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八,溫泉宮,毓德殿
“日躔星記,大呂司晨。玄象改次,庶衆更新。。。穆穆我後,務蕾蒸黎。宣力菑畝,沾體暴肌。。。 ”
司徒、任城王高湝捧着絹帛,目不轉晴地宣讀其上的晉朝裴秀的《大臘》長詩,清晰的聲音迴盪在大殿中 。
“。。。有餚如林,有貨如山。” 讀完自己應讀的部分,高湝將絹帛交給身着冕服的皇帝,隨後跪到皇帝身後,瞬間隱入衆多朝臣之中。
頭戴冕冠的高緯強忍着眼前十二串遮擋視線的玉旒,一字一句念着絹帛上的最後字句:“率土同歡,和氣來臻。祥風協調,降祉白天。方隅清謐,嘉祚日廷。與民優遊,享壽萬年。”
將禱祝投入面前炭爐,君臣叩首三次,接着高緯擡手作揖:“祈望列祖考妣,不吝福澤,庇佑國朝,眷注齊民。”
之後,君臣朝着案臺上的諸帝諸後神牌繼續叩拜六次,行完九叩之禮,如此臘日祭祖才正式完成。
高緯走出大殿,趙書庸立刻上前,看似爲攙扶,實則在高緯面前輕語:“爺,那些世家命婦夫人和姑娘都到永和宮了。”
“恩。”“靜德太后還宣召了兩位皇后和左娥英。”高緯腳步一頓:“讓她們去幹嗎?”“靜德太后的意思是:這次筵宴中,幾位娘娘的親族姊妹也來了,正好與之敘舊。”
“回宮更衣。”過了一會兒,高緯忽然說道,甩開趙書庸的手,大步離去,衣袂飄擺,冠旒搖盪。
趙書庸回過神,往後一看,果然已經行至拐角處,走出了那些朝臣的視線範圍,還真難爲高緯忍了小半路。
“素泠,永和宮今兒怎麼了?這麼熱鬧?”高紫凝倚坐在亭中的紫檀美人靠上,胳膊放到闌干上,腦袋懶懶放在胳膊上,目視前方。
不遠處的永和宮燈燭耀眼,鐘磬鳴響,人影綽綽,絲毫沒有寒冬肅殺之氣。
“殿下,今日靜德太后召開臘日筵宴。”“臘日筵宴?我怎麼不知道?”高紫凝猛然坐起。
素泠幽幽說道:“前日靜德太后命人來請殿下的,可殿下說近些日子身子不適就回絕了。”
高紫凝噎了一下,慢吞吞說道:“我忘記了嘛,再說我素來不與靜德太后親厚,要是家家還在,我自會陪着她去。”
嘆息一聲:“家家,紫凝好想你。”想及已逝的“胡曦嵐”,高紫凝眼眶有些潤溼。
“殿下,您是太后的幼女,她最放不下還不是您嗎?您要是老是放不開太后逝世這件事,只會讓太后難安,聖上擔憂。”
“聖上擔憂?他還會擔憂我嗎?他都很久沒來看過我了。”高紫凝低喃,面色黯然。
素泠連忙道:“聖上也是爲了殿下的名譽着想,殿下馬上就要十四了。”
高紫凝皺眉:“十四虛歲!我要到八月才滿十三週歲呢!”
“是是,殿下還年少。”素泠轉了轉眼珠,順勢轉移話題:“對了,殿下,你覺得高世子如何?”
高紫凝沉吟了一下,緩緩說:“高敬武挺不錯的,爲人穩重,處事謹慎,對我也知禮溫和。”
“如此說來,高世子確實堪爲殿下駙馬。”“可是。。”高紫凝忽然出聲:“對於他我沒有那種心嚮往之,更沒有詩賦中的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那麼殿下可對其他人有那樣的感覺?”見高紫凝搖頭,素泠又說道:“想來是殿下年歲尚輕,不懂情愛之事,等過些年,或許就會與高世子產生感情。”
高紫凝擡頭看她:“素泠,我是不是很快就要嫁給高敬武了?”
