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禛許是太累, 這一病竟又躺了月餘。期間許鬆月來探病過數次,都被樑禛拒絕了, 這日,許鬆月又來探病了,老夫人裘氏親自拉着許鬆月的小手來到了樑禛住的含輝園。樑禛不能駁了祖母的面子, 着汀煙引了二人進屋。
許鬆月一進門,便仔細打量着樑禛,難得他今日穿了件米色的雲錦團花箭袖袍,白玉石的腰帶, 頭頂套着網巾, 一頂嵌玉金冠固住髮髻,整個人顯得恣意又閒適, 除了較往日清瘦些,倒也看不出其他異樣。
汀煙熱情又機靈,適時端來茶水糕點, 照顧妥帖後默默退下。
“禛兒可有大好?”老夫人拉着樑禛的手, 親暱的問。
“勞祖母掛念, 禛兒大好了。”
“許家姑娘特來看望你,你也跟人說說話唄。”
“是,祖母, 有勞許姑娘看望。”
“……”
許鬆月的熱情及渴盼溢於言表,可樑禛貌似一絲默契都不願意給,只低着頭老老實實回答完話了就沉默。裘老婦人瞅着二人眼風都沒個交集,心下更加擔憂, 正想再說點什麼活躍氣氛,卻聽見了樑禛恭謹的聲音,“祖母,孫兒有話要對許姑娘講,祖母可否行個方便……”
裘老夫人心下一喜,禛兒想通了?巴不得小兩口能提前多親近親近呢!便忙不迭地答應,“哎,我這就先去瞧瞧你娘,晚些再來接了鬆月去吃糖果子……”轉身又囑咐自己身邊的兩名大丫鬟留下,與許鬆月帶來的兩名丫鬟一道伺候,自己帶了剩下的兩名丫鬟顫顫悠悠的出了門。
樑禛冷眼看着祖母的身影轉出小院再也看不見,便轉過頭衝留在許鬆月身邊的四名小丫鬟說道,“你們四個到房門口候着,不用杵在這兒。”
許鬆月心中激盪,禛哥哥很久未與自己如此親近了,便只顧低着頭,羞怯的揪着手中的帕子。只聽得丫鬟們退出房間,關上房門,屋中只剩下自己與樑禛兩人時,許鬆月聽見自己心臟咚咚直跳的聲音,連空氣中彷彿都瀰漫出一種曖昧的味道……
“月兒,禛對不住你……卿卿可否向令尊提出取消你我婚約?”
許鬆月還沒能進一步回味這曖昧的喜悅,便被樑禛的話劈了個外焦裡嫩。她難以置信的擡起頭,望向樑禛,“禛哥哥說什麼?月兒哪裡不好,你告訴我,月兒改就是了,禛哥哥可別說這樣的話,月兒許久沒見到禛哥哥了,你我就好好說說話行不……”
樑禛面色無波,狹長的鳳眼微微眯起,他深深看向許鬆月,“月兒,此事是我有錯在先,如若許大人需要解除婚約的理由,我可按許大人所需提供各類佐證,譬如,婚前納妾,妾室有孕,抑或禛品性大變,戾氣日盛,貪圖富貴,另結新歡……”
“禛哥哥!別說了……”許鬆月再也無法維持冷靜,她飛身撲進樑禛懷裡,制止了他下面的話。
“月兒心悅禛哥哥,日夜思念着你,禛哥哥不也一直在等着月兒嗎?可如今……我不知禛哥哥爲何突然如此對我,禛哥哥可以告訴我原因嗎……”許鬆月淚眼婆娑,臉色蒼白,她渴盼的目光緊緊追隨着樑禛,繾綣纏綿……
樑禛只覺劇痛後的麻木和深深的疲憊,他彎了彎嘴角,扶起許鬆月,將她置於身旁春凳上。
“月兒,你我一同長大,我對你並無男女之情……我母親向你家提親,我因種種原因未能阻止,是我有錯,禛懊悔之至,趁今日大錯尚未鑄成,我勸月兒亦快刀斬亂麻,忘記在下,月兒值得更好的人,禛不配……至於原因……”
樑禛直起身,深吸一口氣,“禛心悅他人,月兒勿要再等。”
……
安遠侯夫人崔氏呆呆的看着平日裡溫婉可人的許鬆月在樑禛房裡哭鬧不休,她死死纏着樑禛不挪步,已經過了晚膳時間了,許鬆月還扯着樑禛的袖子不撒手。
“禛哥哥,今日你不告訴我她是誰,你休想走出這個院門!”許鬆月哭的稀里嘩啦,妝花了,釵子也掉了,被樑禛撿起來擺在書桌上。樑禛黑着臉,立在一旁,一言不發,許鬆月太會纏了,自己理虧在先,又不能來硬的,只能把親孃叫來,指望親孃能將這個纏人精給帶走。
崔氏冷眼瞧着自己的倒黴兒子,她明白了許鬆月哭鬧的原因,她非常想看看自己兒子的態度,對那個禍國妖女的態度!
