愷撒和楚子航一覺醒來,蘇恩曦正帶着服務生和廚師們裝飾舞臺。
不愧是酒量超人的女漢子,昨夜醉成那副德行,此刻她已經完全看不出宿醉的痕跡,換上了黑色制服裙和金色襯衫,漂亮的臉蛋上薄施脂粉,一身淡雅的hermes香水味。
“我們這是要給大家長先生準備一場精彩的表演麼?”愷撤仰望高處,服務生們竟然在舞臺上架了一座橋,在施工隊的幫助下他們把舞臺裝扮成了新宿區的夜景,大大小小的霓虹燈招牌,一座高架橋從上方橫跨而過。
蘇恩曦在環形沙發上坐下,雙腿交疊,叼上一根細細的摩爾煙。愷撒擦着了火柴遞過去,蘇恩曦笑笑表示她對這名有眼色的牛郎很滿意。
“在新宿區,你們和蛇岐八家之間是沒有公平談判的。”蘇恩曦慢悠悠地說,“我的信用只能保護你們24個小時,之後他們隨時可以處置這間店、源稚女還有你們,如果你們決定保護源稚女的話。”
“這一點我倒是想到了。”愷撒點頭。
“不到今天傍晚,封鎖就會重新啓動,蛇岐八家的人會從距離這裡幾公里的外圍開始逐步封鎖路口,控制車站,絕大多數商家都會配合他們的行動,他們能在這裡開店,就說明他們尊重這裡的規則。這裡的規則是蛇岐八家定的。”蘇恩曦說,“這就是所謂的清場,在重要人物會面之前,把無關人等都清理出去。清場完畢之後高天原會變成一間孤店,如果你們那位王牌牛郎談判失敗,蛇岐八家可以大開殺戒,警視廳不會管這件事,街上也不會有人救助你們。”
“聽起來真是糟糕透頂。”
“你們昨晚就該駕車衝出去,帶着那個腿受傷的小女孩和那個精神渙散的王牌牛郎,雖然有點難度,但不是全無可能。”蘇恩曦聳聳肩,“可你們偏偏決定留下來。”
“老闆娘你用鉅額資金擔保我們,我們跑了你的錢怎麼辦?”
“我可不擔心,在資本市場上那些日本人跟我沒什麼可玩的,他們那點智商還是去玩武士刀吧。”蘇恩曦嘆了口氣,“沒辦法啊,我一覺醒來發現你們還沒走,只好再幫幫你們咯。”
“看這架勢,老闆娘是決定好好地招待蛇岐八家,好讓他們手下留情?”愷撒挑了挑眉,他知道這個滿肚子壞水兒的老闆娘已經有了辦法。
“那是當然咯,”蘇恩曦眉開眼笑,“新宿區不是我們的主場,可高天原是。我們是這裡的主人,難道不該好好招待客人麼?今晚會有盛大的演出,讓大家長在華麗的歌舞中坐下來,大家好好談,談到賓主盡歡!”她把手機和打印好的名單扔給愷撒和楚子航,“開始工作吧,邀請這些貴客出席我們今晚的派對!”
