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宮,龍乾宮
高儼一走出大殿,就把手中奏疏扔給了自己帶來的小內侍,一邊讓貼身宦官宋平康爲自己披上狐裘,一邊沒好氣地對高綽說道:“真是的,再一次駁斥了我們的奏疏,卻又讓我們繼續做事,到底怎麼樣才能讓皇兄滿意?”
高綽溫和道:“這也不能怪陛下,這軍權剛收回沒多久,那些鮮卑勳貴都盯着陛下呢,他想將這次軍政改革做得更好些也無可厚非。”
高儼皮笑肉不笑:“那他接連不斷改任四省六部官員也僅僅是爲了改革軍政嗎?”
高綽勉強一笑,尷尬道:“畢竟接下來還有田政的諸多事務,陛下免不了有些急功近利。”
高儼狠狠甩袖,肅然道:“急功近利?我看簡直是變了一個人!好不容易重新上朝了,卻不停地駁斥朝臣,改任要員,僅僅因爲馮翊王的一個疏忽就奪了他身上的兩大重職。”
見高綽隱去了笑意,繼續道:“而且他居然讓十二叔繼任河南道行臺,二哥,你不會不懂此職有多重要吧”
“侯景叛國之前的官位便是河南道行臺,專、制河南十四年,所以之後此職一直由有政才且得皇帝信任的宗室擔任。”
高綽一驚,循聲望去,隨即笑道:“這一旬應該不是侍郎輪值,何故至此?”
給事黃門侍郎雖是皇帝近臣,卻也不止一位,一般都是一旬一輪值。
冷軒指着身後:“陛下近來詔令繁多,中書省撰寫了數十份制書和詔書,可滿意者寥寥,這次臣便是來送新封的制詔的。”
高儼微微歪頭,果然看到了冷軒身後小內侍端着的數份黃絹制詔。
“是啊,這些日子奴才們都快和幾位侍郎混熟了。”守門內侍點頭附和,冷軒無奈搖頭:“若是再只能通過十分一二,那些待詔估計得引咎辭官了。”
“陛下以前不是都挺滿意那些待詔的嗎?怎麼會突然這樣。。。”高綽的話被高儼的冷哼打斷:“如今有什麼是陛下滿意的。”
冷軒剛想苦笑,卻猛然擡頭,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不過陛下突然的性情大變,倒讓臣少年時聽說的一件事,說是博陵崔氏中曾有人機緣巧合下得一苗疆美妾,之後便性情大變,寵妾滅妻,虐殺奴僕,直至被判腰斬,才找出此人改變的原因。”
高儼立刻問道:“是什麼原因?”冷軒輕輕吐出一字:“蠱。”
高綽高儼轉頭對視,高綽忍不住道:“蠱毒不是斃命的毒、藥嗎?”
苗疆臨近江南,北朝又以鮮卑血統爲主,所以皇族對於巫祝瞭解較多,對於蠱的瞭解遠遠少於南朝的漢族皇室。
冷軒搖頭:“除了製作蠱毒,蠱蟲更多是用來下蠱,控制人的神志,而且比之偶祝更有效。”
“難道皇兄也是因爲這個?”冷軒連忙擺首:“此事只是臣忽然想起的,殿下不能憑此武斷。”
高綽聞言,摸着下巴問道:“怎麼樣才能判斷是否被下蠱?”
