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年少年 (四)

也許,壓根兒沒想到平素對家人十分照顧的韓匡美,會讓他們去送死。也許,想到了韓匡美的圖謀,卻甘之如飴。右軍都指揮使韓匡獻和親衛都頭韓德威兩個,很快就從大軍當中挑選出了兩千名尚未染上風寒的勁卒,飽餐戰飯之後,再度撲向了李家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鼙鼓聲驚天動地,震得樹梢頭簌簌冰落。來自幽州的勁卒們,在五名指揮使和韓匡獻本人的統率下,分成前、中、後三波,一波接一波,緩緩靠向了冰牆。

每一波,都由兩個營頭組成。每個營頭裡,都足足塞滿了三百名戰兵。親兵都頭韓德威則帶領一百多名手持鬼頭大刀的壯漢,在距離冰牆三百步遠的半山坡上呈一字排開。如果有人在鼓聲響起後,敢退向這道人牆,迎接他的,必將是兜頭一刀。

總結了昨天與守軍交戰時吃虧的原因,韓匡獻在臨出發之前,幾乎把營地內所有大型盾牌,都搜刮一空。故而此刻每一個營頭的最前方,都豎起了幾十面高大的盾牌。包在盾牌外側的鐵皮,被早春的旭日一照,像鏡子般,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幾百面“鏡子”在山坡上梯次鋪開,寒光層層疊疊,令天地間一切頓失顏色!

沒有拿到盾牌的兵卒,則排成稀落的縱列,緊跟在持盾者身後。除了緊握在手裡的兵器之外,他們每個人背上,都背了粗粗的一大捆乾草。隨着人腳的移動,乾草捆兒也不停地上上下下。於高處望過去,就像一羣正在滾糞團的蜣螂!

“奶奶的,他們要幹什麼,點火燒開水麼?”冰牆上,呼延琮被幽州軍的古怪打扮,弄得滿頭霧水,瞪圓了眼睛,四下找人諮詢。

“呵呵呵……”人羣中爆發出一陣輕鬆的鬨笑。雖然猜不出敵軍的用意,但無論是李家寨鄉勇,還是太行山豪傑,都沒感到絲毫的壓力。

他們昨天已經給過敵軍一次教訓,今天肯定還能給敵軍第二次。事實早已證明過了,所謂幽州精銳,其實就那麼一回事兒!也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捱了刀子後會死,中了箭後會喊疼。只要你能狠狠給他們幾下,就不必在乎他們耍什麼花樣。

然而,很快,大傢伙的笑聲,就變得苦澀了起來。

幽州軍出陰招了,他們把手中的盾面,遙遙對向了城頭。

早春的旭日掛在東南方,明晃晃的盾牌樹立於冰城之北。盾面與冰城相對,一道道寒光從斜下方騰空而起,一瞬間,就把城頭上的漢家將士,照得幾乎睜不開眼睛。

呼延琮身材高大,盔甲華麗,因此被好幾面“鏡子”同時照顧,晃得雙目不能視物。“奶奶的,韓匡美你個王八蛋。有種就快點兒衝過來受死,拿着破鏡子晃來晃去,算什麼本事?!”擡起右手護住自己的雙眼,他用左手指着冰城外,破口大罵。淚水,鼻涕,稀里嘩啦流個不停。

“韓匡美,王八蛋!有種就快點兒衝過來受死,拿着破鏡子晃來晃去,算什麼本事?!”

“韓匡美,王八蛋!有種就快點兒衝過來受死,拿着破鏡子晃來晃去,算什麼本事?!”

“韓匡美……”

來自太行山的綠林豪傑們,向來唯大當家呼延琮的馬首是瞻。也齊齊扯開嗓子,將叫罵聲一遍遍重複。

然而,無論他們怎麼努力叫罵,山坡上的幽州將士都充耳不聞。只是繼續高舉着盾牌,呈分散陣形,一波波,緩緩上涌,上涌。盾面上反射的寒光越來越亮,越來越強,搖晃,擺動,從東掃到西,再從西掃到東,把守軍將士刺激得頭暈目眩。

