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兩都朝野之間出現了新的談資:皇帝在臘日新納了一位弘德夫人,然後當晚皇帝就在左娥英的寢宮傷了腰部。
溫泉行宮,左皇后寢宮
高緯俯臥在牀榻上,光裸上身,額間佈滿細汗,緊咬着牙,但還是從口中逸出斷斷續續的嗚咽。
“唔。。。輕點。”“閉嘴,咬着。”由於力道越來越大,高緯忍不住回頭喊道,結果頭立刻被拍了回去。
斛律雨將藥膏完全揉入高緯腰間,才用溼布擦淨她背上細汗,扶着她倚靠在牀榻上。
高緯扶着腰,皺眉道:“怎麼揉了幾日還這麼痛?”“你是磕到了骨頭,又扭了筋脈,要不是徐之才懂得如何推拿配合傷藥療傷,說不準得到開春才能好。”
“那就讓趙書庸幫我推拿好了,反正他天天跟着我,你幫我推拿,不僅來回麻煩,而且每次都疼死了。”最後半句的聲音輕如細蚊。
正在清洗雙手的斛律雨猛然擡頭,慢慢露出一絲詭異笑意:“我早就說過不許趙書庸碰你身體,如果忘了,要不要我幫你鞏固一下記憶?”
“。。。”高緯乖乖合上嘴,低眉順眼地動手穿上寬鬆中衣,一派溫和安靜。
打破這寂靜的是高恆乳母韓氏的稟報聲:“聖上,殿下醒了,想找娘娘。”
斛律雨一聽,笑眯了眼:“把恆兒抱進來吧。”“是。”
見斛律雨逗弄着懷中兒子,完全沒有再將目光放到自己的身上,微微挑眉。
高緯看向韓氏,問道:“太子近況如何?”“殿下聰敏康健,並無異樣,與晉陽公主也甚是親近。”
“那就好。”看向妻子懷中笑咧嘴的高恆,心道:聰敏沒看出來,康健倒是真的,這小子體質比阿儼兒時還好,好動得緊。
餘光發現斛律雨正盯着自己,高緯立刻伸展雙臂:“把恆兒給我抱抱。”斛律雨似笑非笑點頭。
接過兒子的一瞬間,高緯腦子中閃過一個念頭:這孩子康健過頭了吧。
憋着一口氣,將兒子放到身邊,一下子就看到捂嘴偷笑的斛律雨。
韓氏看出皇帝臉色有些不好看,連忙說道:“嬰兒長得快,殿下又是男孩,自然比以前壯實些。”
高緯臉色依舊,沒好氣問道:“怎麼皇后看起來就很輕鬆?”
斛律雨滿臉無辜:“我天天抱他,抱慣了,哪知道陛下只是傷了腰就變得這麼弱了。”
高緯臉徹底黑了,揮手命韓氏退下,側過身體,不去看斛律雨。
斛律雨坐到她身邊,笑眯眯哄道:“好啦,跟你鬧着玩的,怎麼比炘兒和恆兒還愛鬧脾氣?”
高緯哼了一聲:“那你說實話,我是強還是弱?”
“自然是。。。”斛律雨的話剛要說出,忽然發現高緯已轉過身子,覷視自己,眼含揶揄。
似是想起了什麼,麪皮陡然一紅,拍了一下高緯,輕罵道:“無賴。”
高緯開心了,湊到斛律雨身邊,抱住她笑嘻嘻道:“偶爾無賴不是挺好的嗎?”頓了頓,又說道:“雖說我剛纔是因爲下不來臺而有些不高興,但我還是欣喜爲多,畢竟孩子身體無恙纔是爲人父母最欣慰的。”
“等恆兒長大了,能擔大事了,我就禪位與他,到時候咱們就隱居民間可好?”“那穆寧雪呢?”斛律雨猛地問道。
“你打算一直拖着嗎?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上她了?”見高緯默然不語,斛律雨眸子變冷,不斷逼問。
高緯嘆氣:“阿雨,我只是還沒想好怎麼與她說,至於這麼着急嗎?”“你永遠這麼優柔寡斷!”斛律雨怒道,轉身將離去時卻被扯住衣袖。
高緯的語氣中透着些許無奈:“等我傷好些,我便去找她,查清楚北周皇族和老勳貴之間的關係後,我就處理我和她的事,不會拖着的。”
斛律雨回頭,面色有所緩和,卻依舊一言不發地與之對視。
“咚。”兩人下意識回頭,看了沒多久,斛律雨就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高緯一臉哭笑不得。
方纔兩人交談時,忽視了內側的小高恆,小孩子便朝着他好奇已久的懸掛在帷帳上的銀薰球爬去,可惜手太短,死活夠不着,最後一次直接臉朝下跌到了錦被上。
誰知這孩子心寬的很,加之剛被餵奶,皺了皺鼻子,索性四肢舒展地趴在錦被睡着了,倒也陰差陽錯破解了父母之間的對峙。
“看來陛下的皇太子要擔大事還得要一段時間呢。”高緯聞之,暗自撇嘴,心中腹誹:說得好像不是你兒子一樣。
又過了數日,高緯的腰傷纔好了大半,因爲那日答應了斛律雨,高緯也不打算再拖,便準備即刻行動,沒料到今日寢宮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十二叔今日入宮所爲何事?”對於高濟的到來,高緯滿是驚疑,這位嫡親叔叔與她關係甚至不如遠支宗室。
“臣聽聞前些日子陛下受傷了,甚是擔憂,可不能無詔擅自入宮,故只好過了數日才入宮覲見,不知陛下聖體現在如何?”高濟的一番話,沒讓高緯絲毫感動,只有越來越重的疑慮。
不僅是皇室無親情的影響,還因爲她這位十二叔前世也是被她指使刺客刺殺的。
原因是在高湛死後,高濟曾說,兄終弟及,也該輪到他登位,而非高緯,導致高緯一直對他心存芥蒂。
高緯笑道:“多謝十二叔關心,朕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頓了頓,試探道:“十二叔此番真無其他事?”
