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讓他們進來吧。否則,他們不可能放心!”寧子明的聲音從醫館裡傳來,與莊丁們先前盛氣凌人的態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是,三當家。我們,我們也是,也是怕他們進去後亂闖亂動,耽擱了您救治病人!”莊丁們的臉色微紅,小心翼翼地解釋。
“不妨!”寧子明的聲音再度順着窗口傳來,聽在幾名太行山親衛耳朵裡,如同梵唱,“他們既然是呼延大當家的親兵,應該分得出輕重。你越是攔着他們,他們反而越是沒個消停時候。”
“是!”莊丁們不敢違拗,收起長槍,讓開院門。
“謝三當家!”呼延琮的親兵們喜出望外,擦了把眼淚鼻涕,撒腿就往院子裡頭衝。才邁過大門沒幾步,卻又聽見寧子明在屋子裡邊大聲吩咐道,“窗子開着,你們如果不放心的話,站在窗外盯着我便是。注意,不要跨過窗子下那道灰線,也不要擋了外邊的陽光!”
“是!”衆親衛有求於人,不能不低頭。仔細尋找開去,果然在距離醫館窗子四五步遠的位置,看到了一條由艾草灰撒出來的橫線。趕緊小跑着衝上前,貼着橫線的外側邊緣站了個筆直。
有兩個膽大的鄉老也渾水摸魚衝了進來,隔着橫線,探頭探腦向裡邊觀望。只見先前那個狗熊般的傷患,已經被除掉了上半身衣物,用架子和繩索支撐着,盤坐在了靠窗的病榻上。前胸朝東,後背朝西,胸口處又粗又密的黑毛,被透窗而入的日光照得根根閃亮。
粗密的黑毛下,則是一塊塊棱角分明的腱子肉。起伏虯結,好像隨時都能頂破皮膚而出。貼在右胸口那塊最大的腱子肉下邊緣,有一個鴿子蛋大小的傷口,正緩緩滲着膿血。脊背處,另外一個鴿子蛋大小的傷口,與其遙相呼應,剛好湊足了一對兒。
“嘶——”一名鄉老見多識廣,立刻就倒吸了口冷氣。
貫穿傷,這是如假包換的貫穿傷,傷者在不久之前,要麼被利箭,要麼被投槍,將右胸給刺了個對穿!
怪不得先前大夥在此刻人身上聞到了屍臭味道,被刺穿了身體還能活這麼久還沒嚥氣,此人本身已經就是一個奇蹟。
呼延琮的親衛們,到了此刻,卻已經哭不出來了。一個個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瞪圓了淚眼,直勾勾地望着正在準備施救的寧子明,目光裡充滿了祈求。
他們看到,已經換過了一身乾淨衣服鞋帽的寧子明,用乾乾淨淨雙手,親自端着一碗翠綠色的藥汁,一勺一勺灌進了呼延大當家口中。
他們看到,喝光了藥汁的大當家,緊皺的眉頭居然快速舒展開去,表情如同熟睡的嬰兒般寧靜。
他們看到,寧子明從小學徒遞上前的藥葫蘆裡,倒出了一顆紅色的藥粒子,乾淨利索地塞進了呼延大當家嘴巴。
他們看到,幾個衣着乾淨的學徒,從外間屋子端進了兩個拳頭大的藥鉢,裡邊跳動着隱隱約約的火焰。
他們看到,寧子明與楊重貴兩個聯起手來,一人抓住一個藥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扣在了呼延大當家前胸和後背的傷口上——
“嗯——”昏迷中的呼延大當家嘴裡忽然發出一聲悶哼,面目扭曲,猙獰如厲鬼。幾名親衛宛若藥鉢扣在了自己身上一般,也跟着痛徹心扉。轉瞬之後,除了疼痛之外,他們隱約還感覺到,有一種奇怪的力量,正將自己的五腑六髒,一寸寸朝身體外邊拉。而雙眼所見,則是呼延大當家的前胸和後背扣着藥鉢的位置,肌膚隱隱向外隆起,不停地戰慄,戰慄!