那齊韻跟着朱成翊,朱成翊倒臺,沾着兒子,兒子病倒,可不就是個妖女!
樑禛見母親沒動作,心裡更沉了沉,他就知道母親恨透了齊韻,巴不得生啖其肉。樑禛鐵了心不說話,母親願意讓許鬆月留多久便留多久罷,自己倒是無所謂,大不了去鎮撫司衙門睡覺。
崔氏瞧着自家兒子鋸嘴葫蘆般的模樣,心中愈發氣惱,真是時刻不忘維護那姓齊的狐媚子!崔氏多想衝上前去,朝許鬆月大聲喊出齊韻兩個字,可是她不能,安遠侯那目眥盡裂的警告和嘶吼還歷歷在目,她不能觸了自家黴頭,她用盡全力才控制住了自己的腳和已然衝至自己喉嚨的那兩個字。
“鬆月……”粗嘎嘶啞的聲音傳來,崔氏驚訝這居然是自己的聲音……
“好鬆月,禛兒他知道錯了,你且原諒他這一次好麼?男人都會犯錯,他一時糊塗被人迷了心智,但他心裡是有你的,不然他也不會等你這麼多年了……”
“母親!”樑禛突然覺得找母親來帶走許鬆月是一個錯誤的決定,自己就應該不顧許家的臉面,在第一時間喚來許辰良,事情估計還好辦點。
“母親,我已託月兒轉告許大人,讓許大人擇日向我家退婚。”
“孽障!”安遠侯夫人的驚天怒吼甚至驚動了遠在東院的裘老夫人,崔氏全身發抖,她想抄起院門邊那把苕帚把自己的糊塗兒子打清醒——
人都跟男人私奔跑了,怎麼還能說出退婚的話?兒子病倒足足一月後,爬起來第一句話居然是退婚!難不成他還要爲了那妖女與肅王爺爭搶不成?!院門口的苕帚太遠,早知道開始進院子時就順帶捎過來了!
安遠侯夫人氣的在房間裡兀自旋轉不停,她看見了几案邊的撣子,於是她一個箭步衝上去,抓過撣子便往寶貝兒子身上招呼……
許鬆月驚呆了,雖說樑禛說出退婚的話確實人神共憤,但作爲樑禛的親生母親如此偏袒尚未過門的自己,聽見樑禛說出退婚二字便如碰到逆鱗般炸毛,實在讓自己感動到無以復加!
她緊緊摟住自己未來的婆母,“夫人莫要氣惱!可不要爲了我與禛哥哥的事氣壞了身子,那是月兒大不孝啊!”
樑禛也沒預料到自家母親竟然如此激動,但見他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兀自拿手抱住自己的頭臉,任由撣子如雨點般落在自己身上……
裘老夫人甫一進門便看見了這一幕鬧劇,她以拐杵地,慍怒又威嚴的大喝一聲,“都給我住手!”