高濟低聲道:“請陛下先答應不治臣罪。”“。。。好,你要說什麼?”
高濟卻不開口,只是擡頭看了看趙書庸等人,高緯只得揮手命他們退下。
“臣要說的便是此事?”高濟將袖中的信箋交給高緯,高緯不疑有他接過,沒看到高濟低頭時眼中的陰鷙。
“荒謬。”高緯粗略一看,就忍不住低聲呵斥,蹙眉看向高濟:“十三叔的秉性,十二叔應該比我更瞭解,你居然相信他會謀逆?”
華山王高凝孱弱膽小,其妃王氏與家奴私通,高凝知道後,也只是忍氣吞聲,直至被人稟報婁太后,王氏與家奴賜死,高凝也被文宣帝怒其不爭地杖責一百,爲世人輕視。
高濟淡淡說道:“華山王不敢,可他耳根子軟,若是被人拉攏,可就不一定了。”高緯擡眼,問道:“是誰?”
“馮翊王。”見高緯不語,高濟繼續道:“雖然先帝曾說馮翊王謹慎守法,但也是數年前的事了,其母鄭太妃去世,馮翊王難保不會有什麼想法,請陛下深思。”
高緯和鄭大車的事,這些年宗室之中都知道三四分,高潤與鄭大車有過穢亂傳聞,只怕會更清楚,不可能對鄭大車的暴斃毫不懷疑,涉及到高潤以及這件她不想回憶的事情,高緯開始疑慮。
高緯突然詭異一笑:“十二叔,你可知道,其實去年就有人對朕說你與高陽王過從甚密,讓朕嚴查。”
高濟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陛下,臣與你嫡親叔侄。”高緯低笑一聲:“所以朕沒有當真,不過十二叔與十一叔還是要適當避嫌,不然朕也無法堵住諫臣的嘴。”“臣明白了。”
“華山王這事,朕會查的,十二叔回府休息吧。”“臣告退。”“恩。”高緯身子不動,目光落在信箋上。
“爺,您信博陵王嗎?”“怎麼可能。”拈起信箋,高緯嘴邊笑容冰冷:“嫡親叔侄?難道孝昭帝和閔悼帝不是?孝昭帝不照樣廢其位,奪其命。”
“既然如此,爺何不。。。”趙書庸雖沒說下半句,但兩人都心知肚明。
高緯想了想,搖了搖頭:“高濟懦弱無主見,就算加上高湜也成不了氣候,更重要的是我在皇祖母臨終時,答應了就算是謀逆,朕也不能輕易將他賜死。”
“那這封信箋要怎麼處理?”“。。。先放起來吧。”話剛說完,她鬼使神差地將接觸過信箋的手指聞了聞,發現沒有異常後,鬆了一口氣。
承華殿
“陛下爲什麼還站着?”穆寧雪淡淡看着站在不遠處的高緯,笑意盈盈。
高緯不動,依舊面無表情:“你應該知道朕爲什麼而來。”
對於她的開門見山,穆寧雪面色不變:“陛下坐下吧,我會與你講清楚定陽侯府和我的關係。”
高緯想了想,點點頭,剛坐到她對面,面前出現一盞茶,同時聽到穆寧雪溫和的聲音:“冬季乾冷,陛下喝些茶暖暖身子吧。”
見她雖遲疑,但還是端起了茶盞,穆寧雪微不可查嘆息一聲,隨即說道:“我與定陽侯府確實是有些關係的。”
高緯擡頭看她,穆寧雪擡眼問道:“陛下可還記得我說過我的母親名諱穆輕霄。”“難道。。。”
穆寧雪點點頭:“我的外祖與過世已久的定陽景侯是堂兄弟,如今的定安侯是我的堂舅,只是因爲當年外祖跟隨孝武帝西奔長安,侯府的避嫌加之朝廷的迴避,外祖便漸漸被遺忘了。”
“所幸,我這位堂舅尚重親緣,查明我的身份後,便將我收作了第三女。”頓了頓,語氣中忽然帶了些感嘆:“不過我這位堂舅自始至終都以爲我是宋欽道之女,根本就沒想過我與周室有什麼關係。”
高緯心下立時明瞭:確實穆寧雪若是告知穆徵真實身世,不要說入宮,便是保全性命都是問題。
而宋欽道與穆青霄之事稍加調查,恐怕就能得知三四分,加之穆寧雪到達宋府時,年紀幼小,宋欽道委實是“父親”的好人選。
