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禛率部滯留雲南, 因齊韻昏迷,便與齊振一道被熱情的駱菀青安排住進了駱府。樑禛本不願意, 準備就紮營在昆明城郊。但駱菀青熱情似火,當着駱璋的面細數了駱府的種種長處,尤其齊韻還病着, 讓一位女性病人同兄長一起住在一個婢女都無的軍營,還是野外!缺醫少藥!是怕齊姑娘醒來太早麼?
樑禛思慮片刻,發現沒有婢女照顧齊韻甚是不妥,尤其現在天氣也熱了, 齊振只是兄長不是姐妹, 自己又不能親自照顧她,諸多不便簡直一言難盡。
明擺着有熱情好客的駱府不住, 自己現去買婢女更是不可能,伸手還不打笑臉人呢。樑禛糾結良久終於帶着齊振齊韻兄妹住進了駱府。畢竟也沒幾日好住,駱菀青總不至於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將齊韻殺死在她自己府裡。
住在駱府, 樑禛始終不安心, 整日催三催四, 在自己的右腿“痊癒”的那一日,終於可以開拔了!
這一日便是樑禛押解思罕北上返京的日子,也是駱府舉府回京的日子。樑禛早早來到齊振所住的小院來尋齊振說話。
“于飛兄可還住得慣?”
“駱大小姐甚是照顧我兄妹二人。”
“婢子趁手麼?”
“甚好, 芳菱與芳媛皆一等一的好丫鬟。謝左都督關心。”
齊振是個糙漢子,自是比不得細膩的齊韻,可齊韻傻了,只能靠糙漢子做主。聽得此言, 樑禛徹底安下心來,他甚至特意吩咐駱府,在回京路上依舊沿用之前照顧過齊韻的丫鬟,勿要換人。
雖然沒呆幾日,要準備的東西依然不少,齊振忙於安排隨隊伍回京的事,齊韻照舊呆臥在客房,身旁是兩名婢女忙着收拾回京的物事。
“媛兒,你說待咱回京還能再回大小姐房伺候麼?”這名喚做芳菱的婢女一面收拾着齊韻的衣裙一面伸着腦袋詢問正在院子內收拾鋪曬的被褥的婢女芳媛。
“回不了也沒啥,牀上那位不是要進宮的麼?皇上可是巴巴地等着她呢,咱也跟着進進宮……”收被子的芳媛似乎萬事不愁。
“呸!你是豬腦子麼?咱是駱家的婢子,怎麼能隨齊家的姑娘進宮?”芳菱狠狠地啐了一口。
“傻丫頭,你以爲你是駱家的婢子就怎麼着了?爲啥大家都不願來乾的活便就被大小姐指給咱倆了?咱這是被流放了,被拋棄了。此去京城少說也要半年,咱伺候齊家那位神,伺候個半年,不就囫圇打包送齊家算了唄。”芳媛一面費力拍打着被褥面上的塵蟎,一面做芳菱的思想工作。
“可是……可是……大小姐不是讓咱倆看着她麼……說明咱們的差使還挺重要的!”芳菱不甘心。
芳媛甩着一塊棉帕拍打着自己裙襬上的塵土,披着滿身的日光進了屋,“小蹄子說話注意揹着人,怎的越來越肆無忌憚了?這人還在你跟前躺着呢!”
“媛兒還怕個傻子?哈哈!”芳菱樂了,“她兄長去了營裡,午後纔會回。”
“行了行了,她沒醒過來時,你大咧咧地說話便罷了,前日她突然醒來,姐姐我的心都快被嚇掉了!還好變成了癡呆,不然你就等着再次被送去人市吧!哪一日,牀上這位神突然變正常了也不一定,所以菱兒還是注意些的好。”
“好了,好了,知道了!就你聰明……”芳菱嗔笑着打斷了芳媛的話,胡亂將手中的衣物用花布打了一個包袱,擡手一扔便丟到了茶桌旁的地上。那裡亂七八糟丟了好幾個包袱,其中一個包袱露出流光溢彩的錦緞一角——那是齊韻最愛的月華裙。
……
駱府外人聲鼎沸,未時是議定的出發時間,僕從、車馬皆已準備就緒,擎等着主子們陸續上車了。
樑禛牽着馬立在駱府門外不遠處,眼睛死死盯着駱府的側門,齊韻會從側門出來。在未得到新皇確切意思之前,樑禛不敢當着駱府人的面與齊韻有過多的糾葛,但他管不住自己的眼,手腳不能動,飽飽眼福總是可以的。
不多時,一位身穿湖藍色繡花軟紗裙的女子,在婢女的攙扶下嫋嫋娜娜自院中緩緩走來。看見遠處那隱約的身形,樑禛便是一陣激動,他細細看過去,韻兒帶着厚厚的帷帽,看不見臉,但看身形似乎又瘦了些。齊振明明說的是齊韻一頓吃光兩大碗的……
樑禛心下狐疑,這齊振整日裡馬馬虎虎的,看樣子他的話大多是不準確的,還得自己多盯着纔是。
齊韻剛出駱府大門,便有駱府管家迎上來,引了主僕三人往隊伍最後走去,樑禛看見那是一輛普通的青帷馬車。望着齊韻羸弱纖細的背影緩緩走向那小小的素布馬車,樑禛心中疼惜,巴不得自己尋把軟轎來親自擡着她走,但此次返京人員太多,強求車駕標準確實有些強人所難。樑禛壓下心中酸澀,不再糾結馬車問題,自己在路上多給她送些吃食啥的,爭取進京那日便能恢復到往日的七七八八。
身後傳來馬車勒停的聲音,樑禛轉頭,看見一駕華蓋馬車停在了齊韻的青帷馬車旁。車門簾掀開,珠光寶氣的駱菀青鑽了出來。
駱菀青老遠便看見一身湖藍的齊韻了,儘管帶着帷帽,那窈窕的身形依然鶴立雞羣,細碎蓮步輕移,環佩搖曳。如若不是事先知曉她腦子壞了,駱菀青還當自己的婢女說謊。這分明還是那個狡詐又風騷的狐媚子。
“齊姑娘!”駱菀青喚住了齊韻,“齊姑娘可有大好?”
