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又在誇獎霏霏了,”姚若心正從外邊回來,穿着運動服大汗淋漓地微喘着,“霏霏一來,你就忘了還我這個女兒。
她話雖這麼說着,可臉上卻沒有絲毫嫉妒的神色。
“你這個野丫頭要是有霏霏一半沉穩,我就天天誇獎你!”姚立言慈愛地看着自己的寶貝女兒,“你又上哪兒去了?弄得這麼一身狼狽。”
“剛去打了場網球,渴死了,”姚若心大聲叫道,“王媽,給我一瓶汽水!”
“你渾身髒兮兮的,還不快去沖洗一下,臭都臭死了。”姚立言嘴上雖這麼說,依舊笑意盈盈地讓女兒坐在身邊。
“我就說嘛,爸爸現在左右看我都是不順眼的。”姚若心撒嬌地拉着父親的手臂來回搖晃着,“我就要臭死你,臭死你……”
姚立言被她鬧得哈哈大笑,哪有方纔的嚴肅正經,一臉毫不掩飾的慈愛歡喜,跟着她鬧了起來,倒像個老小孩兒一般。
他是一個對子女很溫和的人,總是喜歡和孩子們在一起,跟他們玩鬧成一團,享受難得的家庭之樂。
喬霏看着這溫馨和諧的一幕,心裡有些恍惚,其實喬紹曾和姚立言也十分相似,他們都是思想新派的人物,沒有高高在上的家長做派,對於子女也是以鼓勵讚許居多,甚少批評呵斥孩子。
只是她和喬紹曾似乎從來沒有這樣肆無忌憚地撒嬌玩鬧的時候,雖然她可以輕易地感受到喬紹曾和姚碧雲對她發自內心的疼愛,而她也努力地回報和關心他們。
但問題就出在這“努力”二字上。真正的愛是不由自主,發自內心,無法控制的,根本不需要努力。
而她一直以來只是把這對父母當做自己的責任。她有義務愛他們,有義務爲他們着想,有義務保護他們。反倒是缺失了做人最基本的情感。
“愛”這個字,她太熟悉了。
愛是人類最脆弱,也最堅強的情感,是可以利用的工具和武器。
這是她一直以來的認知,人們常常會因爲愛而做出許多非理性的決定,作爲一個政客,這種情緒是可以利用。本身卻不應當擁有的。
他們可以表演喜怒哀樂各種情緒,可以做出各種表現“愛”的表情,卻不會讓“愛”這個字左右自己的理性。
就如她可以扮演一個識大體的孫女兒,卻能一手將家族推入深淵;她的爺爺可以扮演一個慈愛的長輩,卻能毫不猶豫地親手殺掉她一樣。
他們可以被光榮、理想、權利、地位所左右。卻不會爲了“愛”而動容,他們心腸如鐵,在前進的道路上,阻擋自己的一切,哪怕是至親,也是該被毫不留情地剷除的障礙。
所以她從未怨恨過爺爺那毫不留情的一槍,因爲,沒有期待,也不會有失望。更不會有怨恨。
重生在喬霏身上之後,她這個來自後世的成熟靈魂完全改變了這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她不再和父母撒嬌爭寵鬧脾氣,取而代之的是聰明獨立穩重和距離感。
就算她的演技再精湛,說話再甜再體貼再關心人,也不可能像姚若心那樣天真自然地流露出對父母的依戀和愛。喬紹曾和姚碧雲嘴上不說,可心底也是能感覺到的吧。
她突然有些羨慕姚若心,活得簡單有時候也是一種福氣。
“霏霏,你發什麼呆啊?”姚若心捅了捅喬霏,“喝汽水啊。”
“你啊,女孩子沒有女孩子的樣子。”姚立言一臉無奈地起身,“你晚上不是還約了同學看電影麼?時間都來不及了。”
“對啊!”姚若心跳了起來,拉着喬霏,“霏霏,和我一塊兒去吧。”
“我就不去了,……”
“你就是這麼不合羣,上次還和我說閉門讀書,結果跑出去演講,鬧的滿城風雲的,哼……”姚若心輕輕掐了她的手背一下,“是不是我的面子沒有沈紹雋的大?”