中島早苗坐在辦公室的窗前,一個人看夕陽西沉。
早苗畢業於早稻田大學建築系,是頂級的室內設計師,東京富豪都以能擁有她的設計而自豪。
年輕時她是個美人,曾有很多學長追求,但她立志出國留學。如今她仍舊是個美人,清新如一株蘭花,辦公桌上常有仰慕者送來的花束。但早苗看不起那些男人,寧願去牛郎俱樂部找點樂子,追求她的男人想把她從名設計師變成謹小慎微的家庭主婦,而在牛郎店她是個自由的女人,可以摟着牛郎的脖子大呼小叫,把自己灌得爛醉。
這種浪蕩的生活直到她遇見右京·橘爲止。那天晚上每個女人都在尖叫,右京坐在人羣裡目光澄澈,好像這些女人不是爲他而來,周圍的喧鬧跟他沒有關係。
早苗晚上經常得加班,趕到高天原的時候其他客人們已經喝得醉醺醺的,舞池中燈光曖昧氣氛淫靡,她在人羣中顯得那麼不合羣,但會有另一個不合羣的人在那裡等她。右京擡眼看着她說:“今晚就這麼結束了麼?”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回答:“不,只是開始!”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愛上右京了,但這段時間肯定是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金錢在那間店裡。
“哎呀,你這樣子下去會越發嫁不掉的,世界上的男人再好又怎麼比得過牛郎呢?他們是收了錢來取悅你的男人啊,找丈夫若用牛郎的標準,你要當一輩子的單身女強人了。”幾個閨蜜都這麼勸她。
早苗也覺得有道理,於是痛下決心,連續幾晚都約成功男士吃吃飯,珍愛人生遠離夜場少年。比如今晚她就答應了北條議員的邀請,在美濃津吃懷石。
助理推門鞠躬:“中島老師,今晚您和北條議員有約,差不多該出發了。”
這時早苗的手機響了,有短信進來:“我在想,今晚會怎麼結束?——右京·橘”
中島早苗騰地起身,踏上一雙高跟鞋,解開發簪披散長髮,大步走出了辦公室。
“中島老師,北條議員派來接您的車在樓下等着呢。”助理被嚇了一跳。
“你去跟他吃吧,我今晚有個約會。”早苗頭也不回。
這時青木千夏在跟父親談判。
千夏21歲,出身在一個政治世家,自己卻是個歌手,l4歲時和朋友組織了“零色蝶”樂隊,跟明星事務所簽了約。
雖然有很好的發展機會,但千夏隨性得令人髮指,而且熱愛燒酒,好幾次因爲喝多了忘記了演出。按說她這麼當女明星是絕對沒法成功的,但她是青木千夏,號稱全日本音樂美少女中的“橫綱”,她是天生的女王,無論靠音樂還是靠美貌她都能稱王。
她很懂得如何發揮自己的優勢,有一段時間她人氣下滑,事務所也很不待見她,助理們憂心忡忡,只有千夏很淡定,千夏說那就拉拉人氣吧,我們組織一場演唱會。
在那場載入日本流行音樂史的演唱會上,舞臺上搭起了巨型的玻璃泳池,千夏懷抱吉他從直升機上躍下,彈奏最強音,唱出最高潮,而後墜入玻璃泳池中。烏黑的長髮在水中披散,白裙黏在她的身體上,勾勒出完美的曲線,聚光燈把池水照得聖光般亮。魔鬼的誘惑和天使的聖潔合而爲一,一分鐘後掌聲如雷。事務所的負責人第二天又變成了千夏腳下的哈巴狗。
千夏正跟父親談結婚的問題。
“千夏啊,音樂是你的事業,我非常清楚。你爲我們青木家增光添彩,爸爸很高興。不過女人呢總是要結婚的,爸爸一直在想辦法爲你尋找一個好夫婿,你那些一起做音樂的朋友爸爸覺得不是很合適。我們家是一個政治世家,代代都是和政界聯姻……”
父親絮絮叨叨。
“高天原盛大演出,香檳如林之夜,期盼您的光臨——basaraking”,不早不晚這條短信進來了。
千夏把玩着手機,心說終於讓我搞到了你的手機號碼,你也會發這種攬客的短信麼?
“猜猜老孃是誰?”她寫了條短信發出去。
“客人太多猜不出來,今晚店裡有特別慶典,來麼?”對方回覆得很沒有禮貌。
“什麼特別慶典?”
“大概是老闆娘生日或者前夫祭日之類的慶典,酒類半買半送,保留節目全部上演,想喝便宜酒是個不錯的機會。”
“見鬼!你甚至不記得老孃是誰,這種邀請鬼才會接受!老孃給你買的酒足夠把那條街上的人都喝倒,老孃在乎過酒價麼?幹!”
“那麼你是青木千夏。”
“怎麼忽然想起來了?”
“買酒又多說話又粗而且會說‘幹,字的只有你,快來!”
