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城內,核心自然是星拱樓,圍繞着星拱樓羣,有鳳山樓羣、凰山樓羣、青山樓羣,分別爲中書府、都督府和監察府所佔據。
其中,規模最大,佔地面積最廣的,非鳳山樓羣莫屬。
平日,鳳山樓羣來來往往的人員最多,也最喧鬧。喧鬧聲中,就包括爭吵聲。
荊州的老百姓對此津津樂道:星拱樓平日難以見到人影,最安靜;都督府最爲森嚴,可遠觀不可靠近;監察府最爲陰森,時常聽見拷打犯人傳來的慘呼聲;而中書府就如菜市場一般,爭吵聲不斷。
也難怪,中書府是利益糾纏最爲複雜的地方,隨着荊州在大明的地位日漸提高,大明各地的紛爭,也逐漸糾葛於鳳山樓羣中。
利益糾葛的焦點,自然是朱之瑜掌舵的職官司。也難怪,大漢民族擁有幾千年的官場文化,無論是士紳還是老百姓,皆以謀得一官半職爲榮。
處在漩渦中心的朱之瑜更是忙得腳不沾地,每日心力交瘁。
三月,正好由朱之瑜輪值。
“啓稟朱幕使,監察府副令彭新行文至職官司,要求職官司取消考績處,由監察府來負責官員考績!”
一聽到彭新,朱之瑜就禁不住頭疼。這個彭新,在夔州時就是一個多事的主,後來調至監察府律法司後,更是不消停,時時惹事生非。最讓中書府所不能容忍的是,彭新居然在林純鴻的默許之下,將金票、票據的審覈權搶到手中,監察府的權力大盛,致使張道涵、朱之瑜等一幫人臉面大失。
朱之瑜煩躁地站起身來,走來走去。考績處是否隸屬於監察府,皆在林純鴻一念之間,彭新不上報林純鴻,爲何直接行文至中書府?
彭新到底是何用意?
朱之瑜揣摩不透,只好提筆簽署處理意見:提交閣幕屬討論。
……
“啓稟朱幕使,都督府行文至財政司,說弓兵已經兩個月沒有發月錢了,詢問款項何日劃撥至都督府!”
這條,更是讓朱之瑜着急上火。前線作戰將士的月錢,自然不敢拖欠半分,但是,由於財政緊張,弓兵、十萬餘公職人員的月錢,已經拖欠兩個月了,總計達到一百六十萬圓!
這還僅僅只是薪水開支,還有年初做預算時,預計撥付至各縣各府的款項,基本都沒有着落,缺口達到八百多萬圓!
而且這還是在剛剛發行了五百萬圓債券的情況下。
當初,爲了支撐山東的戰場,前前後後共發行了兩千一百萬的債券,除已經歸還的三百萬外,還有一千九百萬的外債,每月需要支付的利息就是一筆沉重的負擔。
中書府不是沒有想過辦法,比如:在江南允許豪商開辦錢莊,繳納鉅額保證金,以緩解財政緊張,然而林純鴻那裡不知出於什麼考慮,遲遲不批,這筆款項成了鏡中花水中月。
中書府又琢磨着增發金票、票據,增發債券,結果被監察府否決,說什麼票據和金票的發行量不能再多了,否則荊州有崩潰的危險,又說荊州的債務水平已經夠高,繼續借債,財政將不堪重負。
監察府的否決,林純鴻倒是大筆一揮,欣然同意。只是,荊州的財政幾乎到了難以爲繼的地步。
“都督到什麼地方了?”
朱之瑜比任何時候都期待着林純鴻的歸來,期待林純鴻想出應急之策,忍不住問道。問完,又馬上自失地搖了搖頭。畢竟,林純鴻的行蹤,除非他主動通報,沒有人刻意去打聽,也沒有人刻意彙報。
哪想到,屬下用不確定的語氣回道:“多有傳聞,都督到工程院了!”
朱之瑜大吃一驚,霍地站起身來,質疑道:“這怎麼可能?從揚州至百里洲,無論水路、陸路,必過荊州!都督會過荊州而不入?”
“屬下不知……”
朱之瑜揮了揮手,說了聲“退下吧”,將工作人員趕出了耳房。
雖然沒有人刻意去打聽林純鴻的下落,但通過林純鴻的批文,還是能看出他的行蹤的。朱之瑜令人翻來前幾天林純鴻的手批,僅僅只有兩份,一份在安慶,一份在武昌。按時間來算,林純鴻即便沒有去百里洲,也離荊州不遠!
看來傳聞是真的。
朱之瑜正暗自琢磨,忽然鄭天成在門外求見,一進耳房,就大聲叫嚷:“財政司沒法呆了!一個早晨,就沒讓我清靜一刻,門外要錢的人絡繹不絕!閣幕屬到底是什麼意見?好歹拿個章程出來啊?要是再拖延下去,財政司都快被他們給拆了!”
