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林盯着喬月訶的背影幾秒,眼中有着無限的眷戀,依依不捨地將目光轉到喬霏身上,低聲道,“你大姑父的時日不多了,致力革命四十餘年,如今國內時局仍是如此紛亂,而我一走,最擔心的便是黨內同志不能同心協力,自革命黨創始以來,關於將來的爭議從未平息過,有不少當初志同道合的同志相繼出走,我走後,雖已囑他們繼續貫徹我的主張,但我也心知此事絕不容易,莫說是國內了,就是黨內都派系衆多,對我的部分主張不以爲然,我在時尚且如此,待我走後,更是不堪設想。你是我看着長大的,品性爲人我都再清楚不過,你不僅明白我的思想,更懂得辦實事,只可惜……”
盧林喟嘆道,語中的遺憾之意讓人心酸,他多想能夠再活幾年!
喬霏見盧林一口氣說這麼多話,精神卻越來越好,恐怕是近幾天來十分少見的,她不禁有些發毛,不知道他究竟想要說些什麼。
“亞灣,你過來,”盧林朝喬霏身後那個蓄着絡腮鬍子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招呼道。
“先生。”男子恭敬地俯下身子。
“我走之後你和你那幫兄弟便跟着喬霏。”盧林囑咐道。
嚴亞灣和喬月訶都神情一震,喬霏則是一臉茫然,迅速在腦子裡搜索着有關這個嚴亞灣的線索,跟在盧林身邊多年,她從沒見過這個人,完全不知道他是何許人,只是見喬月訶那震驚的模樣。此人定不簡單。
“是,先生。”嚴亞灣出於對盧林絕對的尊重和信服,他立刻收斂起臉上的訝色,低頭應道。
“亞灣雖然出身江湖草莽。卻是一位真正的革命者,他坦率真誠,與你交好的老江和老樑都是他的手下。只是我走之後,他們的性格未必容於革命黨。”盧林帶着傷感。
嚴亞灣淚流滿面,“若不是先生收容,亞灣早已死無葬身之地了。”
“喬霏是個好孩子,今後若有人背離黨的理念,你便聽她的安排吧。”盧林淡淡地說。
“大姑父!”喬霏大驚,心中有些隱隱猜到了嚴亞灣的身份。
盧林這是變相承認她的思想正統地位。雖然她早已打好主意,日後在必要的時候可以以他的嫡傳弟子自居,這只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政治手段,卻沒想到他竟然率先承認了她。
“你姑姑還年輕,我走之後。你要多多照顧她,她沒有孩子,今後定然寂寞,我們一直將你當做自己的女兒來看待,當年還曾經動過將你過繼過來的念頭,只是你父親捨不得,姑父只求你今後能將你姑姑當做自己的母親看待,不要讓她晚年孤苦。”盧林望向溫婉靜美的喬月訶一臉心疼不捨,自他病重以來。她強忍着內心的痛苦和焦慮寬慰着他,每日衣不解帶,食不甘味地隨侍在他的病榻前,感動了那些原本對她年少私奔尚有成見,甚至不承認她“夫人”身份的革命黨人。
喬月訶捂着嘴,不讓口中的悲聲溢出。眼淚卻是止不住滾了下來。
“喬霏自從回到上海,住在盧公館多年,受姑姑姑父的照顧和教誨,也始終將姑姑姑父看作自己的親生父母。”喬霏哽咽道。
“好孩子,”盧林的神色欣慰,“只可惜我看不到革命成功的那一天了,你說我們的國家會好起來嗎?”
