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氏兄妹果然如陸行嚴想象般熱心,不僅給了他錢,還幫忙他找好了住處。
“陸兄,你且安心住下,我們再慢慢幫你留意可有合適的工作。”比起做人的手段,恐怕喬霏還要勝過老於世故的陸行嚴一籌,所作所爲,所思所想皆周全細緻,讓人如沐春風。
陸行嚴心裡又是感激又是激動,雖然是厚着臉皮和喬氏兄妹搭訕,本也做好了落面子的準備,卻沒想到兩人竟會爲自己做到這個地步。
他不禁想起初見喬霏的那天,生活無着的他到城裡投靠教書的姑姑,卻沒想到這唯一的親人對自己不冷不熱的,心中煩悶的他只能借酒澆愁,靠在陽臺上喝酒的他惹得來來往往的女學生們指指點點,對於那些不屑嘲笑的眼神他一律冷酷以待。
卻只有喬霏,這個十多歲的女孩兒既沒有恐懼也沒有不屑,只是饒有興味地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種直指人心的眼神,那一瞬間他竟然有一股汗毛直豎的感覺,似乎整個人都要被她看穿。
後來才知道她便是《新思想》的清如,她的大作他早就拜讀過了,再後來在小鎮遇上她,歷劫歸來的她一身狼狽,卻給人雍容大度的感覺,她還記得他,謙沖平和地朝自己點頭一笑,再度讓他震驚了,大難過後還能這樣氣定神閒的人,無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絕不是普通人。
對喬霏這個人,他心中敬慕佩服已久,他賭的便是她還記得自己,若是今後能靠着她在這世上謀個一席之地,他便心滿意足了。
陸行嚴猶自興奮不已,喬新偉卻敏銳地覺察到妹妹的細微變化。
“小五。你自從到了酒樓之後變心事重重的,可是有什麼難處?”從陸行嚴的新居回來,喬新偉便關切地問。
“我看到這陸行嚴有志報國,卻落得如今這個下場,再想想國內有多少年輕人與他命運相似。心裡便有些悶悶的。”喬霏說道。“二哥,你說給他找個什麼樣的工作合適?”
“這。我也不知道,”喬新偉皺眉,“不如讓他去銀行上班?”
喬紹曾的大華銀行在全國各地都有分行支行。這也是喬新偉唯一能想出來的門路。
“不好。”喬霏毫不猶豫地搖搖頭,“陸行嚴是有志報國的人,去了銀行怕是會消磨他的鬥志。”
她的反對完全是下意識的,陸行嚴這樣聰明絕頂的人。又是天生搞情報的料子,要是大華銀行的機密全被他探得了。順勢掌握了銀行,憑她父兄那兩下子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那再看看吧,這也不是一天兩天能解決的事兒。”喬新偉拍拍她的肩膀送她回了姚公館。
喬霏正爲陸行嚴的事躊躇不定,姚公館的王媽卻迎了上來,恭恭敬敬地遞了一封信給她,“表小姐,方纔沈公子來找過你,見你不在,便留了一封信。”
這信顯然是匆匆寫成的,墨跡未乾便裝入信封中,有了好幾處沾污的痕跡,原來是一個報社邀請喬霏前去演說。
沈紹雋此時還是個追求進步的新青年,又生活在北平大學這個時刻會令人精神亢奮、熱血沸騰的大環境裡,自然也被捲入學生運動的激進潮流之中。
他平時沉靜內向,很少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所以這些慷慨激昂的演說他是不適合的,但卻喜歡舞文弄墨,雖不如喬霏寫的那些文章雷霆萬鈞,勢不可擋,可也算是個小有名氣的時評作者。
其實他的文筆也是極好的,畢竟他自幼受的是傳統的私塾教育,酷愛讀史,又是北平大學歷史系的高材生,以他的聰明和執着,本可以成爲一個飽學的鴻儒大家。後來就算在硝煙瀰漫的戰爭間隙,他還是不改骨子裡的文人本色,除了寫出幾部軍事專論之外,還寫許多與打仗風馬牛不相干的時評文章。
這個邀請喬霏前去演說的報社,是個小報社,剛成立沒多久,是一幫熱血學生滿懷熱誠組織的,其中的幾個成員就是沈紹雋的同窗好友,得知他與喬霏交好,便央他來請喬霏演講。
他卻不過同學情面,只得硬着頭皮來找她,在信裡將前因後果和她詳說了一遍,特地囑她若是不方便就不必來了。
對於她來說,沈紹雋的面子是要賣的,何況這種演說不是舞會,來的都是有志國家的青年,而不是那些浪蕩的公子小姐,說不準還真能被她挖幾塊寶回去。
再說……她心中微微一動,暗暗有了定計。
“清如,你真的來了!”沈紹雋見到喬霏,心裡除了高興雀躍,還有一絲抱歉,他知道她這幾日都在閉門讀書,竟能抽出時間過來演講,實在是難得。
“既然答應了,自然要來。”喬霏笑道,“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陸行嚴,也是一位有志報國的好朋友。”
“行嚴,這位是我在北平的好友沈紹雋。”#小說?喬霏爲兩人介紹道,心裡卻有一絲好奇,不知道這兩位戴國瑛日後的兩張王牌,今日王見王時會有什麼樣的化學反應。
“幸會,幸會。”兩人伸出手握了握。
他們的反應讓喬霏有些失望,太客氣太官方了,一個是單純的愣頭青,一個是長於世故的老油條,但都是志在報國的熱血青年,又有她這個中間人在場,照理說該相談甚歡纔對,竟然是這副不冷不熱的模樣,莫非兩人天生就八字相剋?