“呯!呯!呯!”陶大春忍無可忍,率先指揮着牀弩向敵軍發起了攻擊。三支粗大的牀弩帶着風聲撲向層層疊疊的盾牌,一支落空,兩支命中。被射中的巨盾瞬間四分五裂,銳利的弩箭餘勢未率,將藏在盾牌後的幽州兵卒挑起來,繼續飛行,所過之處,鮮血淅淅瀝瀝在山坡上灑出了兩道醒目的豎線。

幾名不幸被人血澆了滿身的幽州兵卒,尖叫着跳開,揮手在臉上亂抹。然而,沒有被牀弩波及到的幽州兵卒,則對半空中拋灑的鮮血視而不見。他們繼續跟在其他盾牌之後,緊握長槍、短刀、角弓,默默前行。每個人的眼睛裡頭,都閃着堅定與瘋狂。

“呯!呯!”又有兩隻牀弩脫離城頭,呼嘯着撲進了盾牌之海。一支落空,另外一支,則將一名幽州十將連人帶盾牌,釘在了地上。倒黴的十將手握弩杆,慘叫着掙扎,旋轉。兩條染滿了鮮血的腿,以弩杆爲圓心,畫了一圈又是一圈。

一名副都頭打扮的傢伙,快速跑過去,揮刀結束了他的痛苦。隨即,又是刷刷兩刀,砍斷了弩杆,順手從血泊中撈起了盾牌。剎那過後,中間被射了個窟窿,四周染滿的血跡的盾牌,被副都頭重新舉起,高高地舉過了頭頂。幾個先前尖叫着躲到一旁兵卒迅速恢復了勇氣,靠攏過來,跟在了副都頭身後。就像一羣覓食的螞蟻,再度找到了新的領路者。

“咯吱咯吱咯吱——”藏在冰牆內側的李家寨輔兵們,大聲喊着號子,用肩膀拖着拉動弩弦的繩索。城頭上的裝填手們,則一眼不眨地盯着弩車上的標記,盼望着拉弦橫杆能快一點兒向標記靠近。

只要橫杆越過指定標記,他們就可以用機關將弩弦勾住,然後再度裝上巨箭。

然而,拉弦橫杆卻好像被凍住了一般,半晌,才能移動寸許。祖師爺魯班當初創造弩車之時,於心不忍。只賦予了此物驚人的殺傷力,卻剝奪了其裝填速度和射擊準頭。所以,任裝填手們如何咆哮,叫罵,都無法令拉弦橫杆“爬行”的速度加快分毫。(注1)

趁着弩車裝填的間隙,冰城外的幽州軍繼續向前推進。很快,就來到了距離冰城一百五十步處。

那是進攻一方,最後的安全線。再往前,便是一片綿延不盡的冰面兒。爲了個給進攻方製造麻煩,昨天夜裡,李家寨的鄉勇們,又用化開的雪水將冰面兒重新“修補”了一遍。昨天所有能用肉眼能找得到的落腳點,如今都被冰面徹底覆蓋。從一百五十步處直到冰牆根兒,整片山坡凍出了一個巨大的冰殼,光滑如鏡。

然而,幽州軍指揮者的智慧,再度令防守方的將士們,感到了無比的震驚。只見隊伍後方有人將令旗一擺,隨即,鼙鼓聲由激越轉爲低沉。跟在盾牌後第一順位的幽州兵卒們,迅速蹲下身體,從背後解下了乾草捆。緊跟着,以彼此相鄰的五個人爲一組,手腳並用,將乾草向前鋪去,轉眼間,就在冰殼上鋪出了數十條幹草通道。四尺寬窄,一丈長短,通道的末梢,遙遙指向了冰牆!

用光了乾草的兵卒迅速轉身,將自己藏回了舉盾之後。第二波兵卒從背上解下乾草捆,將前一波同夥的動作迅速重複。轉眼,就將乾草通道又向前延伸了一丈半遠,與周圍的冰面相互映襯,金光燦燦,瑞氣縈繞!

