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蕭瑟的秋季卻是雲南最美的時節, 濯莊依然山花爛漫,絢麗斑斕。
朱成翊最近卻很是不好, 不是因爲樑禛要來了,而是因爲齊韻。自那一夜之後,齊韻便無時無刻不在躲着自己, 偶爾意外對上照面,她便像遇見了洪水猛獸一般,迅速轉身落荒而逃。朱成翊只覺自己如此虔誠地將一顆真心奉於人前,卻遭到無情拋棄, 其中酸楚幾乎讓他夜夜難寐。
這一日, 朱成翊在濯莊最後清理了一遍防務後,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一牆之隔的東苑便是齊韻的住處, 已經有月餘未曾與她說上一句話了。原以爲她獨自傷心幾日便會好,可她似乎鑽進了死衚衕,越發來了勁, 如今連見一面都成了奢侈, 朱成翊第一次爲自己那日的衝動感到了後悔。
思慮再三, 朱成翊喚來吳懷斌與自己隨行,穿過了月洞門,二人來到了東苑, 東苑的婢女們紛紛向他們道福。
“齊姑娘在麼?”朱成翊隨意向一名婢女問道。
“姑娘在臥房裡繡花呢……”一名眉清目秀的擺夷小婢女低着頭,僵硬地擺着個漢族女子道萬福的姿勢。
朱成翊點點頭,帶着吳懷斌徑直向東苑的上房走去,雖然每日他都會來她門前說話, 卻沒有一次能成功喚開她的門。
朱成翊咧咧嘴,呵呵,熊瞎子也來學人繡花,姑姑就會裝模作樣——自己長這麼大,她什麼都拿過,可就沒見過她拿針。朱成翊攥了攥手中裝着雞血袋的袖帕,給自己鼓了鼓勁,今日務必要喚出姑姑,她躲了這麼久,必須要讓她接受這個事實!
來到那扇緊閉的房門前,吳懷斌利索的上前去敲門,門內傳來女子的問話,“誰呀?”
吳懷斌試探的看向朱成翊,朱成翊示意他開口答話,這位活潑的年輕人登時漲紅了臉對着門內低低地回了一句,“屬下吳懷斌……”
“懷斌尋我作甚?”
吳懷斌呆愣地望向朱成翊,卻見朱成翊依舊示意他開口,開朗如他也拘謹得縮起了手腳,“齊姑娘……大公子……大公子他病倒了……”
“哦,他究竟是何症候?”
“咳血……尋了大夫,說得放寬心思,仔細將息。大公子一直鬱鬱寡歡,齊姑娘且去看他一看罷!”謊話說起了頭,果然就順利多了,吳懷斌滿面紅光的唸完了臺詞便住了口。
“懷斌,你且回去告訴你家公子,奴家又不是大夫,也不會看診。讓他好好聽大夫的話,仔細將息,奴家就不去看他了。”這句話說完,屋內又歸於了平靜。
吳懷斌傻眼了,他愣怔地看向朱成翊,朱成翊臉色鐵青,拳頭緊握。朱成翊緩緩後退幾步,就要往回走,他張了張嘴,正要說什麼,不想腳下一滑,栽倒在了臺階上。
耳旁傳來朱成翊驚天動地的咳嗽聲,待他放下捂住口鼻的棉帕,吳懷斌震驚地發現棉帕上竟然真的有血!
大公子難道真的病了?吳懷斌的緊張是實打實的,他呼喚朱成翊的聲音是真的變了調,他甚至滿臉惶然地將朱成翊自地上直接扛了起來,忘記詢問朱成翊是不是需要坐下來休息一會兒。
朱成翊被彪悍的吳懷斌扛到了肩上,他很想下來,他沒有任何不舒服,但是不能在齊韻的門口說。單純的吳懷斌緊張到了極點,大公子都吐血了,齊韻居然還不肯騰一張牀出來讓病人躺一會,果然是鐵石心腸的女人!