“紹雋,是喬五小姐來了麼?”幾個滿頭大汗的年輕人迎了上來。
“大家都是同志好友,喚我喬霏或是清如就好了。”喬霏笑着伸出手去和他們一一握手。
“清如先生,我叫林爲民,”那爲首的年輕人有些惶恐將手在身上擦了兩下,纔不好意思地和她回握,“方纔在佈置會場,有些髒,呵呵。”
“辛苦了。”喬霏絲毫不以爲意,依舊親切地笑着,“不過,我的年紀恐怕還要比你小上幾歲,你喚我先生不彆扭啊?”
“清如先生學識淵博,我們都是看着你的文章成長起來的,自然當得‘先生’兩字。”林爲民由衷地說。
“別,可千萬別,”喬霏擺擺手,半開玩笑道,“你這麼說我可會折壽啊,大家都是平輩,我與紹雋更是生死之交,我還真擺不出來那先生的架子。”
衆人都笑出聲來。
林爲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實我們今日沒想到你會真的來,聽說你自到北平後一直都閉門讀書,這次去請你,我們也覺得冒昧。”
“其實倒也不至於成日關在家裡閉門造車,只是那些邀約的帖子總是什麼舞會、沙龍,你們也知道我剛從上海來,一路上戰亂的痕跡隨處可見,到處都是背井離鄉的人羣,那些衣衫襤褸,疲憊的臉上寫滿了無助和惶恐,一想到那樣滿目瘡痍,我哪裡有心情跳舞聽音樂談詩論文?”喬霏一臉凝重,“今日紹雋若是請我跳舞看電影,我自然也是不會去的,但是你們這樣的集會,我卻是要來的。”
雖然還不是北平大學的學生,但她身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那一股學生領袖的氣質讓人不由得敬服。
“所以我今天演講的題目就是民族自強。”喬霏慨然道。
盧林原就是國內最有名的演說家,深諳演講的技巧,每次進行大小演講,只要有條件,他都會帶着喬霏,而喬霏前世從政,也是口才了得,又系統鑽研過名人演講,如今又得盧林言傳身教,自然青出於藍。
雖然聽過她演講的人並不多,可那近乎於洗腦的魔力,讓她的聲名傳播了出去,故而這些北平學生雖沒聽過她演講,但都已經是仰慕已久。
這次演講的規模不大,小報社經費有限,只是租了一個稍大些的房間,來聽演講的除了報社的工作人員,還有一些讀者和慕名而來的聽衆。
喬霏並不高,站在演講臺上的她顯得十分單薄瘦弱,可當她的眼神緩緩掃過在場衆人時,所有人都從中讀到了堅毅和勇氣,那小小的身軀裡似乎蘊藏着無限的能量,她還未開口,臺下便已有些熱血沸騰了。
“我是一個華人,但我出生在美國,回到祖國之後,卻一直生活在別的國家的地盤上,小時候我一直不明白爲什麼我們的國家明明是華人所有,卻事事尚要容人置喙,我們國家的關稅握於外人之手,領事裁判權不能收回,外人所到之處即其領土,官吏不敢管,警察不敢詰。”喬霏緩緩地說,越到後來情緒便越激動,聲音語調也開始漸漸拔高,“後來才明白是他們用槍炮轟開了我們的國門,逼迫我們簽訂了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將我們的國民賣給了十幾個國家,我們的國家不只是全殖民地,比全殖民地的地位還要低一級,是一個次殖民地,我們不是一國的奴隸,而是十幾個國家的奴隸!……”
隨着她的演講,他們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幕幕國人被凌辱的慘狀,眼眶漸漸溼潤了,有些女孩子甚至開始輕輕抽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