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這個就是忠魂蠱的解藥?」蘇傾國看着談笑塞進他手中的一個黑玉小盒子。

「每日子時服一粒,連服十日,毒性便可根除。」方歌涯替談笑回答,微笑道:「我原本打算去收集藥引自己煉製解藥,可巧碰上了談門主,耽擱了些時日。」

看到談笑眼底隱隱然閃過一抹笑,方歌涯清俊的臉上難得露出幾分尷尬,乾咳兩聲拍了拍蘇傾國肩膀。「你快些把解藥給慕容九州送去吧。」

蘇傾國低着頭,慕容九州臨別時那冷漠異常的眼神,又在腦海裡冒了出來。

這些天來,男人的音容無時無刻不在他心頭盤旋,讓他根本無法靜下心做任何事情,只能任細細的痛楚如蠶食桑葉般,一點點啃噬着他。

他推開蘇璇送到他面前的芝麻小桃酥,悶悶道:「慕容那麼討厭我,我去找他,他肯定又會生氣。啊!」後腦勺一痛,被方歌涯敲了個栗爆,沒好氣地道:「你不去,怎麼知道他還氣不氣?」

「沒錯,你若不去找,就真的永遠都沒機會了,呵呵。」談笑冷不丁插了一句,目光卻始終瞅着方歌涯,毫不意外收到方歌涯一個警告的眼神。

蘇傾國完全沒看見這兩人眉來眼去,只是精神一振道:「方先生,你是說慕容他不會生我的氣?」

方歌涯額頭掛下顆汗珠,心說你這小子霸王硬上弓在先,擄人上山在後,就是被人大卸八塊也活該。不過看着蘇傾國在眼皮底下長大,實在不想這小傢伙失望,他一點頭,含糊道:「他既然沒派人來攻打玄天府找你算帳,應該是不再生你的氣了。」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蘇傾國用力一敲自己腦門,恍然大悟,頓時容光煥發,往嘴裡塞了幾塊糕點後一迭聲叫蘇磯備馬。

想到男人已經原諒他了,他心急如焚,簡直想立刻插上翅膀飛到慕容九州身邊去。

坐騎很快牽到門口,他一躍上馬,談笑突然晃到馬前,拉住了轡頭。

「你想幹什麼?」蘇傾國狐疑地瞪着談笑,這人不會還惦記着那碗麪錢吧?

卻見談笑勾了勾手指,「你就這麼去找人,沒用的。我教你。」

蘇傾國傾下身子,聽到談笑在他耳邊輕笑道:「死纏爛打,再不行,跪葫蘆頂油燈,總之求到他答應爲止。」

「包管有用。」談笑胸有成竹。

「那多謝了。」蘇傾國一振繮繩,駿馬如離弦之箭,轉眼奔出衆人視線。

談笑大笑幾聲,轉身就見方歌涯無奈搖頭。

「你怎麼去捉弄小孩子?」

「你不是喜歡這小傢伙麼?那我當然要幫幫他,再說當初要不是他死活不讓我上玄天府,我早已經找到你了。」談笑走近方歌涯,凝望着,直至方歌涯清咳一聲別過頭,談笑才笑着扭頭,跟方歌涯一起欣賞起崖頂風光。