重病在牀的盧林始終念念不忘的除了喬月訶之外,只有國家的未來了。
“姑父儘管放心,我喬霏定然盡心盡力,驅除外辱,懲盡國賊,還我華夏一個朗朗乾坤,捨去我這條命,也定要保革命成功。”喬霏跪在他的牀前,一字一句似是起誓。
革命是盧林做了一輩子都沒做成的事,喬霏這麼一個黃毛丫頭竟然敢說出這樣的大話,本該讓人笑掉大牙,可是房內卻一片安靜。
就連病重的盧林都被她身上堅決的氣勢震住了,那種“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很像當初的他,但似乎又多了些什麼。
這個滿腹才華的小姑娘,有着超出同齡人太多的穩重和世故,她的未來怕是要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只可惜自己不能再多堅持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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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林恍惚地看着她,似乎像是看到了年少的自己。
“好孩子,很好……”他喃喃自語着,像是鬆了一口氣。
那日之後盧林的狀態便不是很好,時而清醒,時而昏迷。
第五日的一個凌晨,盧林讓喬月訶請來了何崇志、姚立德、喬紹曾等一干黨內元老,由他口述了遺囑,此時的他已經口舌僵硬,講話非常吃力了,連在遺囑上簽名都要人幫忙握着手,喬月訶轉過身去悲泣不休,幾乎要昏厥過去。
之後盧林又喚來喬月訶和自己的兒子,叮囑兒子要順事繼母,喬月訶側臉垂淚,悲愴不已。
“達令,不要悲傷,好好照顧自己。”盧林無力地握着喬月訶的手,“我走之後所有衣物書籍住宅都交託予你,留作紀念。”
“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喬月訶言時哽咽,心如刀絞,淚如雨下,泣不能抑,周遭的人也都忍不住流淚。
盧林依然對喬月訶放心不下,她雖然跟隨他多年,但是年紀尚輕,恐不能服衆,生怕她今後被人輕視,便對着十餘名黨內元老,指着喬月訶囑託道,“月訶亦是黨內同志,我死後望你們善視之。”
此時的他舌頭已然僵硬,只能張口不能出聲,卻念念不忘喬月訶,見者無不爲之動容流淚。
“盧先生請放心,我雖沒什麼能力,但我誓死擁護盧先生的精神,盧先生的一切主張我勢必遵守,也當盡我的一切力量愛護盧夫人。”盤着髮髻的婦人含淚道,是革命先驅黃鐘的夫人,長喬月訶十多歲,在黨內素來德高望重。
遺囑的執筆人,盧林的機要秘書何崇志也上前道,“夫人侍奉先生病,如此盡心,我們黨內同志十分敬重她,也十分感激她,萬一先生有什麼意外,我們同志定要拼死調護夫人安全。”
盧林聽了之後,含淚道,“感謝你們!”
有了這兩人的保證,他總算可以放下心來了。
作爲晚輩喬霏和兩個哥哥此時是沒有資格進入裡間的,一個個都在外邊候着,幫着姚碧雲和喬星訶招呼來來往往的客人們,每個人的神色都是深沉而悲哀的,他們的眼中含着淚水,雖然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來臨,可在生離死別面前,沒有人能夠不難過的。
晚上八點十分,喬月訶走了出來,含着淚水對屋子裡的晚輩們道,“你們進去和先生SAYGOODBYE吧。”
此時的盧林應是到了彌留之際,喬霏心中一涼,雙腿像灌了鉛一樣,幾乎邁不動腳。
盧林的小孫女才五歲,懵懵懂懂地被大人牽着,嘴裡還“咯咯”地笑着,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病牀上的盧林雖然還未斷氣,但已經是有進的氣,無出的氣了。
小孫女被抱着走向牀上的老人,卻被他那如死人一般枯槁的模樣嚇得哇哇大哭,掙扎着往後退,連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一屋子的大人被她鬧得沒有辦法,只得把她抱了出去。
稍大一些的孩子則排成一排,強忍住恐懼,像舉行儀式一般,輪流走向病牀上的盧林,在他的臉頰上留下輕輕的一吻。
喬霏低下頭,吻在盧林那如枯樹皮一般的臉上,再也忍不住心酸的淚水。
“姑父,放心!”
盧林似乎還在努力維持着清醒,彷彿聽懂了她的話一般,已經開始渾濁的眼中也慢慢滑落了一滴眼淚。
所有人都默默立在一邊,喬月訶坐在盧林身邊,緊緊地握着他的手,盧林的眼睛漸漸失去了焦距,卻依舊努力望着身邊的喬月訶,嘴脣動了動,沒有聲音,從口型上來看,依稀是“月……”。
他眼中的光漸漸暗了下去,一屋子的人都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從原先的默默抽泣變爲放聲大哭。
喬月訶伸出手去輕輕地合上了他的眼瞼,她的動作那麼輕柔,生怕驚到了他,她那雙白嫩的手此刻壓抑地顫抖着,就連臉色都蒙上了一層灰暗。
樓下的鐘聲響了,晚上九點整,百年後那個出現在課本中抽象的亂臣賊子,而實際上卻是一位爲國爲民奮鬥終身的偉人,同時也是她亦師亦友亦父,值得她永遠敬重的長輩,帶着無盡的遺憾和無限的眷戀,走完了他短暫的一生。
這一刻喬霏的淚水終於決堤,初回上海之時,盧林將她視若親女,對她極盡寵愛,便是生父喬紹曾都有所不及。
他不僅像一位老師,和她討論着革命的未來,指點她演講寫作,帶着她走訪革命黨元老,甚至在最後將自己最信任的親近人手都交託給了她還像一個父親,帶着她坐着小汽車到街上看熱鬧,帶她去西餐店裡吃冰淇淋,用如父親般高興的口吻向人炫耀着“吾家喬霏初長成”的得意。
這樣的一個人,她今後再也見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