面前的女子躲在帷帽後默不作聲。
駱菀青不以爲忤,繼續說道,“適才青兒去農人處買了些庵波羅果(就是芒果),味美甘甜。”
她轉頭對上扶住齊韻的芳菱,“芳菱,快過來取些畫鳶洗剝好了的給齊姑娘嚐嚐。”
芳菱領了命上前便往駱菀青車邊靠,車裡的畫鳶愣怔,她正在奮力去掉庵波羅果的皮,但還沒分成小塊。一個個汁水淋漓,黃澄澄的芒果囫圇着個兒,便被芳菱端到了齊韻的面前。
“齊姑娘可要嚐嚐?很好吃喲!”駱菀青嬉笑挑眉,如同逗弄三歲稚子。
一衆婢僕皆垂頭不作聲,駱菀青是這裡的正牌主子,齊韻只是一個外人,主子想怎麼逗弄一個外人便怎麼逗弄都行。
“我要!多謝姐姐!”一聲清脆婉轉自帷帽後傳出,不等旁觀者回過神來,帷帽後伸出一雙白皙的小手,袖口挽到了胳臂上,露出一大截玉藕般的手臂。
潔白如玉的小手一手抓起一個大芒果便往帷帽後縮,吧唧的咀嚼聲,吱溜的吸水聲自帷帽後響起。金黃的汁水沿着玉藕般的手臂直直流向蔚藍紗裙上的精美蘇繡……
駱菀青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猛一看見如此迫不及待的齊韻依舊樂得不行。她用羅帕捂住嘴,指着兀自狼吞虎嚥的齊韻,衝着自己的婢女笑得直不起腰來。
直到耳旁響起強忍怒意的低沉男聲,“齊姑娘,你在這裡做什麼!”
駱菀青愕然轉身,看見樑禛緊鎖的濃眉,鐵青的面頰。他一把奪下齊韻手中的庵波羅果,扯得帷帽歪到了一邊,樑禛伸手就要將齊韻拉回車上,沒曾想被奪食的齊韻竟突然發作起來,她一把扯下歪在一旁的帷帽,露出滿臉的淋漓黃汁。
她尖叫一聲便往被樑禛打落在地的兩個慘不忍睹的庵波羅果撲去,動作之快,讓樑禛也有一瞬的愣怔。齊韻抓起兩個早已不堪入目的果子就要往嘴裡塞去,樑禛回神,擡手再次將庵波羅果打落,扯起齊韻的手就往馬車上帶。
齊韻不幹了,極力抗拒着樑禛的拉扯,定要靠近那早已看不出原本面目的庵波羅果,震耳欲聾的哭聲再度襲來,震得緊靠她的樑禛耳內嗡嗡作響。她哭得涕泗橫流,混合臉上金黃的果汁,活像那雨後的泥地。
駱菀青呆怔過後看見樑禛慍怒的臉,當即便生出濃濃的怯意,畢竟當衆調戲一個傻子本就不厚道,更何況這傻子還是樑禛曾經的情人。
可再深的懼意也抵不過眼前這張泥濘滑稽的哭臉帶來的衝擊,駱菀青哭喪着臉的同時竟忍不住爆發出銀鈴般的笑聲,笑聲似會傳染,一衆垂手的婢僕,旁觀的軍士皆發出了或輕或悶的哼哼聲……
樑禛盛怒之下濃濃的哀傷將他緊緊包圍,他不再管旁觀者們恥笑的目光,將痛哭的齊韻一把打橫抱起,長腿一邁,跨上了馬車。
馬車簾嘩啦啦放下,昏暗的馬車內幽閉又沉悶。樑禛心痛如絞,他輕輕將齊韻放在微潮的錦墊上,拿出一塊細棉帕溫柔地擦拭着齊韻泥濘不堪的小臉,一邊擦一邊輕聲安慰,
“韻兒乖,禛一會給你更好吃的果子……我的果子比旁的都好……又甜又香……又軟又糯……韻兒吃了一個又一個……”
耳畔的哭聲終於逐漸消失,樑禛看見一雙黝黑澄淨的眸子幽深如潭,他心中咯噔一聲,心臟就要砰砰狂跳起來。如同新月乍現,黝黑眸子的主人卻突然展顏,依然如那垂髫稚子,眉眼彎彎,雙目發光,“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