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了心情,如走進內寢的時候,並未看見奄奄一息的莊妃。相反的,她穿着一件青蓮色的旗裝,斜滾針的蜀繡技法將白孔雀繡得栩栩如生,彷彿頭上的翎羽迎着春風微微抖動。身旁的芍藥花也顫顫巍巍的隨風搖曳。
非但如此,莊妃精心妝扮了自己。鬢邊的是小粒米珠製成的迎春花壓鬢,貼合在她黑綢緞似的發上,與耳上的流蘇相映生輝。桃花的胭脂略微甜膩了些,卻襯得莊妃氣色頗爲紅潤。
尤其當如看見莊妃凝視笑薇時,眼裡藏不住的光,鼻子就開始不爭氣的發酸了。
“貴妃來了,快過來坐。”莊妃見如立在原地,不免笑着招手:“你別擔心,我的身子,心裡有數。春寒料峭,時冷時熱的,不過是年歲大了吃不消罷了。不礙事。”
如頷首,目光裡沉穩了些:“姐姐若是不慣宮裡的喧囂,倒是不如帶着笑薇出宮走走。遠郊的白雲庵似乎不錯,鳥語花香,情景秀麗,又最是清淨。何況笑薇也鮮少能出宮見識見識,有姐姐陪着,如自然安心。”
“當真麼?”莊妃激動的坐直了身子,滿目皆是清涼涼的感激:“你真的願意讓我帶着笑薇去白雲庵住上一段時日?”
“當真。”如鄭重的應聲:“只要姐姐願意。”
笑薇並不明白大人們再說什麼,卻聽得能出宮去玩,雀躍不已:“太好了,母親,笑薇想出去玩。去白雲庵,母親,你帶着笑薇去吧!好不好,好不好?”
“好好,自然是好。”莊妃笑中有淚,晶瑩卻不悽哀。“從未想過,有生之年還能出宮走走。多謝你啊,如。”
不知道是不是年紀的緣故,如覺得自己越發容易感傷。胸口似被塞進了一團烏雲,濃稠的化不開也就罷了,窒悶的氣息都不順暢了。“姐姐答應我,爲了笑薇,一定好好照顧自己。白雲庵不便男客居住,石黔默會居於山下的村莊裡,時常入庵爲姐姐請平安脈。日常所需,也儘可以知曉他來安排。”
莊妃認真的聽着如說的每一個字,滿心期望能快點帶着笑薇出宮走走。這座皇宮拘禁了她十餘載,這滋味,當真是太難受了。略有些尷尬,莊妃不禁撫了撫自己的臉頰:“你別看我人還這裡,心早就帶着笑薇飛去白雲庵了。”
如雖然替莊妃感到惋惜,卻還是羨慕她出宮。皇上還在宮裡,綿愉又小,她實在走不開也不敢走開。“姐姐放心,我自會稟明皇上。這幾日你一定要好好調理身子,風寒痊癒就可隨時出宮了。”
莊妃搗蒜般的點頭,情不自已:“笑薇,你聽見了麼,母親可以帶你出宮了。”
從永和宮出來,如便想着儘早向皇上請旨,事成了就定下出行的日期,也省的莊妃提心吊膽的惦記着不是。“去養心殿吧,這個時候,皇上應該已經用過午膳了。”
芩兒微微一笑,扶着如坐上了肩輿:“娘娘心裡總是惦記着皇上,正如同皇上心裡也一樣惦記着娘娘您呢。”
雖說是實情,可如擔心着莊妃,卻怎麼也笑不出來。“但願吧。我總覺得心裡還是空落落的。芩兒姑姑,你知道麼,這些年看着身邊那些熟悉的面孔,越來越少,心裡當真不是滋味啊。”
“舊人故去,總還有新人進來。娘娘您的心空落落的,可這紫禁城的後宮卻一點也不空落。”芩兒亦有所指,此時來說,也存了減輕如愁緒之心。畢竟總是感懷過往,太傷心力了。“昨晚上憐貴人酒醉,欲離席回宮安歇,娘娘您還記得麼?”
“自然。”如心想自己昨晚並未喝醉,才發生的事兒肯定不會忘記:“姑姑何故有此一問?”
“晨時,娘娘您還再睡,奴婢等便沒有稟告。小馬子替皇上傳話,說不過來咱們宮裡用早膳的時候,捎帶着說了一句。”芩兒壓低了聲音:“那憐貴人昨個兒晚上,竟然宿在了養心殿。”
“哦!”如淡淡的應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
芩兒輕笑,想起了沛雙的話:“娘娘可知道麼,沛雙姑娘是最看不過這一位的。說是帶着一股子妖妖嬌嬌的調,明明不是那麼簡單,卻總是裝得楚楚可憐,奇奇怪怪的。”
肩輿拐進了通往養心殿的宮道上,如似乎想起了什麼,只問道:“本宮有好些日子沒翻看彤史了,連內務府的記檔也唯看了些日常的賬目開銷。憐貴人侍寢的多麼?”