此地離大公子房門有一段距離,吳懷斌可以扛着朱成翊飛速往回奔,但大公子現在“很虛弱”,依然咳嗽個不停,棉帕上的血殷紅刺痛了吳懷斌的眼,他不敢再顛簸大公子。望着眼前緊閉的房門,吳懷斌怒向膽邊生,他對齊韻發出了最後通碟。
“齊姑娘!大公子吐血了,我必須要讓大公子現在就躺下,再喚大夫來,請您開門讓大公子歇息!”
屋內依舊寂靜一片,吳懷斌擡起腳,正要踢飛眼前這塊該死的障礙,門後傳來齊韻嘲弄的聲音,“懷斌莫慌,你家公子啥事都沒有,你帶他回去就好了。”
吳懷斌大怒,顧不得說話,擡起腳就往房門上踢去,耳後傳來朱成翊冷清的喝止,“懷斌!——回去……”
吳懷斌訝異地扭頭看向背後朱成翊的臉,他蒼白又沉靜,嘴脣上一抹殷紅稱得他透出一股妖冶的凌厲。
“回去!”朱成翊的命令冰冷又果決。
吳懷斌狐疑地往回走,朱成翊一個用力,自吳懷斌肩上掙脫了下來,默默地走在了前面。他情緒低落到了極點,空氣裡都是壓抑的味道,他想放聲大哭,連生活都失去了意義……
“大公子……”
吳懷斌想問大公子是不是覺得舒服一點了,是否還需要請大夫,可朱成翊一個眼風都不肯給他,只有無盡的沉默。朱成翊悶頭往自己房門走去,啪地一聲將吳懷斌關在了門外。可憐的吳懷斌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呆呆地立在門外忪怔了片刻,摳了會後腦勺決定去向白音彙報。
朱成翊獨自坐在暗黑的房間一口一口喝着悶酒,身側伸過來一隻粗糲的大手止住了酒罐靠近嘴角的企圖,
“大公子……”
是白音的聲音,“齊姑娘掌管了濯莊的帳房,濯莊超過五兩銀子的支取都得向她請示,每日都會讓各位管事將涿莊一日的大小事務向她詳細彙報。她如何不知你的所有一切?”
朱成翊愣住了,齊韻管了濯莊的家自己怎麼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開始管了帳房,以往不是吳懷起管家的麼?”
“呃……自那日……齊姑娘……醉酒後……”白音黝黑的臉上也有了一絲尷尬。
“……”朱成翊心中苦澀,“可是她主動要管的?爲何不同我說一聲?”
“齊姑娘喚來吳懷起後便要他將賬本與鑰匙統統交出來,吳懷起哪敢不從。她還讓吳懷起不必同你講起,咱以爲你與齊姑娘以後……以後……所以便都聽了她的話……”白音的聲音越來越小,頭耷拉在了胸前。
“行了……我知道了,白音統領且退下罷。”朱成翊打住了白音的話,揮手示意白音退下。
白音卻是不動,“大公子,您不能再喝了,請允許屬下將這些酒罐帶出去.”
朱成翊愣怔,卻是不說話,腦子裡全是齊韻拒絕自己的聲音。白音也不再說話,擼起袖子將酒罐統統收到自己的衣襬內兜着,就要轉身離開,他聽見朱成翊沮喪的聲音,“白音,我真的毫無可取之處嗎?”
白音止住了腳,“大公子,您不能這樣想自己,您是咱們這幾十號人的依靠,您不能只看得見齊姑娘而忘記了我們。”
他看見朱成翊的脊背明顯僵了一僵,“大公子,明日安緹小姐要來濯莊看您,咱們都會盡全力招待好安緹小姐的……”
……
熱情的安緹猶如秋季的一縷春風吹遍了濯莊的每一個角落,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濃濃的喜悅。
吳懷起搬出了濯莊自產的各色瓜果,小廚房內漢人廚師特意做了糖蒸酥酪、桂花糖、吉祥果,連日來不苟言笑的朱成翊也難得的露出了微笑——除了濯莊的首席大管家,東園的齊韻,她依舊不肯現身,兀自躲在自己那一方小院等着管事們來尋自己做請示。
安緹髮髻高束,身穿鵝黃嵌寶窄袖衫,腰間一根赤金腰帶,搭配錦繡筒裙,她與朱成翊對坐在濯莊的蓮花池旁吃茶,口裡嚼着榛子,朱成翊則端坐小几一側替她剝着榛果殼。
“睿之公子,爲何不見你的姑姑齊姐姐?”安緹眨吧着亮晶晶的眼睛看向小几對面的朱成翊。
“……她生性喜靜,不愛出門,成天只待在她自己的小院。”朱成翊壓下心中苦澀,面不改色地說道。
“呵呵,我還真沒瞧出來姐姐居然是這樣的性子,我還當她同我一樣,喜歡四處遊玩……公子,安緹可以讓您的婢女們帶我去尋齊姐姐說話麼?”