冷軒一怔,想了想,隨即說道:“臣不是很瞭解,不過臣的苗疆友人曾給臣一本關於巫蠱的筆記,應該記載瞭如何檢驗蠱蟲和解蠱。”
高儼揚眉:“侍郎還真是厲害,連苗疆都有友人。”冷軒淡淡道:“家父過世後,臣爲了放鬆心情,其後三年都在輾轉各地,苗疆也在其中。”
高綽一臉歉意:“不好意思,提起侍郎傷心事了。”冷軒搖頭表示無事。
“侍郎還要送制詔給陛下過目,快進去吧,我等就先走了。”高綽臨了又補充了一句:“聽聞侍郎是愛酒之人,王府正好得了幾壇汾清,侍郎若是有興趣,可來王府一聚。”
冷軒微微點頭:“等臣諸事處理得差不多之後,一定會前往王府叨擾的。”
話至於此,兄弟二人當即離去。
濮陽王府
婁仲達聽聞管家稟報弟弟帶着兩個黑斗篷男子前來王府,心下驚疑,立刻讓人將他們帶往書房。
婁仲達一到書房,婁定遠立刻笑道:“大哥,你總算來了。”
婁仲達沒有理他,而是盯着那兩名男子,沉聲道:“既然已經來了書房,兩位何必再遮擋面目。”
“濮陽王的眼神可沒有以前好了。”左側的男子一邊悶悶笑道,一邊拿下了斗篷帽,右側的男子也摘下了帽子。
看清兩男子的相貌,婁仲達立刻怒瞪了一眼弟弟,婁定遠底氣不足地低下了頭。
“兩位殿下還真是膽大,難道忘了宗室不得私交朝臣的規矩嗎?”婁仲達面色冷凝。
高湜閒閒道:“陛下對濮陽王可是很放心的,只要濮陽王不說,陛下就不會知道。”頓了頓,語氣變得輕佻:“若是濮陽王想要稟告陛下,那就去吧,只要濮陽王不介意臨淮公可能會有的懲治。”
婁定遠急道:“大哥,要是讓陛下知道此事,我作爲中間人肯定不會無事,我又不得咱們那位皇帝表侄的信重,說不準爵位都會被褫奪去,那我就成庶人了!”
看着唯一的弟弟如此說,婁仲達只能長嘆一聲,揚聲吩咐侍女奉茶。
“開門見山吧,兩位殿下今日到此爲何?”侍女奉茶離去後,婁仲達立即問道。
高湜用茶蓋掛着茶沫,好整以暇道:“看來濮陽王解了兵權後,當真遠不如以前,與令尊濮陽武王的性情也相差甚遠,當個閒散郡王倒是正好”
婁仲達微微眯眼:“若是讓本王再上戰場,我和咸陽王的戰績還不知道誰高誰低呢。”
高濟接到高湜的眼色,開口道:“可自大表兄東安王過世後,婁氏再無人以戰績受封,而二表兄解下兵權沒幾年,陛下就藉故削了子彥表弟的東安王爵,婁氏愈加勢微。”
見婁仲達面沉如水,高濟繼續道:“如今的婁氏,二表兄你賦閒多年,三表兄又早讓陛下厭棄,其餘的族人都是一些閒職,更重要的是沒有特別卓越的子侄輩,長此以往,只怕二表兄離世後,濮陽王爵便會被收回,婁氏很可能一蹶不振。”
高湜一臉遺憾道:“若是這樣,可真是可惜,昔日權勢滔天的諸帝母族,而且日子只怕會比尋常庶族更難過,武明皇后在九泉下也會難以瞑目吧。”
“你們到底想說什麼?!”婁仲達終於忍不住了,緊握雙拳低喝道。
“只是想讓兩位明白,只要是咱們這位改革不惜代價的皇帝侄兒在位,你們這些外戚的勢力只會被不斷削弱。”
見婁仲達欲開口,高湜補充道:“濮陽王該明白,婁氏與斛律氏、段氏可不一樣。”
婁定遠連連點頭:“是啊大哥,斛律氏不僅有左皇后,更是當今太子的母族,段氏也因爲段韶主動解下虎符,已經有好幾個子弟受到重用了,再怎麼樣也不會比咱們差!大哥,你要爲婁氏考慮啊!”
婁仲達哼笑一聲:“我明白了,兩位殿下的意思是若想振興婁氏,起碼得換個皇帝是吧。”
高濟傲然道:“本王是神武嫡子,幾位先帝的母弟,八哥已逝,按照次第,先帝死後,皇位該是我坐,而不是今上!”