他喃喃道:「七年了,終於又可以與你同看日落。你若再不理我,我真要將玄天崖鬧個雞犬不寧。」

方歌涯脣角含着若有如無的笑容,淡淡回以一瞥。「你一身能耐,都是我教的,你以爲自己真能鬥得過我?」

談笑嘻嘻一笑,纔要說話,蘇璇猛地發出聲大叫,急得直跺腳。「糟了!府宗一個人上路,誰給他做吃的啊?」

「外面雖然兵荒馬亂,只要有盤纏,還是能買到食物的。」方歌涯安慰蘇璇。

「那個——」蘇磯在旁刷白了臉,囁嚅道:「府宗他,好像……忘帶銀子了……」

幹水之畔,江風勁吹,烽火硝煙遮蔽了長天雲日,千軍萬馬在戰鼓聲裡忘情廝殺。江水滾滾,涌起一個接一個血浪。

慕容九州高踞馬背,督戰江邊,看着己方將士不斷振臂高呼,前仆後繼沿竹筏浮橋衝向對岸敵軍陣營,微微勾起了嘴角。

這幾乎是賀蘭聽雪的最後一道關壘。破此天險,京城很快將成他囊中物。

連續多日的晝夜猛攻,也已經將敵軍的士氣和兵力消磨得差不多,己方將士的情緒卻正日益高漲。今天這一仗,當定勝負。

激戰的大軍忽地大聲譁然。看到對岸那面巨大飄揚的敵軍帥旗被火箭射中,火焰飛竄着頹然倒下,慕容九州身後的將士都喜形於色,震天價歡呼起來。

「九州皇兄,我軍攻下幹水了!」一個騎着馬緊挨慕容九州的錦衣男子也精神大振。舜安王慕容眉,面容輪廓也秉承了慕容宗族的俊魅,但更像其生母,眉宇間多了絲陰柔味道。

慕容九州一笑,遽然拔出腰間佩劍。青鋒三尺,寒光凜凜,隔江直指對岸。

「過江!」他斷喝,聲震大軍。長劍凌空虛劈帶起道白虹如練,力夾馬肚,一馬當先飛射出去。

衆人轟然應和,將手頭早就扎制好的無數竹筏浮橋放入江中,綿延鋪開數裡江面,跟着拔營渡過了幹水大江。

萬蹄紛沓,勢如潮水,蕩平了沿途一切敵軍殘兵敗將,揮戈直逼三百里外的京城重地。

身後,金烏半墜,殘照青山寂寥滿江血。兩日之後,慕容九州的大軍已兵臨京城腳下,駐下大營與守城的數萬兵將對峙。

春夜星空明淨,一輪彎月似銀鉤,照遍一座座小山丘般的營帳,如灑霜雪。

許多列巡夜的兵士正在營地間來回穿梭,不放過一絲一毫風吹草動。中有一人驀地大叫,引衆人紛紛注目。

「那是什麼?」那人指着夜空,滿臉震駭。

一人長髮飛揚衣袂飄舞,就在衆人驚訝的注視下,以無比優雅的姿勢凌空飛掠,虛踏幾步,落腳整片軍營最高的那根旗杆頂端上,滿意地看着衆人朝旗杆圍攏過來,個個眼露崇拜。

這手功夫,慕容還沒見過呢!改天也許該展示給慕容看看……蘇傾國很得意地想着,一聲輕咳,成功地壓下腳底衆人騷動。

認路找人本來是他最不擅長的事情,好在大軍這麼大個目標,行進到哪裡都天下知聞。他下了玄天崖後一路打聽,倒也沒走多少冤枉路。

不過,要從這許多營帳裡找到慕容九州,不容易,所以蘇傾國決定用最簡單的方法。他深吸一口氣,讓聲浪清晰地傳遍軍營每一寸角落:「慕容,是我!我把解藥帶來了!」

羣馬嘶鳴,萬軍盡皆從夢中驚醒。

熊熊火把照亮營地。

遙望見被大批侍衛圍護簇擁着的男人從座大帳篷走出,蘇傾國大喜,飛身躍下旗杆,自衆人頭頂上方掠向男人。「慕容——」

「什麼人?」侍衛厲聲呵斥,齊出兵刃,擋住去路。

蘇傾國身形一頓,止步。並非因爲侍衛的攔截,而是他已發現那男人雖然也身材頎長,面容俊美,卻不是慕容九州。

慕容眉打量着蘇傾國,他是久經風浪之人,聽蘇傾國剛纔那幾句,直覺這突如其來的青年多半與慕容九州有關,更聽蘇傾國在嚷嚷什麼解藥,他心念一動,揮手示意侍衛放行。

綺麗奢華的描金皇帳內,慕容眉一邊笑看蘇傾國像個餓死鬼投胎,十指並用,風捲殘雲般消滅了案頭大堆食物,一邊旁敲側擊,很快就把蘇傾國的底細摸了個清楚。

他那多年來冷心冷情的皇兄,什麼時候找到了這麼個武功奇高的活寶?

