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曾,藥已經好了。”姚碧雲捧着藥碗進門,雙眼像剛剛哭過紅紅的,一臉憔悴卻絲毫不難看,反倒像一枝帶雨的梨花,平添了幾分楚楚可憐,哪裡像個四十出頭的婦人。
“唉,我是最討厭這種湯藥的。”喬紹曾眉頭皺成一團,用手捏着鼻子,一臉嫌惡地對喬霏說,“聞到這藥味就想吐,還是西醫好,幾個小藥丸多方便省事。”
喬霏哈哈大笑,連姚碧雲都跟着笑了。
“西醫治標不治本,而且西藥傷身,現在還得靠湯藥慢慢調理纔好。”喬紹曾得的是胃炎,本來並不是什麼大毛病,只是在這個醫療條件不好的年代,一點兒小毛病都不能掉以輕心。
“一個大男人這麼怕苦,讓孩子都看笑話了,大不了待會兒給你塊糖吃。”姚碧雲嗔道,她對華夏的傳統醫學向來有好感,可喬家人卻不一樣了,他們覺得這些全是老掉牙,是愚昧的象徵,若不是喬霏堅決支持她讓她用湯藥爲喬紹曾調養,他們家裡是絕不可能出現這種湯藥的。
“小五,你爸爸他今日氣色似乎又紅潤了一些。”喬紹曾喝了湯藥便睡下了,姚碧雲和喬霏輕聲退出了房間。
“我也覺着是這樣,他在房裡躺了月餘,出去走走散散心反而對他的身體好。”
姚碧雲點點頭,“若不是有你在,我真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她也知道自己的性子,一向依賴慣了,兒子們都出去讀書了。若不是家中還有這個女兒,她定要慌得六神無主了。
“媽媽,你也不用太擔心了,胃炎本就不是什麼大毛病。只要平日注意休息,心情愉快,便能慢慢調理痊癒的。”喬霏扶着母親。發現她近日又瘦了不少,真真是“人比黃花瘦”,美人兒就是美人兒,豐腴有豐腴的美,清瘦有清瘦的美。
“我是什麼都幫不上,”姚碧雲自嘲道,“也難怪你姑姑總是瞧不上我。你爸爸這一病,若不是你這家就亂了。我也是命好,在家時有你舅舅們撐着,出嫁了又都是依靠你爸爸,現在你這麼小小年紀就得把擔子擔起來了……”
“這說明媽媽好福氣。多少人羨慕都羨慕不來呢。”喬霏笑道。
“是好福氣,要不怎麼能生出你這麼個女兒來呢。”姚碧雲也笑,一遇上事兒她除了焦心憂慮,難過哭泣之外什麼都不會,全得指望這個女兒給她拿主意。
“媽媽就放心吧,家裡有我,就別操那些閒心啦,”柔弱的姚碧雲的確很能激起人的保護欲,“你若是能常笑笑。爸爸的病也必定好得快!”
姚碧雲點了點頭,像是下了什麼決心,突然說道,“待你爸爸病好之後,你便去北平好不好?”
“爲什麼?”喬霏奇怪地看着她。
“再不走,怕是那張志炎就要打過來了。趙督軍眼看是要不成了,若那張志炎到了上海,我擔心他賊心不死,你大姑父如今又落難,萬一你爸爸保不住你……”姚碧雲憂慮地說,“到了北平好歹還有你小舅舅照應着。”
“那媽媽你——”喬霏瞪大眼睛看着她。
“我這麼大個人了,還要女兒來照顧自己,我想想都臊得慌,”姚碧雲抿嘴笑了笑,“孩子大了,總是要離家的,我若要強留你們在身邊,也未免太自私了些,你不是想去北平讀書麼,早些去也好熟悉熟悉,你不用擔心我,我要是實在不成,不還有你爸爸嘛。”
“媽媽說的倒也有道理。”喬霏略一思忖,她倒不是畏懼張志炎,北平是她嚮往已久的地方,這十里洋場她已經玩膩了,她要去北平醞釀一場運動風暴,以此成爲盧林革命事業的堅強後盾,也要爲自己的將來累積人脈和資本。
當盧林一行人召集了支持革命的軍隊和許昌平在海上激戰的時候,喬霏已經到了北平,而張志炎也攻進了上海,盡情享受着十里洋場的風情,而附近的城市鄉村全被洗劫得十室九空,屍橫遍野,整個淞滬一帶就如地獄一般可怕。
不過英法租界裡幾乎沒受到什麼影響,仍然是歌舞昇平,衣香鬢影,儼然是繁華的太平盛世。
隨着局勢的穩定,喬紹曾病好了,姚碧雲也終於恢復談詩論畫的閒情,女兒雖然不在身邊,寂寞的她和那些鴛鴦蝴蝶的舊友們恢復了往來,還成立了一個詩社,在那些茶餘飯後的閒刊上常有她的舊詩發表,成爲舊派人物交口稱讚的名媛才女,生活找到寄託的她人也活潑了不少。
不過做父母最記掛的都是兒女,除了喬新傑之外,三個兒女都在北平,喬紹曾夫婦難免日夜記掛着,三天兩頭便從上海寄些東西過去,生怕他們的錢不夠花。
