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樹和小白皆是凡軀,留在桃煙谷內等候消息,茗季則負責保護他們。
漫山遍野桃花開,花絮覆蓋了一座又一座小山坡,放眼望去,像是接連不斷的粉色小山一直連綿到天邊去。
三尺孩童一身簡陋布衣坐於桃樹下,手持一把匕首,正認真削着一小木樁,碧藍的眸子又冷又沉。
“怎麼一個人在這?”茗季走來小白身邊坐下,在小白身邊有許多被廢棄的木樁,她撿起一個看了看道,“雕得不錯啊,怎麼不要了?”
見小白只顧手上的活兒,完全沒搭理的意思,茗季笑了笑,眼望前方道:“不用擔心,夢大哥一定會帶着她平安歸來。”
手上的動作一頓,小白依然沒做聲。
“我知道你並不只是個書童。”茗季斂了斂笑意,“我認識夢大哥這些年,從未見過他把誰留在身邊,每次來桃煙谷也是形單影隻,這次三年沒來,一來就帶了這麼多人。”
低頭苦笑,茗季繼續道,“我雖算不到你遭遇過什麼,但我知你必定也不是什麼泛泛之輩,不然夢大哥怎會把你帶在身邊。”
小白低頭削木樁,語氣冰冷:“連你都看得出,哼!”一刀下去,劃破了手指,鮮血迸發而出,又順着手中的木樁流下。
小白不顧手傷,急忙用袖子擦拭木樁上的血漬。
茗季輕嘆搖頭,以手劃術,木樁上的血漬連同小白的傷口一起消失。
“我之所以看得出,可能是因爲我比她更瞭解夢大哥。你也別這麼傷心。”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小白冷冷瞟她一眼。
“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茗季眸色微凝,“若不是很特別,怎會連夢大哥也……”
“哼!”小白猛地站起身,冷道,“她?一個糊塗沒用蠢到無可救藥的女人!”音落,紛紛揚揚飄絮中,一單薄矮小的背影在桃花林裡憤然遠去。
“阿嚏——”拂夕揉揉鼻子,“奇怪,難道生病了?不可能啊……”
藥仙夢迴頭看她道:“怎麼了?”
“沒事。呀,尋蹤紙鶴失靈了!”
藥仙夢、拂夕、石夫三人離開桃煙谷,跟着尋蹤紙鶴進到妖界,將三人帶到一片荒野後紙鶴突然化作青煙消散。
“再往前就是絕殤雪山。”藥仙夢平平道,“你和石夫在這附近查看,我去那找。”,藥仙夢分別給拂夕和石夫一粒丹藥和一張符,丹藥是確保兩人遇上奇毒邪術,不至於當即斃命。
符能定位,若三人分頭行事時有一方遇險,另兩人能及時得知他的位置出面營救。
“我和你一起去。”拂夕服下丹藥對藥仙夢道。
見她一雙碧眼有着不容拒絕的堅定,藥仙夢望着她,點頭。
“誒,你們倆……”
石夫正欲一起跟去,拂夕制止道:“萬一曉卉就在這附近而不在雪山裡怎麼辦?”見石夫一臉焦慮,拂夕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你留下,絕殤雪山危機重重,我不願見你涉險。小卝,你儘管放心,就算拼了我這條老命,我也會把曉卉救出來……小卝,你別哭啊,大老爺們哭啥啊,我給你擦擦,就算有點感動,也等我走了再哭啊,唉,都怪我,別哭了哈……”早知道就不說那些話,看着小卝淚眼婆娑的模樣她的淚水都要在眼眶打轉了。
“什麼啊?”石夫拍開她的手,然後一邊用袖子使勁擦乾眼角的淚一邊道,“沙子進眼睛了而已。”
“唉,我都懂,都懂。”拂夕語重心長道,“就像你有時總和我擡槓,其實我知道你一直都站在我這邊,你啊……別總把心事藏在心裡,有些話不說別人是不會知道的。”
“我……什麼……你……”石夫對着拂夕面色越加焦慮起來,似乎想說太多話,以致所有話到嘴邊卻語塞了。
藥仙夢斜睨二人,實在看不下去,他拽着拂夕的手臂,喚來黑剎飛走。
“你……你別走!你把話說清楚啊——我真的沙子進眼睛了——”石夫對着已經飛遠的黑鳥吼道。
黑剎帶着藥仙夢和拂夕飛進絕殤雪山,這裡山峰直入蒼天,重疊險峻,巍峨迤邐,雪山上星辰浩瀚,雲煙呈緋色,妖冶瑰奇。
在雪山上空尋覓了兩圈後,黑剎在雪山中心月牙湖泊邊落地,拂夕瞅了瞅湖面,對藥仙夢道:“夢怪人,你不是說這裡危機重重?我看這裡倒挺寧和的。”
“我有說過危機重重?”藥仙夢眨巴兩下眼睛,竟也開始回憶起來。
難道是自己腦補了?不過這裡靜得出奇,又不禁讓她提高几分警惕。
“夢怪人,如果雪妖真的開啓了冰晶塔,我們現在不就在塔裡?有什麼辦法逼雪妖出來?”