「呵呵……」他等蘇傾國嚥下最後一口食物,笑道:「原來你是我皇兄的朋友,那就在這裡過一宿,待我皇兄回來再做定奪。」

「慕容他人呢?」蘇傾國滿足地摸着肚子,吃飽喝足後終於想起了正事。這也不能怪他,下了山才發現身無分文,又不想去府裡弟子屬下產業找人要銀子,傳回玄天府,多丟臉!

與其被師侄徒孫們背後笑話,他寧可溜去那些官邸廚房裡偷吃的。只是兵荒馬亂,沿途官府家也勒緊了褲腰帶,沒什麼他看得上眼的好東西吃,哪比得上面前的佳餚玉饈。

「皇兄他今夜帶了親衛潛入宮中,如無變故,明天就能帶賀蘭逆賊的人頭回來。」慕容眉話音剛落,蘇傾國便跳了起來。

「你怎麼不早說?」

先前還不是你自己忙着吃喝?慕容眉不悅地皺起眉頭,還沒反駁,眼前一花,蘇傾國已沒了影子。

這等身手,千軍萬馬間取敵首級易如反掌。慕容眉心底不禁泛寒,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突然帳篷簾子一掀,蘇傾國又飄回,着實令慕容眉吃了一驚。

「那個,皇宮在哪裡?」蘇傾國不好意思地問。

鎏金流蘇宮燈迎風輕搖,燭焰明滅,將棲鳳殿的金匾映上陰影重重。

鳳棲梧桐,這正是金盛歷代皇后的寢宮。此刻,原本把守殿外的侍衛都已經成了死屍,血跡散亂分佈在臺階下、花木中……烏劍割過最後一個侍衛的喉嚨,許朝夕帶着手下躍至廊下,向一身黑緞華服斗笠遮面的男人躬身道:「皇上,侍衛都處理掉了。」

「好!」男人摘下竹笠,輕輕拋動着手裡那枚紫金如意墜子,笑得狡詐又好看。

還得多謝賀蘭聽雪這信物,讓他一行輕鬆地通過了城門、皇宮中處處關卡盤查,不費吹灰之力就潛進深宮。

一炷迷香放倒了棲鳳殿外的侍衛,只要再除掉賀蘭姐弟和假太子,叛軍羣龍無首,必敗無疑。他撩起袍角,走向臺階高處。

「砰!」一聲巨響,兩扇厚重朱門被許朝夕和侍衛震開。衆人如出柙猛虎,衝進殿內,迎面見到宮女、太監便砍,不消片刻,數十名宮人已身首異處。

「慕容九州,你終於來了。」一個已近中年卻依舊清麗嬌柔的女人聲音,從幔帳後傳出。

柔若無骨的一隻素手,佩戴着寶光四射的指環和金絲鐲,撥開了濺滿血污的綾羅幔帳。

女人宮裝雲髻,儀態萬千地出現衆人面前。冷豔不可侵犯的清澈美眸無視遍地屍骸,只在慕容九州臉上一轉,淡然道:「你殺了四海和真兒,今天還想殺我這未亡人麼?」

慕容九州狀似無奈地嘆口氣,「朕對皇嫂一直敬重得很,皇嫂你卻非要與朕作對,朕也是逼不得已。不過麼——」他瞧了眼賀蘭皇后,微笑道:「在引出令弟前,朕還不會送皇嫂你上路的。」

幾個侍衛走上前,試圖架起賀蘭皇后,被她雙目一瞪,終究是金盛最有權勢的皇后之尊,那幾人都躊躇着不敢動手。

「慕容九州,殺了本宮的夫君,殺了本宮的太子,你就是這樣敬重本宮的?」賀蘭皇后冰冷的聲音裡逐漸騰起怨毒,忽地咯咯笑,對慕容九州柔聲道:「告訴本宮,太子真死的時候,你是不是很快活?」

這女人,怕是遭喪夫失子之痛,失心瘋了?