“你又爲什麼要入宮?”聽到她的詢問,穆寧雪忽然起身走到她面前,高緯一驚,立刻站起後退,卻又被逼到了屏風前。
“放肆!你要幹嘛!”蹀躞帶的玉鉈尾撞到屏風上的悶響讓高緯回過神,當即斥道。
穆寧雪脣邊笑意更深:“你不是要知道我爲什麼要入宮嗎?我這就告訴你。”
說着,頭便輕輕湊到她耳邊,緩緩說道:“因爲我-想-你了。”
高緯一愣,之後猛然睜大了雙目,微微低頭,就見穆寧雪手心已多了一個樟木小盒,不足拇指大的小門被滑開,一件物事迅速潛入高緯微微撩起衣袖的左臂中。
暗處的“龍隱”因爲角度緣故,無法看清兩人之間的細微動作,只好緊緊盯着她們。
“陛下累了吧?”高緯點了點頭,乖乖由她扶到貴妃榻上歇息。
穆寧雪爲她蓋上薄被,湊到她耳邊輕輕說道:“對不起。”
心頭一動,輕輕吻了一下她臉頰。
宮中諸人發現皇帝近來都是安寢於自己寢宮,對於皇太子和晉陽公主的問候也減少了許多,並下令除夕罷宴,不過大部分人都以爲皇帝是爲年底朝務心煩。
轉眼間便到了武平二年的元月初一,由於行宮狹小,不足以舉行大朝會,故只舉行驅邪攤舞。軍攤和大朝會都擇日在鄴宮舉行。
去年因爲熱孝原因,攤舞罷演,故而今年攤舞較之以往規模要大些,幾乎山海經中的神鳥異獸都在其中。
按照慣例,攤舞進行到三分之二,領舞者爲首的八人要圍着高臺以木劍起舞,祈禱皇室百鬼不侵,病疾難擾。
見被胡曦嵐抱在膝上的瑞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俳優,高紫凝故意說道:“炘兒,你這麼看着,當心等會兒他們轉過身,你被嚇哭了。”
瑞炘哼了一聲,頗不服氣道:“姑姑小瞧人,我連兄兄都不怕,纔不會被嚇哭。”
小孩子年紀小,平日裡見侍候自己的人面對高緯時都是一副惶惶之色,下意識便把自己父親當做了世上最讓人懼怕的。
胡曦嵐聽到忍不住輕笑出聲,佯裝嚴肅:“你兄兄要是知道你這麼說,肯定得氣得三天不來看你。”
正說着,諸俳優已轉過身,面具上的各色異獸明晃晃出現在衆人眼前。
高瑞炘先是一愣,接着聽到弟弟大哭,不知怎麼的,也嗚嗚咽咽哭起來。
一手攥着胡曦嵐衣袖,一手指着離自己最近的窮奇面具,抽泣同時,不停說道:“它會吃我。。吃我。。”
高紫凝一驚,心道:怎麼真哭起來了!之後連忙跟着胡曦嵐和瑞炘乳母一起輕聲安慰。
率先被嚇哭的高恆聽到姐姐哭聲,彷彿找到了同道中人,哭得更大聲了,吵得斛律雨頭痛不已。
“不要哭了!”高緯怒然站起,離她最近的陳涴被她嚇了一跳,擡頭看去,幾乎可以看清她額頭的青筋。
高緯目光掃到斛律雨懷中的高恆,呵斥道:“堂堂太子居然被攤舞面具嚇得大哭,成什麼樣子!”
“這兩個孩子真是讓朕失望!”扔下這句話,高緯直接牽起一人離去,拋下在座衆人。
斛律雨的臉青一陣白一陣,一口悶氣下不去出不來,最後將兒子塞給乳母,自己則拂袖而去。
胡曦嵐抿了抿脣,也抱着被嚇楞住的女兒離開了,臉色比之斛律雨沒有好看到那裡去。
高紫凝拽了拽陳涴衣袖,緊張問道:“皇嫂,皇兄怎麼了?”
陳涴儘量扯起嘴角,安慰道:“近來朝事繁瑣,你皇兄可能是心情不好,沒事的,天色晚了,皇嫂送你回宮吧。”高紫凝看出陳涴強顏歡笑,乖乖點頭。
其實讓她們震驚的除了高緯的突然發怒,更重要的是與高緯一同離去的是穆寧雪。
這不亞於當着宗室勳貴的面,打她們的臉。
氣憤之下,竟無人發現高緯的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