“有。你過來,我告訴你。”
“爲什麼要靠這麼近?”
“近一點不容易被發現。”
“哦。你說。”
“……”
感受到熱氣撲在耳朵上,耳朵竟不自覺地紅了,拂夕向一邊有意避了避,道:“……這個……能成麼?”
“能不能成就看你的表現了。”
“那好吧。對了,你怎麼知道曉卉是被雪妖抓走?”
“既然尋蹤紙鶴將我們帶到這荒涼蒼茫之地,也就絕殤雪妖有隔空劫人的修爲。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我?直覺。”拂夕向前走着,忽又平平道,“聽你說要來這,直覺告訴我得信你一次。”
似不料會有後面那句話,藥仙夢腳步驀地停滯,望着眼前白衣素影,嘴角微微一笑。
“喂,幹嘛不走了?我難得信你一次,別臨陣脫逃啊!”拂夕道。
眨眼間,藥仙夢瞬間移至拂夕身前,邊走邊道:“哦,對了,之前石夫的眼睛確實進沙了,可是我親眼見到的。”
石化.!
抓狂!
囧!
望着眼前殘酷冷漠無情無義猙獰無恥萬惡越走越遠的藥仙夢,拂夕也只能在心裡怒吼,爲什麼說出來!唉,丟死人了!
正在後面對藥仙夢隔空拳打腳踢,藥仙夢突然轉過身後道:“還站着做什麼,不想救人了?”
拂夕眼皮一翻,清清喉,大聲道:“絕殤雪妖你出來!”
四周風平浪靜,拂夕抿抿嘴,繼續道,“雪妖,你個縮頭烏龜!幽冥魑司命滅你子民,你居然用個什麼冰晶塔把自個兒藏起來,你知不知道自己這是在逃避現實,自欺欺人?你抓我的人是個什麼意思?哈,你老是不是獨居太久,寂寞了?我說你要劫也劫一個男的啊,你看我身邊這位長得這麼好,要不送你?不喜歡的話外面還有俊俏有活力的小夥兒,這款也不喜歡的話我還有一箇中年大叔,雖然瘦了點,但人還是很風趣的,足夠你老解悶了。如果還覺得不夠,再送你一個皮滑肉嫩的小正太。”
山風似刀子般猛地刮過。
拂夕努努嘴,聲音更放大了些,道:“莫不是你老喜歡女人?哎呀,我記得三百年前,您曾殺了幽冥魑司命的寶貝手下,世間對你爲何下此狠手出過各種版本的小札。讓我來猜猜,你看上了魑司命手下的貌美絕色,想盡辦法奪得芳心,怎料她早已心屬主人,誓死不從你,你就殺了她是不是?”拂夕自己這般說着,心裡也不知把藥仙夢翻來覆去罵了幾個遍,丫的,早知這廝雖有如潔玉般絕塵超仙的外表,內裡卻憋着滿腔壞水,但竟沒想到壞水已經臭到能編得出這些話。
霎時,地動山搖,拂夕見說的話有了成效,在藥仙夢眼神的鼓勵下,繼續道:“雪妖!難怪絕色手下不隨你了,被打敗了就躲起來做縮頭烏龜的人誰會喜歡啊!你看你曾經誓死守護的絕殤雪山,三百年裡它可有飄過一粒雪,我看這絕殤雪山早該改名叫枯山得了。寸草不生,空無一人,和活死人有何區別?”
