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這麼在意你是不是這具身軀的主人麼?你不是願意爲朋友賭上命的人麼?”
“交給我,我可以救你的朋友,我可以救你的家人,我可以救你在乎的所有人。”
“說到底還是你太自私了,你不願意放棄自己的存在,結果你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
“在那個沒有你的世界裡,你愛的人都會快樂,爲什麼不呢?你我之間,爲什麼非要讓弱的那個活下去呢?只因爲強的那個是惡的麼?”
“在善良懦弱小孩的世界裡,最後所有人都會死,只留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路鳴澤化身爲在他耳邊縈繞的風雪,反覆地呢喃,他痛苦得想要捂住耳朵,卻無法放下懷中的母親。
如今默默地躺在這裡回想,那些話字字鮮明,透着魔鬼的惡意,偏偏又是無可辯駁的真理。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自己默默地犧牲着,是他的犧牲一次次地拯救了世界,可也許拯救世界的人其實是魔鬼,而他充其量只不過是獻祭給魔鬼的血食。
他那麼的害怕交易自己最後的1/4生命,也許不是爲了什麼崇高的目標,只是這個懦弱又可憐的靈魂想要繼續佔據這個軀體。
當這個靈魂沉睡而魔鬼甦醒的時候,世界也許會變得更加美好,魔鬼可能磨牙吮血,但魔鬼跟他愛着同樣的人,會對媽媽好對諾諾好對楚子航也好,魔鬼甚至會在他們面前故意裝出乖乖的模樣,他們甚至都不會察覺到軀殼裡的靈魂已經換成了魔鬼的。
這樣不好麼?爲什麼那個惡的強大的就該沉睡?那個自以爲善良的弱者卻要自私地霸佔着軀殼?沒有人真的需要他,他纔是真正的累贅。
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睡着了。真奇怪,睡得那麼平靜,就像他來到避風港的第一晚。
***
夜晚寂靜而漫長,赫魯曉夫樓的一個小套間裡充斥着煙味,路麟城獨自坐在桌邊,散着襯衫的領口和袖口,吃着一碟炸焦了的花生米。
桌上的杯子裡塞滿了菸頭,一整瓶伏特加已經喝掉了大半。路明非住在這裡的時候其實他也沒有回過幾趟家,這裡能不能算作是他的家也是個問題,可此刻老婆孩子躺在醫院裡不同的病牀上,他卻回到了這個簡陋的房子裡,抽菸喝酒吃花生米,很像當年他僞裝過的那個潦倒的小研究員。
“叮”的一聲,路麟城起身來到烤箱旁,從裡面端出一隻烤珍珠雞來。
他從養殖場要了這隻最肥的珍珠雞,殺好洗乾淨了,雞肚子裡塞滿了薑片料酒和蔥段,慢火烤了整整兩個小時,雞皮油亮,香味撲鼻。
他端着珍珠雞回到桌邊,用餐刀開,一口雞肉一口酒,大快朵頤,風捲殘雲地吃了大半隻,忽然停住,丟下手中的餐刀,叼着一支菸靠在椅背上,默默地看着牆上的相框。
照片上是夏天的景象,一家三口坐在野餐墊子上合影,戴着草帽的路明非傻呵呵地笑着,喬薇尼舉手遮陽,風吹着她的碎花連衣裙裙襬,紋路彷彿漣漪,路麟城自己則頗爲神氣地扛着自己做的魚竿。這張照片是刻意用來妝點這個小公寓的家庭氣氛的,甚至很可能是假的,合成出來的,路麟城卻認認真真地看了很久,忽然呵呵地笑了起來,邊笑邊搖頭,同時眼淚無聲地劃過臉龐。
“我做的珍珠雞,好像也挺難吃的。”他輕聲地對照片裡的人說,“也許是一個人吃的緣故吧?”