“起!”寧子明嘴裡忽然發出一聲斷喝,不算高,卻讓窗外所有人同時打了個哆嗦。聽到命令的楊重貴迅速出手,和寧子明同時握住一個藥鉢,奮力外拔。被綁在架子上,半昏迷狀態的呼延大當家疼得呲牙咧嘴,冷汗順着額頭淋漓而落。兩個藥鉢盂從他的身前身後被扯了下來,裡邊裝滿了黑漆漆的紅!
“再來!”沒等窗外的人驚呼出聲,寧子明又大聲命令。學徒們迅速送進裡邊着火的第二對兒藥鉢,楊重貴與他默契配合,再度將呼延大當家身前身後的傷口,用藥鉢盂扣了個正着。
“嘶——!”窗外的旁觀者,個個倒吸一口冷氣。
距離雖然隔得有些遠,他們卻能清晰地看到,呼延大當家的面孔已經痛得變了形。更能清楚地看到,呼延琮手臂和後背上,青筋根根跳起,不停地起伏震顫。但是,這當口,卻沒有任何人試圖出手阻止寧子明,爲呼延大當家免除炮烙之苦。因爲在前兩個藥鉢盂取下來的同時,有股子濃郁的腥臭味道,已經破窗而出,瞬間就飄滿了整個醫館。
不是屍臭,是血毒。在場幾個親衛,都明白那股刺鼻的腥臭味道因何而生。呼延大當家先前有血淤在身體裡,已經開始腐敗化膿。也就是他老人家身子骨強壯出奇,以往受得傷又足夠多,在體內已經形成了某種抵抗力,否則,根本不可能支撐到現在。
“起!”“再來!”……
“起!”“再來!”……
……“再來!”……
寧子明的命令聲陸續從屋子裡傳出,每一次,都令外邊圍觀者心臟抽搐。很快,兩個鄉老就支撐不住,相繼將頭轉過去,雙手捂住耳朵,背對這窗口開始瑟瑟發抖。彷彿那些藥罐,都是拔在自己身上,把自己的五腑六髒挨個給抽了個遍。
幾名忠心耿耿的侍衛,雖然心理承受能力遠遠超過鄉老,卻也本能地將目光從呼延琮的傷口處移開,不忍再看。那些淤血必須先拔出來,否則大當家即便勉強保住性命,一身本事也喪失殆盡。如此結果對呼延大當家來說,還不如讓他立刻就在昏迷中死去。
然而,如此小半罐子,小半罐子地往外拔,需要拔上多少回才能將體內的淤血給抽盡?,大夥卻誰也猜測不到!再來兩次夠不夠了?三次夠不夠了?四次……?
每一次拔毒,都宛若一次炮烙,大當家,你可千萬要挺住,千萬要挺住!
時間在期待中,忽然變得無比之緩慢。院子中的樹影,如同被一根根無形的釘子給釘在了地上般,遲遲不肯移動分毫。頭頂的陽光,也始終從一個方向照過來,照過來,照得心臟和皮膚,彷彿都已經冒起了青煙,隨時都會竄出半丈高的火焰。而從窗口處散發出來的腥臭氣味,卻越積越濃,越積越濃,濃得簡直令人無法呼吸……
“行了,郭良,把這罐子藥湯給他喂下去,然後放他躺下,推到隔壁重彩號的房間裡頭安置!”就在院子裡所有人都準備拔腿逃走的前一個瞬間,寧子明的聲音再度從窗子裡傳出,透着骨子說不出的祥和。“然後把這兩幅藥給他抓齊了,每天早晚各灌一次。以他的底子,運氣好的話,明天早晨就應該能醒過來開口說話。”
“多謝寧將軍救命之恩!”沒等郭良等臨時學徒接茬兒,呼延琮的親兵們,已經齊齊在窗外拜倒,雙目含淚,叩首不止。
如此神技,給多少診金都不算多。而他們,偏偏此刻除了自己的性命之外,拿不出任何東西來相謝。
甚至連他們自己的性命,這會兒還屬於不屬於自己也要打個折扣。呼延大當家在昏迷之前,曾經親口說過,從今以後要把他自己和屬於他的那份基業交給楊重貴。作爲呼延當家的親兵,他們當然也只能跟着去,前路根本不能由自己來選擇。
“不必客氣,首先是他身子骨足夠壯實,否則,我未必能救得了他。”寧子明朝窗外看了一眼,淡淡地擺手。