婁仲達目光淡淡掃過高濟:“武成帝得以兄終弟及,一是有孝昭帝遺詔,二是得武明皇后支持,博陵王二者可有其一?居然就敢覬覦皇位?”
高濟被噎住了,一時無言,高湜皺了皺眉,斂下了笑意:“十二弟是武明婁太后幼子,太后豈會不爲他着想,事實上,太后曾透露過要先帝兄終弟及的意思,只是先帝在太后過世後,爲了皇位永遠在自己一脈,便瞞住了朝臣,十二弟也不好輕易告訴別人。再者說,十二弟的母族是婁氏,難道還不如小皇帝親厚嗎?”
“高陽王倒是處處爲博陵王和婁氏着想,難道真的不介意婁太后在文宣帝喪禮上想杖斃你這件事?”婁仲達突然問道。
“說不介意是不可能的,可十二弟一直都很照顧我,而且當時確實是我不對,我太過年輕氣盛,不懂婁太后的喪子之痛。”高湜的神情相當真誠。
婁仲達不置可否笑了笑:“時候不早了,兩位殿下早些回府休息吧,博陵王新任河南道行臺了嗎,定有很多政事要處理。”
“說的也是,那我們就先告退了。”高濟看了一眼高湜,然後點了點頭。
“啪!”“混賬!”高濟二人離開後沒多久,婁定遠剛想湊上去跟兄長嬉笑幾句,就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大哥,我又做錯什麼了?”婁定遠自小敬畏兄長,忍不住渾身顫抖。“你還給我裝蒜!是誰讓你結交他們的!”
“大哥,我也是爲了婁氏好啊!難道讓我眼睜睜看着婁氏覆滅嗎?這是最可能振興家族的法子啊!”
婁仲達一臉恨鐵不成鋼:“蠢材!就算有高湜,憑高濟懦弱的性子,他們兩個能成多大事!”
婁定遠面色一鬆:“大哥,不是隻有他們兩個,還有虢國公和一些勳貴支持他們。”
婁仲達聲音發顫:“你們竟然還結交了與陛下不和的虢國公,這下子,就算我主動去稟報陛下,婁氏也不會毫髮無損了。”
婁定遠乘機進言:“大哥,現在我們只能支持博陵王了。”
婁仲達咬牙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讓我再考慮考慮,陛下已將兵權全部收回,要是輕易與之對立,婁氏很可能會萬劫不復。”
回程路上,高濟提出要去義平陵緬懷父母,高湜只好帶着自己護衛騎馬先行回府。
到了義平陵,高濟直接馳馬進了陵園,陵墓兵士拿着郡王令牌一時不知該如何。
跑進神道,高濟飛身下馬,直接跪在石碑的雪地上,氣喘吁吁。
高濟擡頭看向石碑,雙眼通紅,低低道:“爲什麼,爲什麼你不肯讓我登位,難道我不是你的兒子嗎?”
“六哥想要做皇帝,你就肯不顧屍骨未寒的二哥,默許六哥奪去正道的皇位,同樣是親生兒子,我還是幼子呢!家家!你爲什麼就這麼偏心!”
“你說我性格懦弱,不適合做皇帝,更適合做個富貴閒王,可六哥呢!瞻前顧後,只是因爲鴆殺了正道,就被所謂的鬼魂嚇死了,他就是所謂做皇帝的料?!”
高濟呵呵笑道:“你不讓我做皇帝,我就偏偏要這個帝位!”
扶着石碑緩緩站了起來,緊緊盯着石碑:“以前是因爲九哥手腕厲害,我纔不敢肖想那個帝位。如今可不一樣了,九哥已經死了,高緯也差不多被我控制了。”
似是被清雪刺激得眯了眼,高濟沉聲道:“家家,你看着吧,這個皇位我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