他又給自己倒上一杯伏特加,正要喝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這男人的神色驟然變了,前一刻他是個喝到快不行的酒鬼,忽然間就變成了出鞘的快刀,眼風掃過似乎都能割傷人。
他起身拉開了大衣櫃的抽屜,響的不是牆上那部壁掛式的電話,而是抽屜裡的電話,黑色的塑料話機,看起來頗有年代感的老東西,此刻正叮鈴鈴地歡叫着。
路麟城抓起聽筒放在耳邊,沉默着。
“很多年都不聯繫了,還好麼?”電話那頭的人低沉地說。
“只能說仍然活着。”路麟城說。
這通電話並沒有通很久,路麟城掛上話筒,還沒回到桌邊,那部壁掛式的電話又響了,路麟城微微皺眉,轉而去接這部避風港內部聯絡用的電話。
“路秘書長,您兒子說想見您,我們找了其他所有地方都沒找到您,所以試着打這個電話。”電話那邊的人語氣恭敬。
路麟城看了一眼腕錶,距離他跟路明非的對話僅僅過去了七個小時,僅夠睡一覺的時間,他似乎沒那麼容易就想通了。
但他仍然立刻披上大衣出門,等候在門口的兩名持槍警衛立刻跟上了他的步伐。
避風港裡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年輕人們穿着節日的盛裝走在路燈下,懷裡抱着書本。喬薇尼和路明非逃亡的事件被簡單地遮蓋過去,避風港已經提前進入了慶祝聖誕的氣氛。一路上都有人跟路麟城打招呼,路麟城也如往常那樣舉手回禮,但他忽然轉換的形象令大部分人措手不及,打完招呼之後很多人自己都迷惑了好半天,不知是不是認錯人了。
***
“給我詳細講講怎麼切割,越詳細越好。”路麟城趕到的時候,路明非平躺着眼望屋頂,安靜地說話,幾個小時前激烈的情緒完全消失了,感覺真是想通了放下了,整個人就差溢出得了福音的光輝了。
杜登博士也匆匆地趕到病房,他還沒準備好給病人講治療方案,路明非的突然襲擊倒是搞得他有點措手不及。
但他還是迅速地理清了思路,坐在病牀邊,儘量用平穩的語氣開始講述,“我們會使用劑量很大的催眠藥物,你會有一個很長的夢境。這個夢境是你最熟悉的,它會真實到讓你懷疑到底什麼是真實,但你必須保持清醒的意識,那是夢境,也是你的戰場。惡魔就藏在那個夢境裡,我們還無法確定他會以什麼面貌出現。”
“夢境裡我和他都沒有能力,對麼?”
“很難說,但你和他在那個夢境裡是完全對等的,可能你有能力他也有能力,或者你們倆都沒有能力。用佛教的術語來講,那是你的‘識海’,你們共同擁有那個識海,在識海中戰鬥,決定勝負的,是意志力。”
“就像遊戲對麼?進入遊戲之後,現實裡的肌肉就沒用了,大家都得按照遊戲的規則來,誰都不可能開局的時候就有三個基地。”
“很好的比喻,而且誰都不能使用作弊技,這是一場絕對公平的戰鬥。這也是一場非常危險的戰鬥,因爲夢境過於真實,一旦你失敗,你會覺得自己真的死了,在現實裡,你的身體也會忽然衰竭。但很快你的心臟就會再度跳動,因爲那個惡魔會佔領你的身體,一個意志死去了,另一個意志就會趁機甦醒。”杜登博士說,“那種情況下,我們就失敗了,你的身軀必須被立刻摧毀,但我們也不確定這麼做能不能毀掉那個惡魔。”
“博士你們這套方案真的可靠麼?像是玄學。”
“我也不是十分地有把握,雖然類似的心理實驗在古籍中有記載,從現代心理學的角度也能解釋,但你說得沒錯,這就是玄學。”
“在夢境裡殺了他,就能真的摧毀他麼?”
“這也是未知的,但至少能夠壓制他的意識。某些古老的神話中說,英雄殺死了惡魔之後,用身體作爲容器封印惡魔的靈魂,以自己的意識爲戰場,繼續和惡魔死鬥,而他的身軀已經化作祭壇上的乾屍。你扮演的就是那個英雄角色。”
“你說的不是古老的神話,你說的是《暗黑破壞神》,我玩過那個遊戲。”路明非微笑。
杜登博士聳聳肩,“類似的故事在神話裡到處都有。”
“聽懂了,我可以配合,”路明非轉向路麟城,“現在輪到我提條件了吧?”
“最好別太苛刻,我們並不是萬能的魔鬼,無法承諾你一切。”路麟城冷冷地說。
“第一條件,我要親眼看一看媽媽,算苛刻麼?”路明非盯着他的眼睛,輕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