“似乎並不多,前一陣子,皇上一直忙碌朝政上的事兒。除了咱們宮裡,也就是皇后那裡逢十五過去坐坐。再有就是養心殿了。”芩兒不免舒了口氣道:“憐貴人的牌子,怕是有幾個月沒翻過了。”
如還未開口迴應,就聽見不遠處有女子啼哭的聲音。低低的卻傷懷,似乎還唔噥着什麼。只是四下張望,又並不見人影,倒真是奇怪了。“青天白日的,誰膽子這麼大,敢堵在養心殿外滋事?芩兒你去看看。”
“是,娘娘。”芩兒也覺得奇怪呢,才一轉身,忽然從一棵梧桐樹後,躥出一個人影來。“是誰?”芩兒被這樣貿然的舉動,驚得有些失儀。
“臣妾是鍾粹宮,索綽羅氏榮心。”索綽羅常在好不容易止住哭泣,許是哭了很久,臉上的淚痕沾上些隨風而來的塵土,看起來十分狼狽。
“你在這裡做什麼?”芩兒嚴厲的問:“可知無端竟然了貴妃娘娘,是要治你個大不敬之罪的。”說話的同時,芩兒撫了撫自己悸動的未平的心,莫名的與如貴妃對視了一眼。
索綽羅氏隨即就跪了下來:“臣妾並非存心驚擾娘娘,實在是受盡了折辱,想求皇上替臣妾出頭。可皇上這會兒正看着摺子呢,守門的馬公公不讓臣妾擅入。臣妾不敢驚擾皇上,又覺得心中委屈,故而在這裡啼哭。不想正逢如貴妃娘娘經過,求娘娘替臣妾出頭啊。”
“小主就是小主,好沒規矩。”常永貴聽見芩兒的聲音,便知是如貴妃來了。“豈有這樣攔阻貴妃娘娘肩輿的道理。皇上這會兒沒空檔子見您,您且回宮裡等着便是。驚擾了娘娘,怕你吃罪不起。”
常永貴鮮少會這樣動怒,顯然也是覺得這索綽羅氏太過於出格了。慶功宴上鬧騰的還不夠,竟然堵在養心殿外鬧騰起來。當真是不讓人安生。心裡厭煩,難免嘴上的話就重了幾分。
如略微搖頭,對常永貴淡然笑道:“不來也來了,不當攔也攔了,公公讓她說就是。”
“是。”常永貴略微往後退了一步,伸手讓如貴妃將手搭上,扶着她走下來肩輿。
“貴妃娘娘。乾清宮的慶功宴上,臣妾貪酒多飲了幾盞。不想安嬪連夜就將臣妾扭進了鹹福宮,又是潑涼水,又是笞打腳心,弄得臣妾渾身是瘀痕。”索綽羅氏邊說,邊略微的扯了扯自己的袖子,露出青紫的傷痕。
看起來果然是小木條抽打留下的痕跡。芩兒不禁對如點了點頭。
“縱然臣妾失儀,不該醉酒,可臣妾到底也沒有做什麼十惡不赦之事啊。祖宗家法規定宮婢都打不得,頂多訓誡。除非犯了重罪,才交由慎刑司發落。更何況,臣妾到底是個小主。即便安嬪貴爲嬪位,也不能這樣欺辱臣妾不是。求貴妃娘娘給臣妾一個公道。”索綽羅氏邊抹着眼淚,邊理直氣壯的討要說法。到底也不是柔柔弱弱的樣子。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如總覺得這個索綽羅氏根本就是向自己討要說法,而並非什麼安嬪折辱、欺辱。若果然如此,那麼又是誰將自己允許安嬪替她醒酒之事,告訴了她呢?
心頭微微一沉,如忽然就明白了什麼。先有憐貴人借酒醉退席,再有索綽羅氏從中敗興,皇上也不得不下旨撤席。皇上撤席,自己卻要留下收拾殘局,照顧宿醉的宮嬪。而憐貴人順理成章的就留在了養心殿。
竟然無時無刻不被算計着。如想笑,眸中的冷光越發的端莊得體:“安嬪是否當真責罰了你,須得本宮細細查明。但你此時身上既然有傷,就該請了御醫仔細看過,煎了藥來喝。倘若留下什麼痕跡,又或者病根兒,更加得不償失。”
芩兒順着如的話往下說道:“小主總得先顧着自己的身子,此事娘娘既然已經知曉,必然會權益處置。奴婢讓人先送您回宮吧。”
“如貴妃娘娘,您這麼說,是不是懷疑臣妾的話呢?”索綽羅氏不依不饒,甚至有些胡攪蠻纏,她再度起身,兀自繞過芩兒與常永貴,怔怔的跪在瞭如身前。“難道臣妾會自己把自己打成這個樣子,再嫁禍給安嬪不成麼?安嬪與臣妾,不過幾面之緣,爲何臣妾要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來嫁禍她啊?還是如貴妃娘娘因着信任,偏袒於安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