“媽的老孃在跟爸爸討論訂婚的時候你叫老孃去夜總會給你捧場?這是老孃的終身大事!”
“那就快點把你的人生大事談完換衣服出發,今晚高天原人滿爲患,你現在出發都未必有座了。”
“媽的給老孃留座!”
父親把一張黑白照片推到千夏面前:“對方是森家的長子,斯坦福大學畢業的博士,人很好,一直忙於學業還沒找過女朋友。他可是你的歌迷哦,一看到你就迷上了,表示如果能和你訂婚,一定支持你繼續做音樂。森家在日本政壇的地位你也知道,對我們青木家來說是很難得的盟友,我們兩家聯姻,你們將來的孩子會是日本首相吧?”
“好的好的,人不錯就他了,不過我現在得立刻出門。”青木千夏站起身來。
“千夏你要去哪裡?森家的母親森隆子今晚帶兒子來家裡拜訪,雙方見個面培養一下感覺啊。”父親嚷嚷。
“參加一個朋友的派對,訂婚儀式什麼的你們老一輩自己商量吧。”
“哪個朋友?不要再跟那些搞音樂的男孩混了,政治家的未婚妻要規矩啊。”
“不是音樂圈的。”青木千夏說,她可不敢說其實是個牛郎。
五分鐘後青木千夏已經在前往高天原的路上了。
愷撒能征服千夏的主要原因是,千夏征服不了他。青木千夏這輩子對誰都是秒殺,電視臺曾經安排她和一位年輕鋼琴家對談,對方對她頗爲心儀但又看不起她的流行音樂,還曾經對媒體表過態。電視直播那天,青木千夏穿着雪白的長裙走上演播臺,對鋼琴家伸出手去,示意對方對她行吻手禮。她的美在那個瞬間膨脹到極致,鋼琴家勉強支撐了幾秒鐘,彎腰親吻了她的手背,整個節目中再也沒說怪話。
但千夏把同樣的方法用在愷撒身上的時候卻完全失敗了,愷撒毫不猶豫地彎腰親吻了千夏的手背,還聞了聞,並擡頭微微一笑。接着他攬住千夏的腰肢,邀請她進店喝一杯,儼然皇帝邀請貴族參觀他奢華的新宮殿。這麼多年來千夏終於找到了能打敗自己的人,一次藉着酒醉,她忽然抓住愷撒的胳膊大聲說你會娶我這樣的女人麼?你敢娶我的話我會整死你哦!愷撒說很遺憾我已經訂婚了,就您這發瘋的程度,跟我未婚妻比還遠未夠班啊。
青木千夏就是會被這種溫柔又殘酷的男人吸引,說不給你機會,就一點都不給。
“我是千夏的父親,您母親的朋友,本來想請你們全家今晚來家裡吃飯……可真是不好意思,剛纔幹夏忽然接到朋友的電話要去參加一場重要的聚會,今晚原定您和千夏的見面可能得改期了。但您的心情我已經傳達到,千夏也表示自己到了可以訂婚的年紀了。”千夏的父親握着話筒小心翼翼地說。
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不是森家的主母森隆子,而是自己未來的女婿。森家能有今天,全靠能幹的主母,青木家對於森隆子懷着敬畏之情,這個寡婦能捧起青木家,也能讓青木家在政壇中出局。
“哎呀哎呀,正想給您打電話呢。”森家長子對未來岳父的電話格外熱情,“不好意思的是我們纔對,媽媽剛纔接到一條短信就忽然出門了……據說今晚是她乾兒子的生日慶典。”
“乾兒子?沒有聽說過您母親有乾兒子啊。”千夏的父親有些驚訝。
“是是……是一位名叫heracels的德國青年,剛剛認識,據說是很有見地的青年,母親常和他討論些國際局勢。”森家長子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趕緊彌補,“總之我很期盼和千夏見面的那一天。”
夕陽墜落在地平線上,黑色的車隊奔行在霞光下方。
風魔小太郎端坐在勞斯萊斯里,白髮梳理得整整齊齊,和服外披着厚實的呢子披肩,他的身旁坐着櫻井七海。
路面上格外冷清,商家都關門閉戶,門上貼着“暫停營業敬請原諒”的字條。從下午開始新宿區內的主要街道開始交通管制,警察在道路兩端設置了路障,沒有特別通行證的車不能駛入。
今夜是源氏兄弟的談判,也是蛇岐八家大家長和猛鬼衆“龍王”的談判,可能會劃定未來黑道的版圖,任何無關人等都被禁止踏入這個區域。
一路上風魔小太郎和櫻井七海都沒有說話,舊日的緋聞暴露之前他們說的話還多些。如今那些事都過去了,櫻井七海沉浸在龍馬弦一郎過世的悲傷中,風魔小太郎能做的就是沉默。
車停下了,前方似乎堵車了,風魔小太郎警覺地皺眉,既然已經清場了,又怎麼會堵車?
