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痛得大吼起來,渾身冒出嫋嫋的白煙,以他的體能,即使在重傷的情況下被酸液當頭淋到也不至於無法擺脫,但他真的就只能在酸液中無助地掙扎,像是被驚嚇到的孩子。
“師兄!”路明非驚呼。本想再給僞·奧金涅茲補上一槍,現在也顧不上了,丟了槍就往楚子航那邊跑。
沒跑幾步他就停下了。他踩到了血繭中涌出來的液體,這種液體不只是灼熱和腐蝕性,跟空氣接觸之後還變得極其粘稠,路明非根本無法擡起腳來。
這顯然是繭的某種保護機制,就像松脂是松樹的自我保護機制,松脂包裹了入侵的昆蟲,千萬年後形成的化石就是琥珀。
隨着那種液體在空氣中逐步地氧化,它的黏性會越來越強,最終形成堅硬的固體,楚子航就是被琥珀包住的小蟲。
再看那個掛在鋼纜上的血繭,已經乾癟了。大量的液體從楚子航砍開的缺口裡流走,不知道里面的胚胎死沒死,但這麼大的創傷,總該延緩了二次孵化的進程。
救楚子航是當務之急,液體糊住了他的面部,不要多久他就會窒息而死。
他脫下大衣丟出去,落在楚子航身邊,脫下鞋子,用盡全力來了一個立定跳。又被黏住了,好在他還有襪子。脫了襪子再來一個立定跳,這一次他準確地落在大衣上。
他仰頭看了一眼血繭,像個破掉的口袋那樣,淅瀝瀝地滴着黏液,缺口裡黑洞洞的,看不清楚。它的生機看起來已經斷絕了,帶着繭裡的女孩。
直到最後,她也沒有大開殺戒,只不過想從這個洞窟裡逃走。棧橋那邊傳來布寧悲痛欲絕的哭嚎,不忍卒聞。
路明非用短弧刀割開了矇住楚子航面部的膠膜,楚子航立刻大口地喘息起來,不再慌亂地掙扎。剛纔他的應激反應確實是因爲窒息,液體凝固後是半透明的,可以看到他的臉漲得透紫。
他的皮膚被嚴重腐蝕,整個人被黏在地上,衣服也浸透了黏液,正快速地硬化。但只要能呼吸就有救,至於那張英俊的臉會不會毀容,自有無數的妹子爲他落淚,還輪不到路明非關心。
“多喘幾口氣,”路明非說,“我試試能不能把你拉出來。”
楚子航艱難地點點頭,“特別黏,師兄你千萬別被黏上。”
“我心裡有數。我用刀把你割下來,送到醫院去處理。”
“這附近有醫院麼?”
“路程遠點沒什麼,有嘴就能呼吸吃飯,大不了我餵你。”
“那他怎麼上廁所?”口袋裡傳出芬格爾的聲音。
路明非不耐煩地伸手進去關機。
楚子航的雙膝和小腿都被牢牢地黏在地面上,路明非貼着地面用刀,但能夠輕易切開熟鐵的利刃對上這種半凝固的黏液卻很艱難。
路明非自己也是重傷之身,累得氣喘吁吁,胸口剛剛凝血的創口再度開裂,他不得不小心地保持平衡。如果一頭栽倒摔成一個大字,就只能指望零醒過來了。
“你跟以前真是一模一樣。”路明非抹了抹額頭上的汗,“遇上什麼事都是一馬當先,好像全世界就你是不死之身。”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楚子航終於喘過氣來,“我就想我對師兄是有用的就好了。”
“是不是特別怕自己是個沒用的人?”
“嗯。”
“別瞎想,每個人都是有用的,連壞蛋都是有用的。”路明非望着遠處哭嚎的布寧。
“什麼意思?”楚子航沒明白。
“對朋友你總是有用的,對家裡人也是,至於其他人,管他的呢。”
楚子航想了想,“那師兄也是有用的人,所以……別急着死。”
“要是再煽情點,應該說對你有用。”路明非笑笑。
“師兄對我有用。”
“幸虧我不是妹子,否則這時候就應該抱着黏糊糊的你大哭。”說是這麼說,眼睛還真有點溼潤。
可見土味情話也比沒情話強,硬撩照樣撩得到妹子。
“師兄你要不要先把那傢伙解決了?”楚子航說。
路明非轉過頭去,看到僞·奧金涅茲正在拼命地蠕動着,像條粗短的蛇。路明非搞不懂這傢伙還在掙扎什麼,難不成他還能蠕動着爬到地面上去?
“自生自滅吧,可憐的傢伙。”路明非嘆了口氣。
他轉過身來,繼續把楚子航和地面分離的工作,割了幾下,忽然警覺地回過頭去。
不對!雙臂還完好的時候,僞·奧金涅茲也沒爬向樓梯那邊,相反他去向了一個黑暗的角落,現在他也還是拼着命向那個角落裡蠕動。這絕非重傷之下神智昏迷走錯了路,而是那個角落裡有什麼東西。
可現在路明非周圍都是那種黏液,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僞·奧金涅茲爬進那個角落裡。
僞·奧金涅茲用嘴咬下了某個東西,瘋狂地吼叫起來,“成功了!布寧先生!聖子降生了!”
