案上了。”
身後的人扶住她的腰,拉着她的手,,在宣紙上又細細添畫了數筆。低頭沉吟了一下,在右上方的留白處題道:於鄴宮坤鳳中信筆作畫墨竹戊辰年乙丑月癸未日。
拿過一側的私璽,按了印泥,交給陳涴,說出三字:“蓋璽吧。”陳涴深吸一口氣,接過小金璽,重重按在日期的下面。拿起小璽,陳華瀾三個篆書小字很醒目。陳涴怔然看着這三字,身後人輕笑道:“你是怎麼了,難不成連自己的小字都忘了?”
陳涴冷冷地看着,突然拿起已經放在筆架上的狼毫筆,在章印下面一改往日所書的魏碑,用龍飛鳳舞行書寫了高仁綱三字。寫完轉身,與身後那人彼此對視。
今日高緯沒有束髮,而是編了鮮卑人特有的辯發,讓她的五官看着更加挺立。身上是雪熊皮的獵裝,腳上也是加厚的狼皮靴子。
陳涴想起今日是二月二十,高氏皇族每年必定舉行的冬狩,今年斛律雨身體不適沒去,自己心情不爽也推脫了,胡曦嵐自然也不去,高緯只好一個人孤零零地去狩獵,沒想到自己居然把這日子忘了。
高緯眨了眨眼,問道:“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我沒事,好得很。”陳涴挑起眉,滿不在意地說道。“是嗎?”
高緯走到案几前,按着宣紙,緩緩說道:“可是朕一進來就聽到你重賞了一個宮人,還將她破格升職。賞賜金銀數十斤,朕的右皇后倒是大方。”高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陳涴垂下眼瞼,走到她身側,語氣平緩:“她做對了事,讓我高興了,自然要賞。”
伸手想要拿起宣紙,卻被高緯按住,高緯盯着她:“你高興?我看不見得。”指着她畫的幾株墨竹,說道:“字如其人,畫如其心,你心裡不快,畫出來的墨竹也無堅韌之氣,滿是衰敗之色,我雖畫技不如你,但這還是看得懂。”
陳涴的父親陳宣帝陳頊喜好丹青詩樂,其所寵愛的子女在其感染下,小小年輕詩畫造詣已不低。陳涴是陳頊最寵愛的女兒,和幾位皇子一樣,由太傅傳授知識,並自幼得宮廷畫師教益。
雖詩樂不如幾位兄長,但其畫技卻是皇子皇女中的一絕。嫁進齊國後,陳涴秉持低調的作風,很少在衆人面前作畫。
但還是無意中被高緯發現了自己閒暇所作的丹青,讓高緯自慚形穢,用高緯的話來說,皇室中畫技能比過陳涴的,恐怕就是素來丹青絕倫的廣寧王高孝珩和國手楊子華了。
陳涴咬脣,抽過宣紙,就要撕了,幸好被高緯攔住。高緯皺眉問道:“你這是作甚?”“既然畫的不好,還留着作甚,我日後再重畫一幅便是了。”
“不要這樣,這好歹也是你的心血。”傳喚來一名宦官,讓他去造辦宮去裝裱了,轉頭對她說道:“你若不要,便給我吧,也好讓我專研畫技。”
“。。。隨便你,廢畫我不在乎。”高緯搖了搖頭,輕笑道:“既然作畫完畢,可否請您給在下束髮戴冠。”
陳涴轉頭一看,發現銅鏡前,不知何時起多了幾頂發冠。遲疑了一下,還是走到銅鏡前,給了她一個眼色。高緯明瞭,走到她面前,坐於胡牀上。
陳涴爲她解下固定的絲繩,慢慢拆開辮子,拿起象牙梳,沾了些溫水,爲她梳理慄發。
擡眼看到銅鏡裡略顯輕鬆的面容,心裡也寬慰了些。這幾月女兒的夭折,高紹德的慘死,高湛的離世已經讓她身心疲倦,再加上近來胡曦嵐不孕的消息更是讓她身心煎熬。
索性她準備已久的新政改革進展的很順利,也幸好去年十二月到現在所實行的統查人口和改革鹽政,下令繼續開通並拓展絲綢之路這三件事雖然動靜大,但也沒太大傷害重臣貴族的切身利益。
高緯突然開口:“我今天去了妙勝寺,看了皇伯母(文宣帝皇后李祖娥)。。。”陳涴默默爲她梳髮,等她繼續說。“把登哥(高紹德)的屍首交給了她,告訴了她原委,她泣不成聲,哭暈了過去。。。涴兒,我是不是太壞了?”
“皇室中從沒有好人,你是皇帝,自然不是好人,也不能是好人。而且你所做的只是該做的,要怪只能怪和士開太過陰毒,在路上伏殺太原王。”陳涴淡淡地說道。
“是啊,你說得對,我是皇帝,怎麼能是好人呢?”高緯閉上眼,喃喃道。
陳涴爲她選了一頂暖玉金蟬小冠,正要爲她戴上,就聽她道:“來的路上,爲張太妃安胎的太醫來找我。”手一抖,發冠差點掉落。
儘量裝作平靜地問道:“是孩子怎麼了嗎?”“不是,孩子一切正常,那太醫說,張太妃很可能懷的是雙生子或是龍鳳胎。”
陳涴心道:“難怪明明才六個月的身孕,卻看着像八個月的。”輕笑一聲:“張太妃倒是福氣足,真是好事成雙。”
高緯卻說道:“一胎雙子,對孩子很是不好,皇祖母婁太后當年就是龍鳳胎,結果女孩當日夭折,而那個男孩,就是八叔,也是體弱多病,英年早逝,而且太妃生了雙生子對她對孩子影響也不好。”
“那你想怎麼辦?”爲她按好小冠,“我想要是那兩個孩子都幸運活下來,就將其中一個孩子宣稱是宮人與我所生,交給曦兒撫養,畢竟她已經生育不出了。”其實高緯最開始的想法是將一個孩子交予百姓撫養,讓孩子隱於市井,但終究是自己骨肉,還是下不了狠心,再說雙生子也未必百分百相似。
手指頓了頓,默嘆一聲:“這個想法你與她們說了嗎?”“還沒有,不過我想阿雨和曦兒會同意的,捉摸不到就是張麗華那裡。”
“你還是趕緊和她說吧,老躲着她也不是個事。”一邊爲她穩穩當當帶好了發冠,一邊神態輕鬆道。高緯看着銅鏡中的自己和陳涴,淺淺地應了一聲。
當夜,一場暢快淋漓的j□j後。高緯看着陳涴光滑的背部,蹙起了眉,今晚陳涴比起之前,顯得很熱情,額,也很主動,讓她驚喜的同時,也疑惑了。
難不成是孩子的事?搖了搖頭,不會吧,涴兒只是難受孕,不是不能孕,應該不會介懷這件事啊。她根本不知道外界對陳涴的不孕的猜疑有多嚴重。
背對她的陳涴,聽到她的一聲嘆息,一滴清淚終於流了出來,暈入了綢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