慕容九州挑了挑眉,不打算再讓賀蘭皇后拖延時間,向許朝夕打個眼色抓人,卻聽賀蘭皇后輕聲細氣地加了一句:「勒死自己親骨肉的滋味如何?」

她說得很輕很輕,可慕容九州渾身一震,目光有剎那凝滯了。

「皇上?」發現慕容九州神色大變,許朝夕忙着喚了聲,慕容九州卻罔若未聞,只死死盯着賀蘭皇后,想從她眼裡找到哪怕丁點閃爍。

可惜,沒有。

他聽見自己僵硬地笑:「皇嫂你胡說什麼?朕的、朕的親骨肉早、早就被飛霜她掐死了。」

「本宮知道你不敢相信。」賀蘭皇后嬌笑着轉身,走進幔帳後。

慕容九州呆立如泥雕木塑,霍然喉嚨裡迸出聲嘶吼,追上賀蘭皇后。

許朝夕大急:「師弟,小心埋伏!」

「誰都不許跟來!」男人一聲暴喝,止住了衆人腳步。

幔帳後,赫然擺放着具剔透的水晶棺。

透明棺蓋下,面色灰敗的少年口眼緊閉,穿着杏黃蟒袍,頭戴玉冠。脖子間一道勒痕已經發了黑。

當日,就是這道勒痕,奪走了少年的生命。

「你離開京城後,我就把真兒從皇陵移來這裡。」賀蘭皇后撫着棺蓋,神情終是化爲悽楚。「我答應過姐姐,會好好撫育真兒,結果……」

慕容九州就一直瞪住慕容真的屍身,看少年的眉、少年的鼻、少年的嘴……

身軀漸漸開始顫抖,寒氣似乎不斷自地底冒出,纏繞住他的腿往上攀。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茫然搖頭,突地伸手,緊扣住賀蘭皇后雙臂,怒視她,「你想騙我?我的孩子,出世才兩天,就給飛霜掐死了!當着我的面掐死了!」

胳膊被捏得酸脹,賀蘭皇后幾乎痛出了眼淚,卻仍冷冷道:「掐死的那個,是姐姐爲了讓你死心,叫人從外找來的棄嬰,本就快病死了。姐姐雖被你所辱才生下真兒,可真兒畢竟是姐姐十月懷胎的親生骨肉,她再怎麼恨你,也不忍心對自己孩子下手。」

「你騙我!」慕容九州眼裡紅得像要滴出血,但賀蘭皇后依然不停在說,每一句,都似一刀,凌遲着他。

「姐姐產後沒多久便心火鬱結撒手塵寰,她臨走時要我照顧好真兒。我嫁入宮中數月都沒能害喜,御醫說四海無法生育,我就與他商議假裝懷孕生產,將真兒接進了宮。」

慕容九州嘶啞道:「皇兄他、他知道真兒是我的孩子,爲什麼不告訴我?」

賀蘭皇后忍着雙臂益發劇烈的疼痛冷笑:「姐姐當你面掐死那嬰兒,還不是爲了斷你的念?好不容易纔讓你相信孩子已經死了,四海是姐姐的意中人,又怎麼會讓姐姐白費心機?呵呵……」