崔氏終於停了下來,拿着撣子的手垂下來,不受控制的微微顫抖。老夫人銀牙緊咬,她拄着柺杖慢慢踱步過來,“鬆月啊,夫人今日過於激動,不成體統,讓你笑話了,你勿要往心裡去,她這也是關心則亂……”
許鬆月深深道個萬福,“老夫人哪裡話,月兒知道夫人關愛月兒,月兒都省得的!是月兒愧對夫人與老夫人的關愛……”
“好孩子!今日時辰不早了,家中之事尚需我這個老婆子慢慢處理,就不方便留你住下了,鬆月暫且歸家,改日你禛哥哥再上你家門道歉可好?”老夫人淺笑安然,龐眉白髮中,濃濃憂思與疲憊絲絲浸漏。
“月兒這就告辭了,今日打擾夫人與老夫人了……夫人與老夫人保重身體,月兒改日再來探望……”說完,許鬆月認真道了個頓首禮,便帶上自己的丫鬟出府去了。
裘老夫人眼看許鬆月出了院門再也看不見,轉過頭對上崔氏悲愴的雙眼,“老大媳婦,你可知錯?!”
老夫人拄着柺杖卻腰背筆直,凜若冰霜,崔氏那根緊繃的弦猝然斷裂,她癱倒在地,痛哭出聲,“母親!禛兒爲了那妖女要把我侯府拉入萬劫不復之地啊!”
樑禛心下惻然,彎腰就要扶起自己的母親,柔聲道,“母親勿要擔憂,兒子只是不願娶許家姑娘而已,哪有什麼萬劫不復之地了?”
崔氏冷眉對上樑禛的臉,“你敢說你不是留着嫡妻的位置要給那姓齊的妖女麼?!”
“住嘴!”裘老夫人終於忍不住了,痛斥出聲,“老大媳婦!侯爺跟你說的話都白說了麼?你一口一個妖女,我看要把我們侯府拖入萬劫不復的不是禛兒,而是你!”
老夫人重重跺着手中的柺杖,臉色鐵青,她轉過頭,對身後兩位嬤嬤吩咐道,“安遠侯夫人出言不遜,有辱斯文,罰閉門思過一月,抄經文十卷,靜靜心!帶她回房!”言罷便扭過頭去,不管那嗚嗚兀自痛哭的崔氏被兩名嬤嬤帶回了上房。
吵鬧了一整日的含輝園終於歸於了沉靜,樑禛伸出手要扶祖母去軟榻靠一靠,裘老夫人默默看了自己孫兒一會,不說話,樑禛低眉順眼也不吭氣。半晌,老夫人重重的嘆了一口氣,任由樑禛扶着來到軟榻前坐下,樑禛仔細將祖母的腰背墊好,便跪倒在地,等候老夫人發話。
“禛兒,你要說實話,你究竟是怎麼想的,如果你說的,祖母覺得有一分合理,祖母都會全力替你爭取。”裘老夫人語氣淡然,卻掩不住濃濃的憂思。
樑禛低頭,他並不想讓安遠侯府變的如此雞犬不寧,他從沒說過要與齊韻怎麼樣,僅僅不願娶許鬆月都會引起如此軒然大波……他實在不敢奢望更多了,樑禛深深俯倒在地,“祖母,禛兒不孝,禛兒不願娶妻……”
裘老夫人心中大慟,老淚縱橫,果然是沒辦法呀,逼人做什麼都可以,就是不可逼得人洞房……這下好了,逼得孫子索性誰都不娶了,真是作孽!老夫人抹抹眼角。
“禛兒莫要說負氣話,你可是在等那齊家姑娘?你如此爲她着想,她自己知道麼?”
樑禛沉默了,是呀,自己的心,她看清楚過麼?那女人面對自己從來都遊刃有餘……她或許看清楚了,只是她中意的不是自己,所以才能做到收放自如罷。
濃濃的哀傷如霧,在胸腔內緩緩流淌,他再一次體會到了深深的無力感,熟悉的苦澀、刺痛從麻木的心底再次破口而出,他壓下心中哀痛,再度頓首,“孫兒誰都沒有等,只是覺得累,這幾年不想娶妻了。”
裘老夫人拉起樑禛,“禛兒辛苦,祖母知道,不娶便不娶罷,咱休息幾年也無妨,等遇到自己想娶的,再娶也不遲。禛兒莫要覺得愧疚,這嫡妻確實得要好好選,禛兒一表人才,又官至三品,何愁無妻!你也累了一日了,早些安置罷,祖母這便回去了。”
言罷便要起身離開,她擡手止住了樑禛隨行的步伐,“有丫鬟跟隨,乖孫莫要再送。”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雙更,晚上十點還有一發~多謝小天使們的理解與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