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方城至禹州,相距不過兩百多裡。林純鴻身邊,盡是騎兵,若是正常行軍,最多兩日就能趕到禹州。
不過,林純鴻似乎一點也不着急,每日行進不過三十里,就如遊山逛水一般。
行軍如此緩慢,是向禹州方面施加壓力?還是等待中原行營跟上?誰也無法知道。
自出了方城之後,陳天瑤的臉色日益凝重,平日掛在臉上的輕鬆和愜意早就不知去向。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陳天瑤在這一切看在眼裡,徹底震動了。當她看到一對母子屍體相擁而眠,孩子的嘴巴依然咬在母親乾瘦的乳*頭上時,她忍不住失聲痛哭。
太慘了!
陳天瑤在呂宋島時,雖然漢人時時被西班牙當局欺壓,但從未見過饑荒。後來到大明本土,所看到的,無不是廣州、嶽州、荊州等繁華之地。在她的心目中,自然認爲,別的地方縱然差點,也不至於沒有飯吃吧。
可是,現在眼前所見的,直接顛覆了她的認知,讓她情不自禁地想爲這些災民做點什麼。
陳天瑤一直盯着那對母子屍體,就連屍體被掩埋之後,還是盯着,就如傻了一般。
林純鴻上前,拍了拍陳天瑤的肩,道:“走吧,恢復了秩序,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陳天瑤如木頭人一般,被林純鴻推上了馬車。林純鴻正準備鑽入馬車中,好好安慰陳天瑤,眼角的餘光卻看到張傑夫匆匆而來。
林純鴻停住了腳步,等着張傑夫上前。
“都督,熊文燦的軍令。”張傑夫準備將一封密件交到林純鴻手中。
林純鴻擺了擺手,道:“算了,我也懶得看了,無非就是要荊州軍停止前進。你直接用印吧,讓傳令兵回去覆命。”
張傑夫並沒有離開的意思,臉色變得古怪,吞吞吐吐地說道:“與軍令同時抵達軍中的,還有李紹翼、劉宗岱和傅恭聯名副署的一篇文章。只是……”
林純鴻一聽,來了興趣,打斷張傑夫的話,道:“哦?是什麼文章,拿來我看看。”
張傑夫動作緩慢,好半天才從袖子中掏出了文章,遞在了林純鴻的手中。
林純鴻攤開一看,眉頭慢慢皺了起來。
張傑夫小心地盯着林純鴻,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深恐林純鴻變得暴怒。且見林純鴻的眉頭越皺越緊,讀到最後,眉頭又漸漸舒展開來,最終,林純鴻將文章扔到了張傑夫的手中,平靜地說道:“潑婦罵街爾,不必理會。”
張傑夫吃了一驚,忍不住說道:“來而不往非禮也,豎子毀都督清譽,絕不能放過他們,否則讓天下人認爲都督好欺負。”
“不放過又能怎樣?難道真的派幾萬荊州軍攻下禹州,將李紹翼千刀萬剮?”
李紹翼玩的伎倆,在林純鴻看來,一點也不高明,甚至有點兒戲。
如果說,在崇禎年間初,一介文臣,手持一份聖旨,大軍之中將主將收監,押送回京,一點也不稀奇。
但是,在經過了將近十多年的戰亂之後,朝廷對地方、對各地武將的控制力已經空前下降。如果朱由檢再玩這一套,估計沒有多少武將會束手就擒。
無論是楊嗣昌,還是李紹翼,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希望借禹州軍議之機,聯合洪承疇和孫傳庭對林純鴻施加壓力,以達到將荊州軍驅趕至九邊賣命的目的。
不過,楊嗣昌顯然對荊州集團的底蘊和荊州軍的戰鬥力並不熟悉,以爲洪承疇和孫傳庭聯手,就可以逼得林純鴻讓步。
算上海軍將士和長江水師,荊州軍業已超過二十多萬,又怎麼會擔心洪承疇和孫傳庭的威脅?
況且,自金票一事後,朝廷權威大大受挫,地方督撫及武將,或多或少對朝廷的命令有點陰奉陽違。
這種情況下,孫傳庭會不會堅決聽從朝廷的命令,林純鴻不敢打包票,但洪承疇這個大滑頭可就說不清了。
林純鴻反問了一句,冷笑道:“說出的話,如潑出的水,遲早要讓他脫一層皮!無論李紹翼怎麼折騰洪承疇、孫傳庭,我也管不着,也不會去管。不過,李紹翼算計到我頭上,以侮辱荊州來折騰洪承疇和孫傳庭,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傳令所有人馬,繼續向禹州逼近!我倒想看看,李紹翼還會玩出什麼花樣!”
……
荊州軍繼續前進的消息馬上傳回禹州,熊文燦對李紹翼怒目而視,眼睛裡幾乎噴出火來,似乎在說:闖出了彌天禍事,看你如何安撫林純鴻這頭暴怒的獅子!