擋住他們的是一輛加長加高的gmc保姆車,再往前是奔馳、寶馬和雷克薩斯,各式各樣的豪華車,車窗上都貼着特別通行證。有人沿街發放,看起來這些車都是去往高天原的。
手機響了,是駐守高天原的幹部打來的:“家主,計劃有變!大批的車正往這邊趕來,開車的都是女人。酒商的車也來了,正往下卸酒,看起來他們今晚想開門營業。”
“我們清場的地方,誰敢靠近?”風魔小太郎震怒,“驅散那些女人!”
“她們不怕我們。今晚高天原舉辦黑道派對,這裡的每個人看起來都像是幫會成員,”幹部無可奈何,“剛纔還有一個女人拉着我合影。”
“你是要告訴我你們被一幫渾蛋玩弄了麼?我說驅散那些女人!”風魔小太郎再度提高了音量。
“可是……高天原是一間服務於名媛的夜店……今晚參加派對的女人都是東京的名嬡,她們的社會影響力很大,武力驅散的話我們會很難對社會各界交代。”
“真想得出來啊蘇桑……”風魔小太郎沉默良久,長嘆一聲掛斷了電話。
他清楚這是誰的主意,只有老闆娘能搞到這麼多的特別通行證,以她的財力,在東京警視廳裡怎麼會沒有關係呢?交通管制得通過警視廳,搞通行證也可以通過警視廳。
勞斯萊斯滑到高天原面前,風魔小太郎降下車窗,芬格爾點頭哈腰地遞進來一張停車券:“風魔君您來啦,特意給您留了車位哦!今晚店裡客人爆滿,不是老闆娘特意叮囑您怕都找不到地方停車吶!”
那張神氣活現的嘴臉讓人很想在上面印個鞋印。
“蘇桑真是事事都提前想到。”風魔小太郎接過停車券,點頭致謝。事已至此沒有辦法了,黑道領袖們只能在這羣興高采烈的女人裡談判。
風魔小太郎回想自己初見蘇桑的時候,多麼肅殺的一個女人,穿着黑色套裝,戴着黑框眼鏡,坐在會議桌盡頭,凌厲的目光威壓全場。如今卻混賬至此,大概是被那幫神經病傳染了吧?,爲風魔小太郎和櫻井七海保留的座位是位於高處的vlp包廂,在這棟建築還是天主堂的時候,這個空間用於牧師佈道。
水晶燈光芒耀眼,俊美的年輕人們穿梭在舞池和卡座之間,他們穿着純黑的西裝和襯衫,打着純黑的領帶,戴着墨鏡,手腕上捆着皮帶,腰間佩着短刀,個別拎着球棒。四周牆上貼滿了通緝令,通緝犯是危險的開膛手暗夜琉璃,照片上邪魅的男人叼着白玫瑰,染血的長刀橫在胸前,眼神兇狠,卻又透着令人難以抗拒的妖冶。
通緝令上說危險的殺手暗夜琉璃活動在東京的夜幕下,被他殺死的年輕女性數不勝數,黑道宗家懸賞1000萬日圓要他的人頭,提醒每個夜歸的女性小心。據說他只攻擊最美麗的女性,所以最保守的衣着是最安全的。
但今晚到場的每位客人都穿着膝上20乃至30釐米的超短裙,踩着10釐米乃至15釐米的高跟鞋,黑紗和露背裝比比皆是。她們非但沒有聽從通緝令上的警告,反而格外地張揚。根據今晚的遊戲規則,那個危險的殺手暗夜琉璃今晚就藏在高天原裡,他非常善於僞裝,客人們必須從各式美男子中找出他來,第一個達成目標的客人會獲得1000萬日圓的高額獎金。而這位令人無法抗拒的殺手也可能會主動走到某位美麗的女性身邊,這時候你也可以一把抓住他不讓他逃走,所以比拼美貌也是今晚的主題之一。