看出來她面上隱隱有憂容,素泠趕忙說:“殿下別擔心了,雖然東魏以來,皇家與勳貴之家流行童婚,但還是有不少公主是及笄之後婚嫁的,聖上素來寵愛殿下,自不會讓殿下太早出降的。”
“那。。。最晚能到什麼時候?”“應該在十七週歲之前吧。”“十七歲。。可我還是覺得太早。”
素泠笑道:“我的好殿下,這哪裡還早啊?要是殿下到了十七歲,聖上還不讓您出降,那就不是寵愛,而是害你了。”
“爲什麼?”“貴族女子十七未嫁,可就成老姑娘了,再加上您又是先帝與成懿太后唯一的嫡女,只怕流言蜚語會更多。”
“真煩。”掰着手指算了算:“還好,過了新年我才十三歲,還有四年時間,夠我好好享受未嫁時光。”
另一邊,換了常服的高緯帶着趙書庸等人走向永和宮,“爺,您看,安禾亭中有燭火?”
高緯順着趙書庸所指方向看去,四周晦暗不清,人影模糊,只有一點微弱光亮在亭內。
“反正去永和宮也不急,咱們去安禾亭怎麼回事。”“是。”
“殿下,有人來了。”素泠一直留心觀察周圍情況,很快就發現了拿着數盞藕絲燈接近安禾亭的人影。
“紫凝?”高紫凝迅速起身,正欲離去,卻被一聲帶有疑問的喊聲止住了腳步。
一手拉住還欲離開的高紫凝,另一手拿起高紫凝起身時滑落到美人靠上的白狐裘。
“怎麼還像小時候一樣?急急忙忙的,連裘衣都不披上,冬寒夜冷,要是着涼了怎麼辦?”
默默聽着高緯久違的關心絮叨,乖乖讓他爲自己披上禦寒的狐裘。
“哥哥。”仰頭看着含笑的高緯,咬脣輕聲道:“你已經好久沒來看我了,更是許久沒有叫我的名字了。”
高緯的手頓了頓,隨後撫平狐裘上的皺痕,嘆息道:“紫凝,哥哥是不會忘記咱們從小到大的感情,但咱們畢竟都長大了,禮道男女七歲不同席,再過幾年,你就要下降了,若是咱們還經常待一起,會對你的名聲不利的,我不希望我們之間爲此有隔閡。”
“紫凝,你記住,你永遠是哥哥最疼愛的妹妹,多少年都不會改變的。”
“哥哥,我相信你說的。”看着高緯的面容,她心中浮現一個從未出現的念頭:我似乎與哥哥長得不像。
“好了,回去休息吧。”高紫凝怔怔點頭,又聽高緯補充道:“趙書庸你帶幾個人,護送公主回寢宮。”
看着高紫凝漸漸遠去,高緯朝身旁小黃門問道:“高敬武是不是已經入宮了?”“是的,高世子自前日起,便入宮陪伴公主殿下白晝讀書。”
高緯點了點頭,微垂眼瞼,腦海中不由浮現高紫凝下降昌平王府的景象,大袖一甩,長嘆一聲:“罷了,該來總會來的。”
永和宮,大殿
“陛下駕到。”永和宮中的衆人正各懷所思地觀看俳優表演,卻突然聽到內侍的稟報聲。
“參見陛下,陛下金安。”話音未落,殿下滿座命婦和世家女子皆跪拜行禮。
“侄兒參見太后。”“陛下請起。”“謝太后,諸位夫人也平身吧。”“謝陛下。”
元仲華看向坐到御座另一側的皇帝,笑道:“皇帝怎麼來了?臘日祭祖繁瑣疲累,哀家還以爲皇帝現在已經安寢了。”
“朕聽說太后今日舉行的筵宴中有不少朕兒時見過的長輩夫人蔘加,便想來見見,還請太后不要怪朕沒事先打招呼。”