喬家這樣的豪富人家,在錢財上從不上心,就連喬霏都不是個節儉的孩子,好在喬紹曾爲人端方,幾個孩子在他的教育下,都不是紈絝子弟,雖然出手比尋常人家的孩子大方,卻不至於揮金如土,驕奢成性。
對於喬霏這唯一的女兒,又是最聰明伶俐得兩人喜歡的,喬紹曾夫婦自然更嬌慣些,雖明白她性子沉靜,越大越不喜歡浮華修飾,可還是忍不住成日給她寄些時興的衣物首飾與燕窩花膠等滋補養顏的食材。
喬霏的小表姐姚若心是北平城裡的社交名媛,比她長上兩歲,剛入燕京大學文學院,性子活潑喜愛社交,和喬星訶十分相似,喬霏備考之前便在姚家住下,姚若心對這#小說?個素有“滬上名媛”之稱的小表妹頗有惺惺相惜之意,又見她處事玲瓏可愛,但凡上海的姑姑姑父寄些好東西過來,必大大方方的拿出來與她分享,對這麼個極好相處的女孩子,她便更親近了幾分。
“霏霏,你這條裙子真好看,是上海的時尚麼?”姚若心拎着喬霏的裙子再鏡子前轉來轉去,“你看看這領子,這裙襬,嘖嘖,真是精緻!”
“我哪裡懂什麼時尚不時尚,都是媽媽給我做的。”她對衣物的要求向來是簡潔大方得體,至於什麼品牌時尚,一向不在考慮範圍內。
“姑姑的眼光就是好,哪裡像我媽土裡吧唧的。”姚若心嘆道,“我媽給我做的那些衣服,我沒一件能看得上眼。”
“你我身材相仿,你若是喜歡,拿去穿就是。”喬霏笑道,“下回我和我媽說一聲,若是上海有什麼時興的款式,給你也做一件一樣的,你可不要嫌棄她眼光不好啊。”
上海自華太祖始就是全國的時尚之都,便是北平這個政治中心也比不上此地的繁華,種種稀罕之物都是在上海率先面市,繼而傳向全國各地的。
“我就知道霏霏對我最好了,明晚有個舞會,你陪我一塊兒去吧,就穿這條裙子,迷死他們……”姚若心高興得在她臉上用力地親了一口。
“你還嫌自己不夠迷人吶?蘇克青豈不是要喝醋喝到飽?”喬霏打趣道,姚若心年紀不大卻已經訂婚了,對方是個世家公子蘇克青。
“理他作甚?我根本不喜歡他,這門婚事是我爸媽訂的,”姚若心滿不在乎地說,“他們要是逼我結婚,我就和我的心上人私奔,離開這個家……”
姚若心越想越得意,“咯咯”地笑了起來,“現在都戀愛自由,婚姻自主了,我爸媽還玩那一套老古董,休想我會聽他們的話……”
“可是蘇克青和你當初不也是自由戀愛的麼?”喬霏有些茫然,雖然姚若心訂婚時她在上海,並沒有參加她的訂婚典禮,有些事知道得並不清楚,可也依稀聽說蘇家和姚家是世交,兩個孩子自幼便十分要好,雙方大人也樂見其成,便給兩個孩子訂了婚。
喬霏的兩個舅舅姚立德和姚立言都是革命黨,思想也新派,哪裡會有不顧兒女喜好強行給孩子訂婚的封建大家長做派?
“那是當初,”姚若心撇撇嘴,“我那時候還小,哪裡知道什麼叫戀愛?只覺得可以和他一塊兒玩也是不錯的,訂婚還有蛋糕可以吃,漂亮的衣服和首飾可以穿戴,哪裡知道那是自己一頭鑽進了金絲籠。總之當初都是在他們半哄半騙之下訂的婚,根本不算數,反正我是不管了,這婚是非退不可!”
“你可是有心上人了?”喬霏小心地問道。
姚若心的臉上果然浮起了甜蜜夢幻的笑意,連聲音也小了許多,但卻依舊爽朗大方,“那是自然,你沒戀愛過,不知道戀愛的滋味,你可以爲你愛的人拋棄一切,甚至可以去死……”
喬霏瞪大了雙眼,心裡卻暗自好笑,她的確沒有戀愛過,從小便習慣了爾虞我詐的生活,抽絲剝繭地分析人性,每個男人在她眼中似乎都貼上了各種各樣的標籤,上面標註着他們的弱點和喜好,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很難對這些人有什麼衝動的感情,同樣也不會有男人願意和一個把自己看得如此之透的女子生活在一起。
不過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走路,當年那些朋友們爲愛癡狂,喪失理智的前車之鑑還在眼前,她並不認爲姚若心這段看似不顧一切,實則不堪一擊的愛戀有什麼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