用藥罐拔出體內淤血,在旁觀者看起來也許簡單。對於作爲大夫的他而言,卻不異於一場生死惡戰。雖然僥倖獲得了最後的勝利,可整個人也被累得筋疲力竭。根本抽不出任何多餘精力,去計較對方拿不拿得出回報。
一直在給他打下手的楊重貴,也累得幾欲虛脫。頭上新換的布帽,身上新換的外袍,連同腳下的軟布靴子,都溼得幾乎能擰出水來。然而楊重貴卻根本顧不上這些,只是稍稍調整了一下呼吸,就拱着手向寧子明施禮,“寧兄弟真乃奇人也!如此神技,習得其一,便可全天下橫着走。習得其二,便足以笑傲公侯。若是軍中有人能隨時施展此技,則每戰之後,不知道多少條性命能得以保全,被當成萬家生佛也不爲過。”
“楊大哥過獎了!雕蟲小技,雖然看似神奇,但終究難登大雅之堂!”寧子明笑了笑,側開半步,以平輩之禮相還。
對方不擅長阿諛奉承,所以幾句臨時搜腸刮肚拼湊出來的好話,聽在耳朵裡頭卻生硬無比。即便以寧子明的稚嫩,都能立刻猜測得到,接下來,此人恐怕必有所求。
果然,楊重貴把一套場面話說過,立刻轉向了正題,“不知道寧兄弟今後有何打算?汴梁雖然富庶,卻終究不是一個好的容身之所。若是寧兄弟不嫌棄的話,我楊家所在的麟州,倒是願意虛位以待。別的不敢保證,只要寧兄弟肯去,以前種種,再也沒人會提起!即便偶爾有一兩個不開眼的佞幸貪功,以我楊家的實力,也定能護得寧兄弟高枕無憂!”
“多謝!不過,楊兄請准許我再考慮幾天!”寧子明愣了愣,非常快速地給出了答案。
話雖然說得極爲委婉,但其中拒絕的意味,卻已經呼之欲出。楊重貴聽得微微一愣,臉色微紅,眼睛迅速開始張大,“寧公子莫非已經有了去處?你別怪楊某多嘴,澤州雖然好,終究距離汴梁太近了些。而郭公子之父,據楊某所知,對朝廷極爲忠心!”
有些話,他不必說得太明。對方聽了之後,應該能領悟得透。大晉國早已人心盡失,根本沒有任何死灰復燃的可能。而常思也好,郭威也罷,都是劉知遠的老弟兄,跟劉知遠之間的情分決定了,他們輕易不會與小皇帝劉承佑對着幹。相比之下,坐擁麟州的楊家,和與楊家聯姻的折家,反而獨立性更強一些。只要不是公開造反,想庇護一兩個朝廷不願意看到的人輕而易舉。無論是誰當皇帝,也犯不着爲了一個已經對朝廷構不成任何威脅的前朝皇子,而去冒將兩大重要邊鎮一起逼向遼國的風險。
效果也正如楊重貴的期待,寧子明迅速從這一段話語裡,領悟到了全部隱藏涵義。但是,他卻笑得愈發從容,雙目當中的光芒也更加堅定,“多謝楊兄收留,但寧某以爲,自己的路,還是自己走爲好。趁着現在還年少,即便經歷些風浪也不會失去了銳氣。哪天若是真的無處安身了,一定會想到楊兄今日的邀請。就是不知道屆時,楊家的麟州,還能否給寧某騰出來一個開醫館的地方?”
“當然可以!楊家隨時恭候寧兄弟的大駕!”楊重貴昂起頭,答應得毫不猶豫。內心深處,卻隱隱涌出了幾縷酸澀的滋味。不太濃,卻也足以令他放棄跟對方進一步結交的打算。
“如此,寧某就先謝過了!”寧子明退開半步,長揖及地。
如果是半年之前,楊重貴做出同樣的邀請,他也許會爲之怦然心動。然而,現在,他卻不想再託庇於任何人,包括曾經保護了他多時的常思。
別人給的,終究是別人給的。
既然能給,也能隨時拿回去。
他需要的是,完全屬於自己的一份力量。
腳下這片土地,恰恰提供了這種可能!
起風了,雲氣翻卷,幻做漫天龍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