“皇帝說的哪裡話,臘日自然是越熱鬧越好,皇帝肯來,哀家高興還不急,又豈會怪罪。”同時心道:原想宣召三位后妃來,是想讓她們礙於禮法同意讓穆寧雪等人入宮,沒想到倒把皇帝給引來了,看來這次計劃不能輕易實施了。
俳優退下,諸宮人端碟上膳,正式開宴。
“聖上方纔說是爲兒時所見長輩而來,不知聖上可還記得老身?”高緯聞聲望去,一位面容雖保養不錯卻依然看得出歲月痕跡的命婦笑意正盈盈看着自己。
說實話,那話不過是高緯的託詞,她又豈會真的記得這些主母夫人。
不過從她身着的郡夫人曲裾看來,想來其夫或是其子定是三品以上高官,而且她腰繫的是珠寶革帶,這種腰帶只有天保年間有,高殷繼位後,便將革帶變爲嵌玉緞帶,至今未變,看來此婦人自天保年間就被封爲郡夫人。
“如果朕沒猜錯的話,夫人應該是魏夫人吧?”自天保至今,一直爲三品以上高官,且尚未致仕的只有魏收一人,不過魏收畢竟已近古稀了,高緯便授其從二品中書監虛職。
“陛下果然好記性,這麼久了,還能一眼認出。”“成懿太后在世時,經常誇讚夫人文采斐然,在筵宴中所作詩賦不比中書監遜色,朕豈會忘記?”說罷,貌似無意地掃了胡曦嵐一眼,胡曦嵐面無異色,悠然地淺抿清酒。
“陛下過譽了,老身已經老了,江郎才盡矣,但老身今日帶來一人,她的詩賦文采比之老身更佳。”“是嗎?那就請她出來讓我們見見吧。”元仲華看似頗有興致,沒看到高緯嘴角一絲冷淡笑意。
“民女李瀅參見陛下。”“這位難道是中書監的外孫女,人稱‘小魏收’的小李姑娘嗎?”“正是,這孩子自幼就養在老身身邊,伯言親自爲其開蒙,教授詩賦五經,她雖年幼,文史底蘊卻深厚。”
冷眼看着元仲華和崔氏一唱一和,高緯閒閒開口:“不知小李姑娘可否在此作詩一首?”“請陛下出題。”“便以‘祖孫’爲題吧。”
李瀅一愣,她還以爲皇帝會以臘日爲主題,再不然就可能是祖德之類的,萬沒想到皇帝會出這個題目。
雖出乎意料,但畢竟是“北地三才子”之一的魏收親自教養多年的,文學底蘊是實打實的。
稍一思忖,李瀅便作出一首的平仄適當的《祖孫樂》。
勾脣笑道:“小李姑娘當真了得,短短時間,就可作出這首引典鑑今的五言律詩,果然文采超羣,朕自愧不如。”
話鋒一轉:“不知小李姑娘年芳幾何?可有婚約?”
崔氏眼中劃過一絲得色,回答道:“過了年,就十六歲了,伯言和老身以前不捨得她,便沒給這孩子定婚約,不過她已經及笄了,老身也打算儘快爲她解決婚姻大事。”言下之意就是高緯想納她爲妃的話,沒什麼問題。
“是嗎?”高緯側身看向元仲華,忽然問道:“朕記得正禮還沒迎娶正妃吧?”
“。。。。是啊,不過哀家正準備爲他挑選正妃。”元仲華心中隱隱不安。
“何須再費心挑選,朕看小李姑娘就很不錯,正禮如今十七,兩人年齡也相仿。”
元仲華大驚,她完全沒想到高緯居然會謀算到自己的嫡孫身上。
朝崔氏看去,崔氏已經呆住,顯然比之自己更驚。
元仲華暗自咬牙,她絕不能答應,李瀅雖是魏收唯一女兒和平陽侯的幼女,出身算的上高貴,但高正禮是自己唯一的嫡孫,更是神武帝嫡長子文襄帝的嫡孫,讓李瀅當他的正妃,太委屈正禮了!