喬霏吐了吐舌頭,一臉曖昧地笑道,“哪裡有的事,你可別以爲我不知道,你這幾日都是和範力夫出去,我還不是怕攪了你們的興致,你倒怨起我來了,真是不知好人心……”
“你這死丫頭,淨胡說!”姚若心滿臉通紅,作勢要打,生怕被父母聽見了自己和範力夫的情事。
“你若是把我和力夫的事泄露出去,我也告訴姑姑,你和沈紹雋的事……”姚若心威脅道。
“我與沈紹雋本就是清清楚楚,我纔不怕呢,你便儘管說去呀,反正我爸爸媽媽也是知道的……”喬霏做了個鬼臉,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你!”姚若心瞪着她,半晌說不出話來。
喬霏見她又羞又氣的樣子,不由的“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這一笑讓姚若心也忍俊不禁,跟着笑了起來,兩個小姑娘嘻嘻笑着,又親親熱熱地手挽手和好如初了。
“霏霏,你知道麼,力夫的志氣可大了!”姚若心趴在陽臺的欄杆上,一臉仰慕,“他也和你一樣小小年紀就加入了革命黨,他告訴我,革命尚未成功,他便不能成家,你知道這是爲什麼嗎?”
“匈奴未滅,何以家爲?”
姚若心搖搖頭,“他說革命者是有風險的,他隨時準備爲革命獻身,革命者的妻子也是有風險的,他太愛我了,捨不得毀了我一生的幸福……”
她漂亮的眼中閃爍着崇拜和感動,就連眼角都溼潤了,深深沉浸在愛人的甜言蜜語中不可自拔。
喬霏瞠目結舌,這個範力夫臉皮真是比城牆還厚啊,若不是知道他的底細,還真以爲他是個堅貞的革命者兼癡情種呢。
“霏霏,你聽了是不是也很感動?”姚若心拉着喬霏,嘴脣微微顫着,急欲得到她的贊同,“他越這麼說,我便越無法停止愛他,我願意爲他付出一切!恨不得現在就和他結婚!”
“啊?”姚若心激動而急促的語氣把喬霏嚇了一跳,“你和蘇克青還沒退婚,你也還沒畢業呢。”
“我知道,我打算過幾日就找機會和爸爸說退婚的事,”姚若心堅定地說,“力夫真是一個好人,你想象不出他有多可愛!他不僅長得好看,還那麼爲我着想!世界上怎麼會有他這麼完美的男子?他一直鼓勵我不要放棄學業,你說的對,我不能做一個深閨婦人,我要幫助他完成自己的夢想,我要成爲他的革命同志!所以,我要更加緊學習纔對……”
喬霏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纔好,此時就算和姚若心說範力夫是個花花公子油嘴滑舌之徒,她也是絕對不信的,反倒惹她不悅;可讓她違心地讚許範力夫,她也是做不到的,只得一臉茫然地裝傻充愣。
“和你說你也不懂,”姚若心看着她懵懵懂懂的表情,不自覺地笑出聲來,拍拍她的臉頰,“你這個傻丫頭,等你長大後就明白了。”
“我哪裡不懂?我也就比你小兩歲而已。”喬霏一副不懂還是要逞強的樣子。
“好,那你倒是說說,你都懂些什麼?”姚若心故意逗她。
“我猜你們私定終身啦?”喬霏賊兮兮地試探道,這個年代有不少年輕美麗的女學生被人引誘,她可不願意這個單純可愛的女孩子毀在那個淫賊手上。
“當然沒有!”姚若心滿臉通紅,激烈地否認道,“你這死丫頭,從都是從哪兒學來的話兒?你知道不知道什麼叫‘私定終身’啊?”
“《西廂記》、《牡丹亭》裡不都有麼?”喬霏撇撇嘴。
姚若心輕掐了她小臉一記,“你這個精靈鬼,你還小,根本不懂。不過你放心吧,力夫對我一直都是規規矩矩的,他說他太愛我了,絕不在結婚前碰我一根手指頭,因爲他不想毀了我未來的幸福!你說,世上怎麼會有他這麼好的人兒?!雖然我們一直都是清清白白的,不過我已經下定決心了,今生今世非他莫嫁!……”
高!實在高!範力夫的段位果然很高,他太瞭解女人的心理了,他越是這麼說,姚若心這樣涉世未深的少女就越是會爲他死心塌地,甚至不惜反抗家庭,若是姚家能爲他所用,他這副清高的革命者姿態也能贏來姚立言對他的認可,若是姚家沒有利用價值,他就可以隨時脫身。
喬霏開始正視範力夫這個她一向不屑的跳樑小醜一般的政客,有些人是通過征服異性來征服世界的,這個範力夫在這個時代雖然算不上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可他最讓人佩服的一點就是將牆頭草做到了極致。
無論是誰主政,他都能做到兩面討好,任他政權更迭,他自巋然不動,就算革命黨倒臺了,他還是能在保皇派的江山中謀得自己的一席之地,照樣享他的清福。
與沈紹雋、陸行嚴他們相比,他在才華上遜色不是一點兩點,但是在政治敏感性和爲人處世上,那兩人卻是連他一根手指頭都不及了。
如果說喬霏是圓滑世故,那這範力夫就是毫無骨氣的兩面派,做人做到他那個境界上,也着實是一種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