“射,趕緊射,射死他們,射死他們!”城頭上的守軍先是被驚得說不出話,隨即,便爆發出一陣瘋狂的怒吼。剛剛裝填完畢的牀弩,再度發威。將五支鋒利的弩杆一字排開,齊齊朝城外的幽州軍頭頂砸了過去。

因爲距離足夠近,敵軍站位又比先前密集,五支弩箭,全都命中了目標。紅色的血光和粗大的冰渣四下迸射,被穿在一起卻沒有立刻死去的幽州兵卒,手腳亂舞,大聲慘叫。然而,其餘幽州兵卒卻在隊伍中都頭、十人將的督促下,繼續用乾草鋪設通向冰城的道路。每一個呼吸時間,都能讓道路向前延伸數尺。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太行山的好漢當中,有許多人按耐不住,用角弓朝城外射下了羽箭。一百二三十步的距離,大部分羽箭沒等抵達目的地,就已經失去了力道。零星幾支飛至,被早有準備的幽州盾牌手用巨盾一擋,“叮噹”一聲,倒飛回數尺,軟軟地落在了冰面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鼙鼓聲,忽然又變了節奏。將來自隊伍末端的命令,以最快速度傳進了每一名幽州將士的耳朵。

“王六斤、李土生、張狗剩,你們三個舉着盾牌前移,頭前替大夥開路!”一名都頭打扮的傢伙,豎起耳朵聽了聽,隨即開始給自己麾下的盾牌手們分派任務,“許大頭,伯顏、盧四,你們三個,站在原地,用盾牌晃城上守軍的眼睛。趕緊,都不要耽擱。韓將軍在後面看着咱們!”

“啊,啊,是!”被點到名字的盾牌手們,苦着臉答應,然後各自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舉起盾牌去執行任務。

幽州人命苦,幽州人命賤,幽州人只有依附於強者才能避免被契丹老爺搶個精光。而像韓匡贊,韓匡美和韓匡獻這種“強者”,在爲他們提供最少的庇護同時,卻能對他們和他們的家人生殺予奪。他們今天服從命令,的確有可能死於弩箭或者流矢之下。而如果他們今天拒絕服從命令,則死的將不只是他們自己。

與這一支的幽州兵的情況類似,臨近的其他各支隊伍,也都根據鼙鼓聲中傳來的軍令,調整了作戰部署。轉眼間,便有數十面巨盾被堆到了最前方,成爲鋪路者的最後屏障。另外數十面巨盾則被集中成了一整排,將早春的日光,一波波射向了城頭。

城頭上的守軍被晃得兩眼發花,發射到城下的羽箭,愈發凌亂不堪,並且毫無準頭。城頭上的牀弩不斷髮出咆哮,然而,每一輪射擊,給進攻方造成的殺傷,卻始終都保持在個位數,根本無法阻止對方的前進腳步。

冰城外,得了勢的幽州軍,卻愈發氣焰囂張。乾草鋪就的通道,很快就已經延伸到了距離城牆根七十步之內。還有數十名擅長射藝的傢伙,偷偷地跑到了盾牌後,朝着城頭拉開了弓弦。

“嗖嗖嗖……”突然飛上城頭的羽箭,將守軍打了個猝不及防。數點紅霧飄起,幾道血痕順着冰牆的垛口蜿蜒而下,轉眼被寒氣凝結於冰牆外表面,一道道,觸目驚心。

被激怒的守軍,頂着迎面而來的鏡子反光,朝着偷襲者還以顏色。雙方發射出的羽箭在半空中飛來飛去,不斷帶起紅色的血霧和白色的冰渣。雙方的持弓者很快就都紅了眼睛,努力尋找着目標,恨不得將對手一矢封喉。

“弓箭手,弓箭手準備。”鄭子明穿着一雙纏滿了麻繩的布靴,在城頭上快速跑動。一邊跑,一邊用力將手裡拿着角弓的李家寨弟兄,推向冰牆垛口。“不用慌,不用盯着下面看。先保護好自己,然後聽我的命令,用耳朵聽就行。正前方,七十步,向上將箭桿擡高半兩個指頭,準備拋射!”