只好詢問能影響高緯的三人:“兩位皇后和左娥英怎麼看?”
“曾聞河間王世子三歲既可誦《左傳》,如此聰慧,臣妾覺得小李姑娘正好相配,閒暇時詩賦對和,當爲佳侶。”斛律雨早就看不慣元仲華染指高緯內廷的舉動,如今高緯的提議正和自己心意,自是推波助瀾。
元仲華如今深深懊悔往日常掛在嘴邊的這件事,以前得意多大,現在懊悔就有多深。
“那麼右皇后怎麼看?”陳涴淡笑:“世子不常進宮,對於他的性子,臣妾不太瞭解,也不能斷然說什麼,要是造成了誤會,就不好了,還是陛下與太后做主吧。”
陳涴的以退爲進讓元仲華鬱結更甚,抱有最後希望問向胡曦嵐:“左娥英在未嫁之時,應該聽聞過世子的性子吧?你怎麼看?”
看着元仲華眼中的暗示,胡曦嵐心裡有無奈也有嗤諷:她還真將自己當做心機淺少的少女,當真認爲自己會乖順聽她的?
看向殿下無措的李瀅,淡淡道:“婚嫁也要看本人及其長輩的意思,要是違背了本人的意思,只會成爲怨侶,不知魏夫人是何意?”
崔氏下意識想擡頭拒絕,卻見皇帝意味深長看着自己,想起年事已高的丈夫魏收,若是落了皇帝的面子,只怕魏府的日子不會好過。
指甲緊扣手心,面色不變:“若是瀅兒同意,老身定會隨她。”
胡曦嵐又問向李瀅:“那麼小李姑娘是什麼意思?”
李瀅眼眶微紅,她是知道高正禮的爲人,雖然早慧,但是素來自傲嫡出的身份,目空一切,自己也是不懂低調的人,而且他後院侍妾衆多,跟他成婚,只怕日子不會太平。
“李瀅,左娥英在問你話呢。”高緯沉下了臉。
掙扎許久,終是默嘆一聲:“全憑聖上做主。”
高緯立刻笑容明媚:“好,朕立即爲你與河間王世子賜婚,明年六月完婚。”“謝陛下。”
事已至此,元仲華只好說道:“哀家替河間王和正禮謝過陛下了。”“太后客氣了,正禮是朕的侄兒,這是朕應該做的。”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皇帝的情緒很是不錯,靜德太后卻沉默了。
之後,太后以身體不適爲由,提早離開了筵宴,回宮休息。
沒過多久,崔氏以“府中發生急事”爲由,請求帶着李瀅離宮回府。
沒人看到皇帝准許崔氏離宮後,被舉起的白玉爵遮住的嘴角冷笑。
筵宴過半,趙書庸突然出現,一邊爲高緯添酒,一邊稟報道:“爺,定陽侯府的三姑娘說要爲您和娘娘們獻舞。”
“定陽侯府?”“定陽侯穆徵。”“那就讓她上殿吧。”“是。”
待趙書庸傳宣下去,斛律雨漫不經心問道:“那穆府三姑娘名喚何名?”
“額,她們說那三姑娘會自己說,不肯告訴奴才,奴才也沒見到她。”
高緯眼中劃過詫異,不由笑道:“倒是有些聰明。”
高齊貴族府中雖都養着不少家伎舞女,卻都尊敬舞蹈大家,家族女子也都會或多或少學習舞藝。
但沒幾個敢在大庭廣衆下表演舞藝,就怕學藝不精,讓自己和家族被人傳爲笑談。
那穆三姑娘被宮人迎入大殿,頭低着,讓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這個舉動卻反而更讓人想看清這膽大姑娘的相貌,皆等着皇帝開口讓她擡頭。
“擡起頭,告訴朕你名喚何名?”緩緩擡頭,嘴角含笑,一字一句道:“民-女-穆-寧-雪。”
“咚!”白玉爵掉在案几上,撒出的酒液濺溼了皇帝和趙中侍中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