朱成翊歡喜,“有何不可?翊領姑娘去即可。”安緹去尋她,她總不能不開門罷!朱成翊喜滋滋地想。
可惜朱成翊能猜到開頭,卻沒猜中結尾,齊韻的確開了門,卻只允了安緹一人入內。朱成翊被兩個五大三粗的婢女堵在了門口,連齊韻的裙角都沒見着。
“齊姐姐,花園裡陽光正好,姐姐爲何不出去走走?”安緹圍着齊韻的閨房不停的轉圈,靠窗的位置放着一面大書架,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自己看不懂的書。
齊韻望着安緹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奴家這裡也有花園,妹妹隨我去看看罷。”說着便領了安緹往後院走去。花園內滿植海棠,粉白的、火紅的都在盛開,花團錦簇,間雜着如茵綠草,參天巨木,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姐姐這兒的花開得好,姐姐獨愛海棠?”行走在戶外,安緹的精神明顯好轉。
“也不,只是這個日子海棠會開得比其他花要好上許多,我便多種了一些……”
安緹睜大了雙眼,“不開花的你便都除了?”
齊韻淡淡一笑,“也不想除的,只是翊哥兒送來許多海棠,種不下了,我便將沒開的除掉一些而已。”
安緹滿眼的豔羨,“睿之公子真是有心,如此孝敬姐姐您。”
齊韻一口氣噎住,也不做聲,但聽得安緹疑惑的聲音傳來,“齊姐姐究竟是睿之公子的什麼人?你喚他作弟弟,他喚你作姑姑。”
齊韻面紅耳赤,做了許久的心理建設,好容易回過了頭,泰然自若地回答,“我是他姑姑,可我自小與他一同長大,便將他視作了弟弟一般。”
安緹瞭然地點點頭,“既如此,安緹也該喚姐姐爲姑姑纔對,齊姑姑定然十分了解睿之公子的脾性與喜好了。安緹冒昧,想向姑姑詢問睿之公子喜愛什麼樣的姑娘,因爲我父親就要決定選誰嫁與公子了,安緹一定會讓父親選擇我,讓我嫁與公子的,可是安緹對公子卻是一無所知。”
雖然很早以前便聽過朱成翊提及此事,陡然聽見未出閣的姑娘說出這樣的話依然讓齊韻有些愣怔。思罕已經答應將自己的小女兒嫁與朱成翊了麼?齊韻神色古怪的望着一臉坦然的安緹說不出話。
“姑姑爲何如此看着我?咱們擺夷姑娘可不會扭扭捏捏,安緹喜愛睿之公子,真心想與他和如琴瑟,可公子一直對我若即若離,如霧中花,水中月……安緹心中不安穩,故而纔有此一問。”在齊韻直楞楞的審視下,直爽的安緹也禁不住飛紅了雙頰。
齊韻收回了心神,想起一月前自己與朱成翊醉酒的那一晚,便覺得自己早已無顏再見安緹了。她侷促的揪起了手中的羅帕,勉力控制了自己想逃的雙腿,選了一處石凳坐下,齊韻擡起了頭,直直望向安緹的眼睛,“安緹是個好姑娘,姑姑定會助力你早日奪得翊哥兒的心。”
齊韻看見安緹眼中爛漫綻放的喜悅,猶如一朵朵炙熱的煙火熨燙在了自己的心上,灼痛了自己的心,薰痛了自己的眼——
翊哥兒的歸宿是安緹,自己與朱成翊只是意外,以後再也不會發生了,齊韻在心裡不住的這樣告訴自己。她望着安緹含笑的眼,朝向安緹用力的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