早已習慣於服從命令的李家寨鄉勇,紛紛從憤怒中恢復了理智,貼着冰城的垛口,用力拉開角弓。羽箭斜向上指,同時側起耳朵,等待將令。

“預備——”鄭子明迅速停住腳步,目光左右掃視。隨即,將銅製的哨子塞進嘴裡,奮力吹響,“吱——”

“吱——”短促的哨音,在城頭回蕩。早已形成了條件反射的鄉勇們,毫不猶豫地鬆開了弓箭。一百五十多支羽箭,齊齊飛上了半空。先向上飛出了四十餘步,隨即,迅速掉頭下墜。

剩餘的二十幾步距離,對高速飛行的羽箭來說,僅需要短短半個彈指。精鐵打造的箭簇,從高處繞過了盾牌,直撲藏身於盾牌後的幽州弓箭手。

“噗噗噗噗噗!”鐵器刺破皮甲和肌肉的聲音連接成串,敵陣正中央處,對着冰牆位置,飄起了大團大團的紅色煙霧。足足有三十名幽州弓箭手,被凌空拋射而至的羽箭擊中,慘叫着在地上翻滾,掙扎,鮮血將剛剛鋪下的乾草,染成火焰般顏色。

“呀——”幾名未曾中箭,卻被嚇破了膽子的兵卒丟下手中乾草,掉頭朝後逃去。才跑出了三五步,本隊十將已經衝了上來,迎面就是一記橫掃。

“噗!”紅光四射,一雙雙寫滿驚恐的眼睛騰空而起,翻滾,旋轉,久久無法合攏。幾個失去頭顱的屍體繼續前衝數步,轟然而倒。

注1:牀弩最早出現於春秋戰國,大規模應用是在漢朝。但民間習慣把一切木製器具的發明,都歸功於魯班。

第四章 饕餮 (三)第一章 初見 (六)第三章 父子 (八)第五章 求索 (三)第三章 抉擇 (四)第三章 抉擇 (七)第十章 狂風 (六)第十二章 少年 (一)第二章 重逢 (四)第一章 傳說 (九)第六章 破繭 (五)第九章 萍末 (六)第八章 烏鵲 (六)第十一章 磐石 (二)第八章 三生 (七)第九章 暗流 (二)第十章 易鼎 (一)第九章 萍末 (七)第一章 初見 (五)第九章 長纓 (九)第一章 問道 (六)第七章 鹿鳴 (四)第十章 宏圖 (七)第二章 重逢 (五)第七章 塵緣 (五)第三章 收穫 (八)第十章 狂風 (四)第二章 蓬篙 (八)第五章 逝水 (八)第五章 逝水 (一)第九章 萍末 (十二)第三章 抉擇 (二)第二章 蓬篙 (二)第六章 破繭 (七) 補2號拖欠第九章 萍末 (六) 第一更第十一章 磐石 (九)第十章 餘韻 (二)第六章 綢繆 (四)第九章 萍末 (十二)第三章 父子 (十)第三章 收穫 (六)第五章 逝水 (九)第七章 塵緣 (十 補昨天)第七章 國難 (六)第五章 逝水 (三)第一章 新春 (二)第七章 勁草 (六)第九章 長纓 (六)第一章 新春 (二)第三章 抉擇 (九)第七章 國難 (六)第四章 撲朔 (二)第十一章 三生 (二)第六章 破繭 (六)第八章 人心 (九)第十一章 三生 (一)第一章 傳說 (九)第二章 蓬篙 (六)第三章 收穫 (三)第一章 傳說 (六)第五章 求索 (三)第六章 紅妝 (四)第一章 傳說 (七)第六章 君王 (七)第九章 長纓 (九)第一章 初見 (四)第一章 傳說 (一)第三章 耕耘 (三)第二章 款曲 (十一)第八章 崢嶸 (二)第六章 破繭 (二)第六章 紅妝 (三)第四章 撲朔 (七)第五章 迷離 (二)第三章 收穫 (八)第三章 衆生 (五)第三章 颶風 (十)第七章 勁草 (四)第七章 勁草 (八)第十章 狂風 (四)第一章 磨劍 (四)第一章 新春 (一)第一章 問道 (一)第九章 萍末 (五)第五章 求索 (六)第六章 君王 (八)第九章 奪帥 (五)第六章 疾風 (六)第十章 狂風 (四)第六章 帝王 (四)第七章 治河 (六)第十二章 少年 (九)第一章 磨劍 (六)第一章 初見 (三)第十章 易鼎 (三)第八章 三生 (七)第三章 抉擇 (九)第七章 治河 (九)第五章 穀草谷 (三)第六章 綢繆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