能被邀請參加這場“黑道盛典”的客人都是既有社會地位又對容貌有信心的名媛,搖滾巨星青木千夏也赫然在座,圍着一張圓桌跟幾位友人玩骰子。
高天原老闆娘也親自現身,即便是在這裡每夜豪擲幾十萬的貴客也是第一次知道高天原還有“老闆娘”這種東西。一個經營牛郎店的女人,想起來總有點怪怪的。
但蘇恩曦沒費多大力氣就贏得了她們的喜歡,她是那麼年輕漂亮衣着考究,還會說各種各樣的笑話,本身就是亮眼的名媛。她還有令人驚歎的好酒量,在桌子之間走動,後面跟着服務生,服務生手中的托盤裡,一杯杯琥珀色的陳年威士忌排成矩陣。
她請每位客人喝酒,客人們都驚歎於她的豪爽。
蘇恩曦難得有這種可以放開喝酒的機會,有假公濟私之嫌。酒德麻衣通常會控制她喝酒,因爲知道她喝多了酒品有多糟糕。酒德麻衣並未露面,她跟愷撒和路明非照過面,而且那雙長腿就算裹上阿拉伯長袍也無法遮掩,她出場的話等於讓搔首弄姿的客人們難堪。
蘇恩曦嫋嫋婷婷地走進vip包廂,親切地跟風魔小太郎擁抱:“終於等到風魔君大駕光臨,今夜的酒水都免費哦,玩得開心點。”
風魔小太郎分明知道她在裝腔作勢可還是很禮貌地表示了感謝:“蘇桑來日本開店我當然是要來捧場的,不過在這種地方談判是不是吵鬧了點兒?”
“我們已經把三樓的‘夏月間’收拾好了,那是間和式屋,有很大的陽臺,正對着東京的夜景,相信大家長一定會滿意。”蘇恩曦微笑,“以我的信用保證,只有大家長和猛鬼衆的龍王能登上那層樓。”
“單獨見面?”
“單獨見面,我想這也是大家長期待的吧?”
風魔小太郎沉沉地點頭:“是的,大家長說過他們見面的時候不要外人在場。蘇桑你的意思是我和櫻井家主就留在這裡欣賞表演?”
“這只是一座四層小樓而已,可不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東京塔,今夜東京的名媛們在這裡狂歡,誰也不敢造次對不對?”蘇恩曦挑了挑眉,“在這種地方我們怎麼能奈何得了世上絕無僅有的皇呢?”
風魔小太郎沉默了片刻,幽幽地嘆了口氣:“蘇桑您知道得真多啊,您的機構投資我們,也是爲了龍族的遺產吧?原以爲那是家族最核心的機密,想不到已經有太多人知道了。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人多少組織期待着繼承龍族的遺產呢?想起來真叫人灰心啊。”
“所有封印都會脫落,所有牢籠都會腐朽,而籠中的東西卻是永生不滅的。”蘇恩曦微笑,“哪裡是我們能阻止的呢?”
“您是說總有一天那個被埋葬的文明會重現於世麼?”