不多時,兩人同時感知到什麼,提高戒備,只見中央的湖水驀地掀起百丈高,藥仙夢瞬間來到拂夕身邊,兩人以術法抵抗,終是被淹沒在水浪中。
然而被湖水淹沒後,周身卻再未見任何水痕。腳下是一片火海,面前是懸崖峭壁,無數下墜的石子在火海中燒成灰燼,若不是被藥仙夢及時拉住手腕,拂夕便掉進了下面的火海中。
“爲什麼我一點法力都使不上?”被熱得汗水直流,拂夕不解道。
“夕,我想試試。”藥仙夢一手抓在峭壁上,顯然也法力盡失,他瞳孔緊鎖,對拂夕道。
“你要試什麼?啊——”尚未有任何準備,便被藥仙夢攔腰抱住,一起跳入火海。
跳進火海後又變了一番景象,四周百花爭妍,奼紫嫣紅,鶯歌鳥語,祥和安謐,拂夕擦着額上的汗在一塊石子上坐下,心有餘悸,就算此刻好景在眼前一時也無心觀賞。
“我以爲自己沒死在神珠上,倒要冤死在這了。話說回來,夢怪人,你怎麼確定跳下去會沒事?還有,我們突然沒了法力,現在又恢復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也是聽師父說的,冰晶塔置有險象,內設四道難關,智慧,勇氣,信念,坦誠。既然我們能從湖水通到火海,火海也必是通道,突然失了法力,只是想看我們是否有勇氣面對死裡求生的勇氣。”
“所以我們是通過了勇氣那關了?那現在呢?這裡花香鳥語,雖然太過美麗顯得有些詭異,但剩下的智慧,信念,坦誠,哪一題放在這都不像那麼回事啊。”
藥仙夢向拂夕走進兩步,將她整個人淹沒在陰暗裡。
拂夕猛地擡起頭,對上他漆黑深邃的眸子,又立即撇開頭,道:“不管是哪一題我都不怕!不過你可得好好擔心你自己了,其他三個先不說,坦誠這關我看你怎麼闖,到時候可別拉着我,求我帶你走哦,哈哈哈哈哈……”省略一串喪心病狂沒心沒肺的笑。
“你的樣子好像很瞭解我一樣。”藥仙夢在拂夕面前環抱雙手,黝黑的眸盯着她,“與其擔心我,不如擔心自己的腦子怎麼過智慧那關。”
藥仙夢話語平淡,但入得拂夕耳裡卻極其刺耳,拂夕站起身,也環抱着雙手,與他對視道:“不如我們賭一場,看誰先闖出去,輸的那人就得答應贏的那人一件事,如何?”
藥仙夢雙眉微揚,道:“好啊。”
拂夕悶哼一聲,轉身便去,藥仙夢在她身後道:“我給你的符記得保管好。”
“知道。”頭也不回地道一句後拂夕在花海中隱跡。
在花叢中繞了半個時辰,沒發現出口,上空的陽光卻越加晃眼起來,各種花香夾雜一起從五官侵襲而進,拂夕手劃術形,腦海稍稍清醒了會兒,卻又突然嗡地一聲,拂夕雙手抱頭,口唸清心咒。
待神智恢復,頭腦平靜下來,拂夕微微睜開眼,竟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無垠的藍白花海中。拂夕伸出手,被一隻白絨絨的爪子嚇了一跳。
“小拂——”
拂夕轉頭一望,眼眶立即氤氳起來,她撒開四肢,奔跑過去,“爹——娘——”
拂陽接住跳躍而來的拂夕,笑容溫煦,“小拂,這些年過得可好?”
淚水如斷線的珠簾,滴滴下落,拂夕咬着嘴皮道:“不好,一點也不好,爹孃怎麼可以丟下小拂……”
“小拂。”一隻纖細溫柔的手撫上拂夕的頭頂。
“娘——”淚水打溼了整張臉的毛髮。
“小拂,爹孃回來了,以後我們一家子就在這裡好好生活可好?”焰紜對拂夕笑道,笑容比盛開的嬌花更美。
拂夕邊哭邊重重地點頭。
“小拂。”從身後又傳來一聲呼喚,拂夕身子驀地怔了怔,將頭埋進拂陽的懷裡道,“我不要見他!”