她忍不住仰頭笑,眼淚終於落了下來。

「多年來,四海專寵我一人,旁人都羨慕我,可誰知道,他喜歡的只是我這張和姐姐一模一樣的臉,誰叫我跟飛霜是孿生姐妹?哈哈……呃——」

臂骨碎裂的刺痛直達腦髓,她慘叫。

「你胡說!」慕容九州仍在垂死掙扎,聲音已啞。

「不信的話,你就去看看真兒左腳底的胎記。」

慕容九州猛地丟開賀蘭皇后,雙掌力推,水晶棺蓋整個飛了出去,落地巨響,裂爲數塊。用來延緩屍體腐爛的香料味頓時飄滿空氣。

手掌戰慄着,緩緩地伸向屍身左腳,緩緩地脫下慕容真的靴襪。

許朝夕被那聲大響所驚,怕慕容九州遭了伏擊,情急下顧不得慕容九州之前警告,衝入幔帳後,正見慕容九州木然站在水晶棺旁,臉色亦灰白如死屍。他驚道:「師弟,你怎麼了?」

慕容九州充耳不聞,隔了良久,倏忽輕輕一笑,彎腰將慕容真從棺中抱出,溫柔地撫摸着少年冰冷的眉眼、口鼻、下巴……

「真兒?真兒……」他輕聲喚,自然無人回答他。

「九州師弟!放下他!」許朝夕終是覺察慕容九州行爲太過詭異,上前想搶下屍體。手指尚未碰到慕容真衣裳,一道劍光飛快橫過他眼前。

他急縱後退,腳跟碰到地面,才覺胸口劇痛,已被劃了道半尺長的口子。一摸,滿手是血。

「師弟!」他大叫,但慕容九州完全沒理會他,提着還在滴血的佩劍,抱起慕容真往外走。

「真兒,爹不會讓你再受傷害的……」慕容九州目光始終流連少年臉上,依稀看到有人影近前,他根本不管是什麼人,揮劍就劈。

侍衛們嚇了一大跳,看出慕容九州不對勁,誰也不敢再近身而惹來殺身之禍,目送慕容九州走出了棲鳳殿。

慕容九州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是麻木地移動着腳步,向前走。

前方,除了黑夜,還是黑夜。少年的頭髮,拂過他手背,冰涼如水。

「真兒,別怕……」他安慰着懷裡無聲無息的人,「爹會找人救醒你,一定會。」

他想看他的真兒,像從前那樣站在他面前,含笑叫他一聲「九州皇叔」。

心臟一陣猛烈痙攣,他忍了又忍,最終仍是壓不住胸中刺骨椎心的奇痛,雙腿一軟,跪跌在地。

用佩劍支撐着自己的重量,慕容九州緩慢擡起頭。

他置身的,是金鑾殿前的平坦廣場。無數火把圍散他身周,將接近黎明的夜空照亮如白晝。

千騎精兵披堅執銳,堵住了他前進的道路。隱身盾牌兵之後的弓箭手長箭均已上弦,只待一聲令下,便是箭雨飛蝗。

「慕容九州,你已經無路可走,還不束手就擒?本侯爺或許還會留你個全屍。」

賀蘭聽雪一身皇侯衣冠,在陳六合等黃衣侍從簇擁下策馬走近陣前,朝慕容九州揚眉微笑,透着躊躇滿志。「本侯爺就猜到你會混入宮城,早已佈下天羅地網,慕容九州,這一仗,你輸了。」