“我不知道,也沒人能知道。如果真有命運之輪的話,那個輪子早就轉動起來了,沒有人能阻止它,也沒有人能令它轉向。我們的力量在它面前太渺小了,我們只能在那輪子上奔跑,遵循自己的直覺。”蘇恩曦幽幽地說,“真到了最終的那一日,我也只能坐看它的發生。”
“遵循自己的直覺,說得真好,從蘇桑您這裡聽到了那麼有教益的話,今夜您是我的老師。”風魔小太郎微微鞠躬。
“別那麼拘謹啦,”蘇恩曦忽然笑了,親熱地摟着風魔小太郎的肩膀,大力拍打,“這裡可是夜店哦,是不醉不歸的地方!大家都在喝酒,我們爲什麼不趕緊喝起來呢?可惜店裡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女人可以陪您,您看我怎麼樣?說起來您也沒什麼可選的……如果那邊坐着的櫻井女士不算您自帶的姑娘,那我就給她找個英俊的伴兒來!”
風魔小太郎接過她遞來的杯子,深深地看蘇恩曦那雙時而嫵媚時而深邃的眼睛:
“我只想問一句話,您來日本,是希望解放神,還是埋葬它?”
蘇恩曦又笑了:“向您保證,無論我爲誰服務,目的是什麼,直到這一刻,我還是您的朋友。我來日本是要把神送回地獄去,那是不該留在世界上的東西。”
“爲您這一句,乾杯!”
“乾杯!”
兩杯相碰,風魔小太郎把杯中的烈酒一飲而盡,然後拿出了手機,撥通源稚生的電話:“佈防完成,環境安全,大家長可以進入。”
接電話的居然不是源稚生而是烏鴉:“clear,請保持對環境的控制,大家長準備進入。”
站在陰影中的源稚生摘掉耳機,撣去頭髮上的雨水,默默地看着舞池中紅男綠女縱情聲色。
他其實已經進了高天原,他扮成了風魔小太郎的司機,低低地扣着帽子。沒有人會想到前排開車的人才是真正的vip,後排坐着的風魔小太郎和櫻井七海卻是保鏢。
今天早晨蛇岐八家已經拿到了高天原的內部地圖,去往三樓的樓梯就在不遠處,今夜那層樓是禁區,素白色的年輕人坐在名爲夏月間的和式小屋裡等待他。
確實是精心的安排,他們這對兄弟和敵人走到今天,在如此多重要人物的坐鎮和東京名嬡們的圍拱下重逢,總算不用劍拔弩張,而能坐下來好好說說話。至於會不會有人死在那間小屋裡,源稚生現在懶得去想。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幾分鍾,他還想留在這裡看看錶演。
他是個特別好靜的人,很少來這種喧囂的場所,可今夜這裡的環境卻讓他感覺到一種異樣的溫暖。
雖然確實夠惡搞的。
服務生統一穿黑色制服,挽起袖子,小臂上貼着龍虎刺青,給客人點菸的時候會抽出腰間的手槍來,湊上去“啪嗒”一聲,槍口跳起明亮的火苗。牛郎們清一色穿黑色的長風衣,風衣裡是顏色花哨的襯衫,想必是模仿執行局。店裡還向客人們提供cosplay的服裝,皮短裙、漁網襪、緊身的女警制服,今夜這裡人人都是黑道,流氓、
打手、墮落警察、風塵女子……一鍋燴。
男人女人大呼小叫地搖着骰子,酒到杯乾,偶爾座頭鯨登上舞臺講兩句又傻逼又雄壯的話,跟着一段表演。當紅牛郎的節目會贏得滿堂彩,比如basaraking出演的《埃及豔后》和右京·橘的《櫻落嚴流島》。幾曰不見這羣神經病越發神經了,原來他們真的不只是藏匿在這家店裡,還是店裡的一員。
有人說狂歡就是一羣人的孤單,但是孤單的人湊在一起,似乎就真的溫暖起來了。
源稚生也能感覺到他們身上的溫度。
引擎聲壓過了音樂,黑太子摩托駛入舞池中央,愷撒穿着緊身皮衣,全身上下掛滿銀色的鎖鏈,腰帶裡插着閃亮的沙漠之鷹。他摘下墨鏡扔向客人們:“我的引擎已經燒熱,你們準備好了麼?”