朱之瑜忍不住心裡來氣,荊州的事情一大堆,林純鴻卻過荊州而不入,這到底在鬧什麼?
朱之瑜冷聲回道:“再忍半天,下午將召開閣幕屬會議,審議本金率調至三成的提案。”
鄭天成嘻嘻笑道:“我這個提議不錯吧?監察府不是審議增發金票和票據事宜嗎,咱們就不提增發一事,說調整本金率!我估計,彭副府令要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卻又毫無辦法!要怪,就只能怪當初擬定條例時,考慮不周全!”
朱之瑜顯然沒有鄭天成那麼樂觀,搖了搖頭,沒有說話。他考慮到,無論這個提案是否被監察府審議,都要由林純鴻最終拍板。林純鴻上次乾脆地同意監察府禁止增發票據和金票,其態度已經非常明確。這次調整本金率,很可能前景並不妙。
鄭天成似乎並未覺察到朱之瑜的擔憂,不停地抱怨道:“財政司都成了菜市場了,來了一批又一批,除了要錢的就是查賬的,我就是有三頭六臂,也應付不來啊!還真奇怪,過了年後,手持着監察府印的人要查錢莊資金往來,拿着星拱樓印的人也要查錢莊資金往來……煩不煩啊……監察府要查案,查錢莊資金往來,尚可理解,星拱樓的人,查錢莊資金往來幹什麼?”
朱之瑜吃了一驚,問道:“你說有人持着星拱樓印查資金往來?”
鄭天成道:“可不是!而且還是一幫嬌滴滴的女子,星拱樓什麼時候僱傭了一批女子?”
朱之瑜臉色變得非常難看,鄭重地吩咐鄭天成道:“你馬上把查詢資金往來的記錄抄錄一份,送到我這裡,急用!”
鄭天成疑惑道:“這玩意有何用?”
朱之瑜沒有一絲解惑的意思,只管催促道:“快去吧,要快!”
……
待朱之瑜接到鄭天成送來的記錄後,稍稍分析一番,崔玉兒便浮出水面。朱之瑜的心裡沉重得如同壓了千斤重石一般,幾乎喘不過氣來。
稍稍冷靜片刻,朱之瑜馬上拿着記錄,去拜訪張道涵。
張道涵一見到朱之瑜,不及招呼就說道:“正要去找朱幕使,可巧朱幕使就來了,倒省得我這把老骨頭跑一趟了。”
“來,來,朱幕使請坐!外聯司剛呈上來,說朝廷任命石齋先生爲欽差大臣,至荊州宣旨,封都督爲江陵侯,目前已經從京城起程,快要到廣平府了。”
這個消息顯然出乎朱之瑜的意料,驚問道:“石齋先生?三翰林中的黃道周?他不是署理詹事府麼,怎麼幹起了禮部的活?”
張道涵點了點頭,苦笑道:“誰知道?也不用去知道。我擔心,石齋先生風骨、文章聞名天下,由他來宣旨,恐怕會出問題!”
朱之瑜心裡有事,顯得有點心不在焉:“能出什麼問題?接旨時範圍又不大,即便有什麼問題,也能及時應對。”
張道涵見朱之瑜渾不如平日機智、敏銳,不滿道:“朱幕使,黃石齋嚴冷方剛不偕流俗,朝會時更是激烈反對都督封侯,這次卻奉詔來荊州,我擔心,這裡面是楊嗣昌搗鬼。”
朱之瑜道:“做好自己的事,楊嗣昌無縫可入,方爲致勝之道。區區一黃石齋,不值得擔心。”
張道涵覺得朱之瑜有異,問道:“朱幕使,你手裡拿着什麼東西?找我有何事?”
朱之瑜將抄本打開,呈給張道涵,說道:“星拱樓三個月以來,持都督印至財政司查詢錢莊資金往來情況,這是詳情。”
張道涵看了看抄本,疑惑地問道:“這不是很正常嗎?有什麼好奇怪的?”
朱之瑜用不可思議地眼神看着張道涵,道:“張府令,當年錦衣衛,也是從調查案件入手,開始監視百官的,而後,至成祖時,又有東廠,後來又有西廠。千里之堤毀於蟻穴,恐怕不需十年,荊州又會出現一批錦衣衛、東廠的番子!”
張道涵悚然一驚,方纔意識到星拱樓獨立查案所帶來的嚴重後果,臉色不免大變。
朱之瑜說道:“大明之禍,半數在於大興詔獄,刑案不經三法司,難道荊州也要走大明的老路?”
張道涵咬着牙,幾乎一字一句地說道:“此風必須得阻止!唯有安防司、監察府方有立案調查之權,其餘機構,皆無此權!”
朱之瑜臉色決然,脫冠置於手上,慨然道:“與府令共勉,即便丟官、丟命,也在所不惜!”
張道涵重重地點了點頭,本已略顯渾濁的眼睛裡,也露出決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