拂陽輕咳一聲,道:“小拂,這是爹的二師兄,怎可這般無禮。”
“我不要!”拂夕怎麼也不肯將臉露出來。
焰紜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對拂陽道:“把她給我吧。”
拂陽將懷裡毛茸茸的小狼遞給焰紜,在從拂陽懷裡到焰紜手上過程中,拂夕還是沒忍住擡起了頭。
那張熟悉又不斷要忘記的臉突然就這樣出現在面前,拂夕低着頭弱弱道:“壞師伯。”
拂陽尷尬地笑了笑,對拂夕小聲道:“是二師伯。”
“不!就是壞師伯!非常壞的師伯!”猛地睜大眼睛,直直盯向面前那雙漆黑清冷的瞳孔。
怎料一雙清冽的眸子浮上了淡淡笑意,蒼泠伸手摸了摸拂夕的額發,平平道:“小拂想怎麼稱都行。”
焰紜對臂彎裡的拂夕柔聲笑道:“小拂啊,以後我們就住在你二師伯的滄海殿,你可不許再頑皮了。”
拂夕偷偷瞟了眼蒼泠,半晌後低低道了句:“好啊。”
之後半個月,拂夕過得逍遙自在,無憂無慮,壞師伯經常和爹爹在蒼海亭裡下棋,娘會在一旁煮酒,整個蒼海殿似乎都醉在了醇香酒氣裡。
拂夕在花海里撲蝶,和飛鳥玩耍,有時蒼泠和拂陽下棋時會讓她在一旁觀看學習,娘每天和她講故事,爹爹採來最香甜的青草餵給她吃。還有壞師伯,他特別喜歡教她琴棋書畫,甚至不顧拂陽幾次勸說這女兒是音樂白癡也要不顧一切地教她彈會一首曲子。
後來壞師伯將那首曲子取名爲《小仙調》,這段時間她快樂得幾乎忘記了所有悲傷,好像有什麼事已經與她漸行漸遠。
這天,置身於藍白花海中,兩隻前爪趴在古琴上,拂夕用心又笨拙地用爪子練習彈奏小仙調,忽而有笛聲闖入,笛聲空靈悠揚,婉轉綿長,拂夕只覺心裡驀地一揪,莫名地心慌起來。
“小拂。”蒼泠從遠處飛來,落在她面前,面色略有慍怒道,“怎麼偷懶了?知道自己天資不佳就該勤加練習纔是。”
見壞師伯不悅,拂夕立即羞愧地低下頭,“是,我不偷懶了。”
笛聲再次傳來,剛撫上琴絃的爪子驀地捂住胸口。
“小拂!練琴!”蒼泠厲聲道。
“我……”拂夕喘着氣,思緒頓時混亂了。
“練琴!”蒼泠再次低吼道。
拂夕捂着胸口,猛地站起來,嘴裡喃喃道:“不,都是幻覺,不是真的,爹和娘都不是真的,你也,不是真的……”
飛鳥消失,藍白花海漸漸被一片奼紫嫣紅的花叢如翻江倒海般代替,蒼海亭在身後默默隱去,爹孃壞師伯的身影也隨蒼海亭一同消散,就像做了場很長的夢,夢碎,心在一瞬間似被挖空了,拂夕變回人形,疲憊地倒下。
有人及時接住了她下墜的身體,陽光晃得刺眼,微微睜着眼,只見一雙黝黑深邃的眸子,比星辰耀眼。
藥仙夢眉心緊鎖,對拂夕道:“你還好嗎?”
這麼美的眼睛……忍不住伸手去觸碰那耀眼的眸子,兩個字從拂夕粉薄脣瓣間輕柔道出。
“蒼泠……”
“砰!”藥仙夢鬆開手,拂夕摔在泥土裡。
“喂!”這一摔徹底清醒了,拂夕哎喲喲直叫,“我說夢怪人,你搞什麼!”
“哼!”藥仙夢從拂夕身邊走過,冷冷道,“‘智慧’我已過關,現在要去下一關,你好自爲之。”
拂夕悶悶地爬起來,揉着屁股道:“這人怎麼了?真是個怪人!”說罷背對藥仙夢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腳步忽而頓了頓,只見她默了默道:“喂,夢怪人,謝謝你的笛曲……”雖然現在還有些暈眩,但不至於把之前發生的都忘了,若不是藥仙夢出手搭救,她很可能一輩子都呆在那個美好的夢裡不可自拔。
見他沒回應,拂夕轉頭望去,微風掃過,藥仙夢轉瞬在眼前消失。
拂夕搖着頭離去,悶悶道:“怪人!真是個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