“basaraking!basaraking!”數以百計的玫瑰扔上舞臺。
白色的玫瑰花瓣從天而降,楚子航穿着一身紅色皮風衣戴着骷髏假面,從天而降墜落在舞臺中央。愷撒駕駛摩托車衝向楚子航,兩個人假模假式地搏鬥,似乎是在表演什麼黑道舞臺劇。
幾輪格鬥之後楚子航已經拾起愷撒掉落的沙漠之鷹,一槍打穿了他的胸膛,可又忽然撲上去抱住即將倒下的愷撤。
源稚生大概有點看明白了,這幕戲講的是一對黑道兄弟的故事,愷撒出演桀驁不馴的哥哥,楚子航出演孤獨敏感的弟弟。他們從小孤苦,但是立志要做人上之人,哥哥聽說政界和黑道必須相互配合,才能越走越高,於是兄弟二人抓鬮,一個人在黑道發展,要打敗各種幫會當黑道的皇帝;一個人要去考東大當名律師,然後進軍政界當大政治家。抓鬮的結果是桀驁的哥哥要去當政治家,敏感的弟弟卻要去闖艱難的黑道。
但他們服從了命運的安排,兩個人說好再不聯繫,但在關鍵時刻總是互相幫助,誰也不知道黑道大哥的哥哥是政界新星,也沒人明白爲何弟弟所在的幫會總能在掃黑行動中倖存。
二十年後哥哥當上了國會議員,性格更加剛愎自用,要當全日本的霸主,於是掀起掃黑風暴,所有幫會都受到重創。弟弟不得不出面阻止哥哥,說黑道在日本的歷史悠久,很多人都靠黑道吃飯,如果摧毀了黑道,哥哥主導的政府不可能養活那麼多的社會底層,這等於摧毀了社會上的弱勢羣體。但哥哥說在他的未來規劃中是沒有黑道這個東西的,犧牲一些人的利益並無所謂,一切都要爲他的政治未來讓路。
最後兄弟相約在東京灣的跨海大橋下,在他們當初抓鬮和分別的地方用當初的方式決鬥,最後是弟弟射穿了哥哥的心臟。
楚子航和愷撒正演出這幕短劇的結局,哥哥臨死的時候終於說出了真相,因爲他已經得了絕症,再也無法暗中保護弟弟了,他擔心自己死後內向的弟弟無法掌控那麼多黑道幫會,便以自己的鐵腕橫掃黑道。
“記得我們當初的約定,要當日本第一的黑道皇帝!”哥哥最後的遺言,“我的弟弟一定會是日本第一!”
掌聲震耳欲聾,客人們淚如雨下。戲其實演得很傻,楚子航那口二把刀的日文像是在爪哇或者土耳其學出來的,但來這裡的女人要麼愛basaraking,要麼愛右京,要麼兩者都愛,那些缺點都被忽略了。喝了酒之後大家都進入自high的狀態,來這裡就是爲了大哭大笑。其中還有源稚生的熟人,那位知名設計師中島早苗小姐,修復家族神社的時候橘政宗親自前去拜託過她,當時她以“承擔黑道工作擔心有損事務所的名聲”爲由再三推辭,非常冷豔高貴,現在卻看着黑道兄弟的小話劇梨花帶雨。
在場的人能真正明白這幕粗糙舞臺劇的可能只有源稚生,這是那幫神經病對他的揶揄或嘲諷。這場“黑道盛典”的一切都是在暗喻他和源稚女,也難爲這幫神經病們有心。
哥哥死去的時候放送了一首蒼涼的中文歌:
“你陪了我多少年,穿林打葉,過程轟轟烈烈,花開花落,一路上起起跌跌,春夏秋冬泯和滅,幕還未謝,好不容易又一年……”
歌詞跟劇情不太搭,情調卻很吻合,反正在場的都是日本人,多半聽不懂中文。
但源稚生的中文沒有問題,聽得很明白。這是一首秋天一樣的歌,聽完之後讓人心裡很安靜,源稚生反反覆覆地回想那句“你陪了我多少年”,忽然有點明白那幫神經病爲什麼選這首歌。
人生其實很短暫,有誰能陪誰多少年?屈指算來就那麼區區幾個人,那麼多年來陪過源稚生的只有三個人,橘政宗、櫻還有源稚女,現在其中的兩個已經變成了新墳。
你陪了我多少年?我能償還你多少年?