他瞥了眼男人懷裡的屍身,慢吞吞笑道:「你自詡聰明,可惜連天也要滅你,讓你殺了自己的親骨肉,斷子絕孫,哈哈哈……」

慕容九州緊握劍柄的手,隨着賀蘭聽雪一字一句開始顫抖,越來越厲害,最後周身都在劇震,驀然發出一聲淒厲絕頂的狂吼,割裂了長空。

陳六合等人恐他發難,暗中提氣戒備,卻見慕容九州放下了屍體,起身對着周圍的空氣狂劈亂刺,全無章法。

用來束髮的金環也滑落下來,男人披頭散髮狀若癲狂。那一頭漆黑髮絲飛舞間,竟帶上了霜白。

「他瘋了!」賀蘭聽雪大喜,揚手喝道:「擒住他!要留活口!」拿下慕容九州做人質,不愁城外數萬大軍不退兵。

不少兵士求功心切,手持長矛吶喊着嚮慕容九州衝去。

慕容九州猛旋身,劍氣森然震住衆人腳步,遙指賀蘭聽雪,晨風獵獵,吹起他黑衫激揚。

「縱死,也是天亡我慕容九州,不是你!」

他長笑,橫劍划向自己頸項。

天際乍露一抹魚肚白,霞色流幻,映劍折出刺目寒光,慕容九州慢慢地合起眼簾。

這世間,他最想要的已被他親手毀掉,即使手握天下,也永遠無法再讓他的真兒張開眼睛。

「師弟!師弟——」

他聽見許朝夕在遠處焦急呼喊,卻劍勢不停。

「慕容!你住手!」

另一個熟悉無比的清朗聲音嘹亮宛若龍吟,響徹雲天。

慕容九州震了震,手腕一緊被人牢牢扣住。脖子遽然生痛,冰寒的劍刃已經割破了肌膚,刺鼻的熱血飛濺上他面龐,急促呼吸也隨即噴近。

他睜眸,就是蘇傾國放大的容顏。

「你幹什麼?」蘇傾國奪過劍,用力一拋,劍登時飛得不知去向。回手疾封住慕容九州頸中幾處穴道,止住血流之勢,他一顆懸在半空的心總算落地。

幸虧慕容九州剛纔那聲大吼,不然他還得捧着慕容眉給他的皇宮地圖找上半天。到時候看見的,恐怕就將是慕容九州的屍體。

他打個寒顫,不願再想下去,擡手摸着慕容九州的頭髮,發現短短一別,男人的黑髮居然已經大半變成灰白。他不敢置信地看了又看,終於確信自己並沒有眼花。

胸口堵得生悶,他呆了片刻,才拋開傷感道:「慕容,我是來給你送解藥的,你的毒能解了。」

慕容九州瞪着蘇傾國,許久,才淒冷一笑:「不需要!」力凝右掌,狠狠劈向自己天靈。

蘇傾國早就注意着他一舉一動,五指輕拂劃過慕容九州脈門。

慕容九州右臂倏地一麻,無力垂低。他怒視蘇傾國,後者反而張開雙手,像個鐵箍一樣緊緊抱住了他,讓他動彈不得。

「慕容,我不要你死!」

蘇傾國不知道男人爲什麼要自尋短見,而且看慕容九州的表情,他也知道自己就算苦苦追問,男人也未必肯告訴他原因。

心裡又酸又澀,卻又有點說不明道不清的歡喜——他終於又可以抱着慕容了。

他湊在慕容九州耳邊,低聲道:「你的命,如果你自己都不想要了,那就給我好不好?慕容……」

旭日已從雲端裡冉冉升騰,紅輝灑落宮闕金頂,晨鐘渺遠幽深。

千騎將士仍在目睹蘇傾國從天而降的極度震駭中沒清醒過來,還是賀蘭聽雪最先回過神,見蘇傾國把慕容九州摟得緊緊的,不由一把妒火中燒。「小蘇,你真要爲了慕容九州跟我作對?」

蘇傾國還在巴巴地等迴應,聽這麼一喊,纔想起邊上還有大隊人馬,回頭打量着賀蘭聽雪,點頭道:「我本來還怕你會被慕容殺了,既然你沒事就好。」

賀蘭聽雪容色稍霽,道:「朝堂的事,小蘇你別插手,你讓開!」手一揮,將士緩慢上前,一點點縮小了包圍。

讓開,慕容不就危險了?蘇傾國也看出苗頭不對,瞳孔微縮,展開雙袖擋在了慕容九州身前。

陡然間,他聽到慕容九州毫無起伏地道:「帶我走。」

蘇傾國一愣後大喜過望,血鞭出袖揚起千重鞭影如浪,撕風裂雲,即刻如風掃落葉,最前方的那羣兵士個個雙腳離地,飛上半空。

他在衆人慌亂驚呼聲中回身,見慕容九州已抱起少年屍體,他收起滅神鞭,一把攬住慕容九州,足尖輕點,凌空而起,似巨大的紙鷂翩然飛向金鑾殿頂。

被掃飛的那些兵士此刻方掉地,呻-吟喝罵亂成一團。

賀蘭聽雪眼底盡是不甘,表情變了好幾變,終究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放箭!」

千箭齊發,宛如疾雨流星,破空尖嘯直追蘇傾國三人身影。

隔着密密麻麻的箭影,賀蘭聽雪看見蘇傾國在飛縱間回首,清亮無垢的目光有驚訝,又彷佛帶點了然。

賀蘭聽雪下意識地握緊了雙拳,想再看清楚些,蘇傾國卻已扭過脖子,左腳在**飛檐再一借力,身法驀地裡快了數倍,浮光掠影般劃過天穹。

千百箭矢全然追不上蘇傾國,力竭勢衰,「叮叮噹噹」地掉落金殿琉璃瓦上。

賀蘭聽雪遙望蘇傾國消失的方向,緊咬着粉色嘴脣,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