他的吼聲在巨大的空間裡迴盪,就像凡人目睹了神從天降的狂喜。
路明非驚得一身冷汗。原來並沒有什麼實驗者等在外面準備回收樣本,因爲他們並不很期待這次實驗的結果。就像你不抱希望的某個培養皿,隨手丟在實驗室的角落裡,第二天來看一眼就好。
但那個小概率的成功居然真的出現了。奧金涅茲咬着的是一部固定電話的拖繩。023號城市是屏蔽無線電信號的,所以他纔會玩命地往那個角落裡爬。他所謂的布寧先生也不是棧橋上奄奄一息的老傢伙,而是“真正的”亞歷山大·布寧,整個遊戲真正的控盤者。
超進化成功的消息終於從這個封閉空間裡泄露出去了,也許在片刻之間就會傳遍整個世界,真正的幕後老闆會以最快的方式趕來,爲這偉大的造物歡呼喝彩。
路明非還沒來得及想對策,楚子航忽然大吼起來,路明非根本聽不清他在吼什麼,因爲耳朵已經被黏液灌滿了。
血繭裡再度涌出了大量的黏液,瞬間就把他澆築成一具雕塑。
***
“成功了!布寧先生!聖子降生了!”僞·奧金涅茲的吼聲也在聚變反應堆的中央空間裡迴盪。
年輕的亞歷山大·布寧丟掉手中的長鞭,呆呆地望着屋頂。
不再是之前的兇狠和狡黠,他此刻的表情真誠甚至虔誠,他緩緩地張開雙臂,彷彿要擁抱某個從天而降的人。
就在幾秒鐘之前,他還親自鞭打奧金涅茲。奧金涅茲和蘇恩曦被吊在了“花園”的正中央,聖像就掛在旁邊,倒像是三個人一起受刑。
原本奧金涅茲是想製造一個機會給蘇恩曦,他挑動布寧的怒火,引他親自出手狂毆自己,把所有人都聚攏到了自己身邊,這時候蘇恩曦隨便掃射就行。
但他想錯了一件事,蘇恩曦一直不開槍不是擔心子彈對布寧無效,而是他被那羣孩子圍着。
即便知道那是魔鬼養出來的孩子,但對着那些稚嫩的小臉,她實在無法扣動扳機。她不介意毀滅世界,如果毀滅世界只要按個按鈕的話。但她不會親眼看那一幕,這是她跟老闆的不同。所以她只能苦笑,而亞歷山大·布寧驟然從狂怒中清醒過來,下一刻孩子們就包圍了蘇恩曦,把她繳了械,高高舉了起來。
他們被捆好吊起,就像中世紀的狂信徒們把異端捆上火刑架。
布寧把長鞭的鞭梢浸溼,對奧金涅茲執行鞭刑,孩子們圍繞着他數數,興奮得像是看馬戲。
這種地方竟然備有執行鞭刑的用具,不必想也知道它是用在誰身上的,這些孩子的身上想必鞭痕累累,而他們卻在爲新的受刑者歡呼。
蘇恩曦不知道奧金涅茲是不是還活着,長鞭捲走了他的大塊皮膚,把肌肉都撕裂,就在布寧準備對她用刑的時候,僞·奧金涅茲的歡呼聲從頭頂上方傳來。
布寧大步流星地離去,奧金涅茲和蘇恩曦對他再也不重要了,他神情肅穆,像是去赴一生一次的約會。
他原本還計劃着跟羅曼諾夫家族談某項生意,現在全都放下了,跟那個偉大的“聖子”相比,一切都不重要。
“父親去哪裡了?”孩子們圍聚在修女們身邊,小鳥依人的模樣。
“聖子誕生了,父親要去獻上他的祝福。”修女們也是雙目含淚。
聖子誕生了?以蘇恩曦的智商也聽不懂。聽着就像《聖經》裡的故事,但卻是惡魔的版本。
“走啊!孩子們!讓我們一起爲聖子歡呼!”布寧在門邊回身召喚。
修女們和孩子們爆出熱烈的歡呼聲,簇擁着他出門去,只剩下蘇恩曦和奄奄一息的奧金涅茲吊在那裡,晃晃悠悠。
***
黏液淋下的最後一瞬間,路明非舉起手來遮在頭頂,類似孫悟空手搭涼棚遠眺的姿勢。
這是他唯一來得及的自救方案,只要口鼻不被黏液封住,就還能呼吸,就還有希望。
他呆呆地站在那裡,手指頭都動不了分毫,卻能聽見那可怕的破繭之聲,就像絲綢裂開那麼悅耳。
楚子航卻能清楚地看到整個過程,他的臉被膠得硬邦邦,連表情都沒法有,路明非卻能從他的眼神裡知道那一幕是何等驚豔又可怖。
“難道不給我做個現場解說麼?”路明非苦笑。
“就像,”楚子航呆呆地說,“刀鋒女王。”
刀鋒女王?這個名字路明非聽着非常耳熟,可一時間想不起來了。
也不必他費心去想,幾秒鐘後,燦爛如銀河般的長髮從上方降下,然後是那張倒掛的人面,儼然就是成年的克里斯廷娜,明豔照人。
她把臉湊到路明非的臉上,輕輕地嗅着,像是主人離家很久,小貓想要憑味道確認他的身份。
跟隨她降落的是數不清的白絲,彷彿無數道白色紗幕瞬間籠罩了這個空間,女孩倒懸在絲線上看着男孩,活像《蜘蛛俠》裡的某一幕。
但當她張開背後巨大的骨翼時,一切的浪漫不復存在。那是巨大的蛇形蜘蛛攀爬在自己的網上,瑰麗的黃金複眼如審視獵物般盯着路明非看。
“你身上有特殊的味道。”克里斯廷娜的聲音裡帶着詩歌般的韻律,“以前居然沒聞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