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喬霏臉上溫暖的笑意不似作僞,喬紹曾的心裡才稍稍好受了些,他也明白喬老太爺和陳鬆對喬霏一向寵溺,同樣的話在他喬紹曾嘴裡說出來是“大逆不道”,在喬霏口中說出來便是“小兒可愛”,全家都對這兩位保守古怪的老人對喬霏的偏寵嘖嘖稱奇。
大概是爲了彌補對喬霏的愧疚,喬紹曾和姚碧雲夫婦對剛搬回家的喬霏簡直是關心過度。
喬家本來就是大財閥,財富多得讓人無法想象,兩人又有心補償,便恨不得把全世界捧到這個女兒面前。
特別是姚碧雲,她爲自己找到了人生的新興趣,便是成天給喬霏訂做珠寶衣物,那旗袍洋裝是一身一#小說?身地訂,找的都是上海灘最頂級的師父,用的都是最好的料子,只要是時興的款式喬霏就一定會有一件,春夏秋冬四季款式多得家裡的幾個大衣櫃都塞不下。
還有那如鴿子蛋大的鑽石戒指,顆顆通透瑩綠的翡翠項鍊,拇指大的珍珠耳墜……
姚碧雲自幼養尊處優,眼光也是毒辣,不是好東西便看不上眼,而喬家庫裡存的也件件是珍品,她全都毫不吝惜地給了這唯一的女兒。
就算喬霏本就是富貴中人,見慣了這些排場,就是在涵碧山莊和盧公館,那些長輩們也不曾絲毫虧待過她,衣食住行,樣樣都是極將就的,可和喬紹曾與姚碧雲相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讓她不由得爲他們的大手筆暗暗咂舌。
“小五。別成日窩在屋子裡讀書寫字,多出去走走纔好。”姚碧雲親自端了一盅燕窩進門,一臉慈愛地非要看着她喝完才行,“媽媽前日正巧翻出這麼個老坑玻璃種鐲子。來給你戴上。”
“媽媽,我戴着多顯老啊。”明亮濃郁的翠綠色鐲子套在她的手上,讓她看起來像個華貴的婦人。
“唔。”姚碧雲看了看,似乎的確不合適,“你要是不喜歡,就先收着以後戴,媽媽那裡還有個碧璽手鍊,顏色漂亮得很,正適合你這樣的小姑娘戴。”
姚碧雲正要起身去取。喬霏一把把她拉住,“媽——,你把好東西都給了我,以後你兒媳婦進門可怎麼啊?”
姚碧雲哈哈大笑起來,“你還擔心我和你爸爸被你吃窮了不成?不過。好東西還是要留給自己的女兒。”
姚碧雲想得很明白,如今婚姻自由,誰知道兒子會給自己領個什麼樣的媳婦兒回來,若是合得來也就罷了,若是個自己不喜歡的,莫非還要把自己壓箱底的寶貝給她?自然是要給自己心愛的女兒,何況這些東西不少也是她孃家帶來的。
喬霏在心裡暗歎,她前世也是出身頂級世家,自然明白富貴是什麼樣兒的。可就珠寶古玩而言,她的確沒見過有哪家擁有像喬家如此多的珍品,甚至有些後世已經損毀的稀世珍品,如今竟都在喬家的手中。
單是她一人的珠寶首飾便多得幾個大木匣子都裝不下,由此可見喬家豪富到了什麼地步,這些珍品大概是隨着革命政權的推翻。都流落到了國外,或亡於戰火之中。
“原以爲你被你姑姑教養得和她似的,非得夜夜笙歌不成,沒想到你還是這麼個憋悶性子,爸爸媽媽都不是那等不開明的,你儘可以多出去跳跳舞交交朋友……”姚碧雲嘮叨道,她待字閨中時,也和喬霏一樣,只喜歡寫字畫畫,可婚後才發現這種性子對丈夫的生意並無好處,便也開始勉強自己出門應酬,做母親的便擔心女兒也和自己當年一般清高冷傲,將來可是要吃虧的。
“我這也是臨時抱佛腳,再過幾個月就要考試了,若不加緊用功,怕是考不上北平大學。”喬霏笑道。
“我們家小五這麼聰明伶俐,若你考不上,便是那考官缺心眼兒。”姚碧雲撇了撇嘴。
逗得喬霏哈哈大笑。
“轉眼之間,你們這些孩子都大了,一個個離開家到外邊兒去了,你走之後,只剩下你爸爸和我,這家裡空空落落的,你爸爸又忙,我是越發的寂寞了……”姚碧雲一臉惆悵。
“媽媽怎麼會寂寞?我前幾日讀了你們當年的詩集,還是媽媽寫的那幾首最爲雅緻,若是哪日收集齊全了,單獨出一本集子纔好呢。”喬霏伸手摟住母親,“媽媽不妨再尋來當年的詩友畫友,在一塊兒吟詩畫畫,那纔開心呢。”