劉宗岱和傅恭除了深深的憂慮之外,心裡也帶着一絲疑惑:林純鴻難道想和朝廷攤牌?
無論是熊文燦,還劉宗岱和傅恭,均覺得李紹翼會黔驢技窮,然後把這個爛攤子甩給熊文燦,自己逃回京師,把所有責任推在林純鴻囂張跋扈之上。
哪想到,李紹翼一點也不擔心,甚至還在眼中露出一絲狠戾之色。
李紹翼向熊文燦拱了拱手,道:“下官請熊大人派出一哨之師,繼續傳軍令至荊州軍中。”
熊文燦頭大了一圈,心裡也有點惱火,陰聲道:“李大人,如果林純鴻繼續不奉軍令,這一哨之師,該如何自處?”
李紹翼冷笑道:“自然是堵在要道之上,阻止荊州軍繼續北上!”
熊文燦嚇了一跳,差點就要指着李紹翼的鼻子罵道:“胡鬧!”
不過,熊文燦爲官半輩子,城府非同一般,他拼命壓制住怒火,待稍稍冷靜之後,仔細琢磨李紹翼的用意。
李紹翼的用意不難琢磨,無非就是想試探林純鴻的底線。只是,底線是那麼好試探的?萬一林純鴻的先鋒二話不說,將一哨之師就地殲滅,林純鴻和朝廷之間豈不是徹底撕開了臉皮,那將給多災多難的朝廷帶來何等的禍事?
熊文燦好不容易平復劇烈跳動的心臟,皺眉道:“李大人,此事萬萬不可操之過切,還請從長計議。”
李紹翼絲毫不爲所動,厲聲道:“國事日艱,正是吾輩奮起之時,我等當不惜命,爲皇上、爲黎民百姓出一份力!萬一熊大人念舊,不肯派出一哨之師,我從京師帶來了幾個歪瓜裂棗的家人,好歹也要阻止荊州軍繼續前進。”
李紹翼一句簡單的“念舊”,直把熊文燦嚇出了一聲冷汗。看來,朝廷對熊文燦和林純鴻之間的協作,早已心知肚明。話已說到這個份上,熊文燦自然再無拒絕的理由,再加上他也想知道林純鴻的底線在哪裡,他的臉部肌肉跳了跳,下令道:“傳黃得功!”
黃得功乃京營總兵,在地方上毫無根基,無法如地方將領般生出自立的心思,也無法違抗熊文燦的命令,萬般無奈下,點齊了一哨,重新送軍令至荊州軍中。
一哨之師,與一個傳令兵的命運差不多,林純鴻連密件拆都沒拆,就吩咐荊州軍繼續行軍。
前後不過半個時辰,林純鴻忽然接到驃騎軍的軍報:前方十里處,大約有一哨人馬堵在了官道上,打着京營的旗號,不知何意。
林純鴻大笑一聲,對張傑夫說道:“禹州方面想試探我們的底線呢。”
張傑夫正發愁着呢,京營一哨人馬堵在前進的道路上,荊州軍進又進不得,停又停不得,該如何是好?進,很可能與京營發生流血衝突,相當於徹底與朝廷撕破了臉皮;停止不前,則無法向禹州方面施加壓力,繼續鋼絲繩上的遊戲。
“都督,這下該怎麼辦?”
林純鴻想了想,道:“如果他們不肯讓路,則讓盛坤山嚇嚇他們,能嚇走最好,咱們就繼續前進。如果盛坤山嚇不走他們,就嚴密監視這一哨之師,咱們繞點路,把底線透給楊嗣昌,免得他又起什麼歪心思。”
林純鴻心中,自然有個底線,荊州軍無意與朝廷官兵發生衝突,也不答應朝廷對荊州軍指手畫腳。如果朝廷真能與荊州集團達成這個默契,對雙方都有好處。
盛坤山接令後,立即親率兩哨騎兵,望堵路的京營一哨狂奔而去。此次執行任務,並不是簡單的殲滅、追擊、偵察等任務,涉及到政治層面。盛坤山擔心別人無法領悟林純鴻的意思,想來想去,自己親自出馬。
將要入春,北方的風沙着實厲害,兩哨騎兵縱橫馳騁之下,捲起了片片黃雲,瀰漫在地表,遲遲不肯消散。
兩哨騎兵,全力奔跑之下,氣勢也是頗爲嚇人,眼見得離京營人馬越來越近,盛坤山眯眼看去,且見京營人馬沒有一絲慌亂,長槍護陣,頗有章法。
盛坤山暗暗稱奇,不知京營爲何突然脫胎換了骨。
不過,盛坤山也沒有客氣的意思,高舉着斬馬刀,率先向京營人馬衝去。堪堪衝至一百五十步之距離,盛坤山正待率領麾下從京營陣前斜插過去,卻聽到京營中爆發出震天響的喊聲:
“對面可是驃騎軍指揮使盛坤山?我是京營周遇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