“你這丫頭,是我方纔放太多糖了麼?吃得你嘴這麼甜。”姚碧雲雖然神態微嗔,心裡卻是極高興的,沒想到女兒竟會去讀她的詩畫集。
“哪裡是嘴甜?該是慚愧纔是,我這幾日才知道媽媽竟是個大才女,只是把那些詩作畫作藏得太緊,外人都不知道。”
姚碧雲被她這麼一誇,可是樂透了,她本也的確是個名門才女,和喬氏姐妹不同,她未接受太多的西式教育,倒是傳統才女味兒更濃一些,成日畫畫吟詩唱崑曲,簡直就是個活在畫裡的淡彩工筆仕女。
只是嫁到西式做派的喬家後,跟着丈夫信了基督教,又陪着去了國外幾年,身上的閨秀風範反被新派人物譏爲土氣,不得不收斂了幾分自己的愛好,將那些近代大小名家的精品書畫全鎖進了櫃子裡。
這幾年回到國內,喬紹曾在外公事忙碌,在家無聊的她才漸漸重拾往日愛好,將當年那些和滬上的一幫騷人墨客往來留下的詩畫自編成冊。
喬霏這話倒不全是毫無根據的恭維,她曾見過母親清唱崑曲,那精精緻致的打扮,竟飄着撩人的嫵媚,清麗疏古,氣韻秀出,難怪當初能迷倒洋派的父親,便是在今天這清新微冷的天氣裡,她只穿着一身粉藍旗袍,套上一件薄薄的墨綠毛衣,細膩粉紅的膚色襯着精巧端莊的五官,真真是冷豔欺雪。
姚碧雲最怕新式的丈夫子女看不慣她那老做派,平日不斷地勉強自己去遷就他們,今天得到女兒的誇獎,自然是比其他的恭維更讓她受用。
“我也讀過你寫的舊詩,倒也是摸出了舊詩的竅門,寫得頗爲古秀。”姚碧雲來了興致。
“我哪裡會寫什麼詩,”一講到作詩,喬霏就頭皮發麻,那幾首詩作完全是被喬老太爺和陳鬆逼出來的敷衍之作,若讓她寫政論文章,她倒是一把好手,可在文學藝術方面她真是一竅不通,說到底就是她太過油滑,沒那個靈性,“無論是新詩還是舊詩,我都是不成的,倒是三哥寫得一手好文章,詩詞歌賦定是難不了他。”
“你三哥那個悶葫蘆?”姚碧雲點頭笑道,“他那孩子在這些上面倒是有些天賦,只可惜他總覺得這些老派,不肯用功在這些上面。”
姚碧雲的話中不無惆悵,她與喬紹曾算是才子佳人,情投意合,婚後也一直恩愛有加,只是儘管她極力想要融入丈夫的世界,可骨子裡所受的教育和經歷卻是格格不入的,她勉強着自己捨棄了許多興趣愛好,這一個曾迷倒無數舊式文人才子的淑媛便是這麼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成爲了一個富家太太,她的心裡一直都是矛盾而空虛的。
“媽媽,雖然這時代變了,可咱們老祖宗的東西還是得傳承下去,西方的東西固然好,但若把我們自己的東西都給全弄沒了,那今後我們的子孫後代豈不是成了無根之人?所以我看這些東西不是老派,民族的東西纔是永遠不會過時的。”喬霏發現這個時代的革命黨人有種危險的思想,便是華夏數千年來的文明全是愚昧的、落後的,只有毀滅一切傳統的舊有的華夏文明,全盤接受西化,纔是最革命最時髦的做法。
也正因爲革命黨人的偏激觀點,才讓一大部分保守而非保皇的人士偏向了保皇黨。
“這話聽起來倒是新鮮。”姚碧雲有了興致,一直聽丈夫和三個兒子成日誇獎這個女兒思想激進,讀過她的幾篇文章也覺得她文字犀利尖銳,爲了打倒封建舊勢力不遺餘力,看得她心裡有些不舒服,可哪裡想到她竟然也會維護舊有文化。
“媽媽這滿肚子的才情,若是浪費在和那些太太小姐們的麻將桌上那纔是暴殄天物呢。”喬霏笑道,“無論是舊詩還是國畫、崑曲,都要傳承下去纔好。”
“我哪有什麼才情,都是些老掉牙的東西。”姚碧雲被誇得不好意思,她這樣的閨秀多少有些自命清高,成日在牌桌上廝混既是應酬也是打發時間,她自個兒也覺得無聊得緊,被女兒這麼一說,對重拾紙筆又有了些信心,“我過幾日便請人過來辦個雅集,你也來湊個熱鬧。”
“我的好媽媽呀,你就饒了我吧,那些吟詩作畫我是一竅不通,我若是去了,不但你們不盡興,我也不自在。”喬霏吐了吐舌頭,一想到要她吟詩便頭疼不已,撒嬌耍賴地巴着母親不願意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