他悠悠地哼着這首歌,神遊物外似的。不遠處的vip包廂裡,風魔小太郎也哼着這首歌,手指在膝蓋上打着節拍。
服務生們在舞池中央擺上了一口銅缸,把一瓶又一瓶的香檳倒進缸裡。今晚客人們點的酒已經太多了,不斷有豪客刷卡派送每桌一瓶香檳,最後只能把這些香檳都倒進缸裡,大家可以隨意地從缸裡取酒。
酒已經太多了,在場的客人們一天一夜也未必能喝完,這時候繼續買酒只是爲了把某個牛郎的營業額推高,但是大家都很樂意這麼做。這是個創造奇蹟的夜晚,高天原的氣氛在午夜之前就白熱化了。
今夜一切都是可能的。
不遠處的客人發現了源稚生,眼波流動。她大概誤以爲源稚生也是店裡的牛郎了,店裡的男性要麼是服務生要麼是牛郎,以源稚生的容貌,似乎不可能是服務生。
源稚生從旁邊的玫瑰花瓶裡抽出一支花遞到她手中,微微笑笑,轉身離去,沿着客人不得踏入的通道去往樓梯間。
地下室的化妝間裡,源稚女正在梳妝,路明非反坐在一把椅子上旁觀,讚歎不已。
他記得某個文豪說女人化妝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場面,她們把種種精美的顏色塗抹上去,手法輕柔得像是爲雛鳥梳理羽毛,於是蒼白的臉漸漸地精神煥發,絲絲嫵媚流淌在眉梢,眼波都變得明亮起來,整個過程彷彿巨匠繪製肖像,你坐在那裡看着,感受着時光流逝,心情彷彿天邊的白雲那樣變化。
源稚女化妝就給人這樣的感覺。他的妝很淡,只用極少的一點顏色,隨着薄薄的硃色和石青抹上眉間眼角,他漸漸豔麗起來,再度呈現出介乎男女之間的妖異之美。
他正強行用化妝術把自己恢復成那個桀驁的風間琉璃。
“就用自己真實的樣子見他不好麼?”路明非忍不住還是問了。
“我不願意那麼弱弱地去見他,好像回去跟他求助那樣。他今天要見的人是猛鬼衆的龍王風問琉璃,我就給他風間琉璃。只有風間琉璃能說服他。”
路明非沉默了很久:“你心裡其實還是有點恨他的吧?”
源稚女停下手,眼神忽然間迷離起來:“是啊,怎麼能不恨呢?在我發現自己是惡鬼的時候,在我最絕望最虛弱的時候,這個世上最該跟我在一起的人卻用刀把我的心刺穿了。我無法選擇自己的血統啊,我生來就是這種骯髒的東西,可他也覺得我髒。他那麼光輝那麼正義,不能有骯髒的鬼做弟弟……可親人就是這個世界上跟你最親近的人啊!如果換成我是皇,哥哥是鬼,就算爲了他和全世界爲敵,我也不會讓他一個人孤單地逃跑……跟你最親的人相比,世界算什麼啊?”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大滴大滴的眼淚滑落下來,弄花了精緻的薄妝。
路明非能感覺到那潮水般洶涌的悲傷,很顯然風間琉璃始終壓抑着這種情緒,但在即將跟哥哥見面的時候,終於控制不住地流露了出來。
這種情緒對於談判顯然是不利的,路明非覺得自己應該勸勸他。但他做不到,是啊,如果你最親近的人是個惡鬼,你就能放棄他了麼?
在親人的眼裡,大義滅親是個何等殘酷的詞啊,世間應該有那麼一個人,你可以爲他背叛一切,甚至於公理和正義。
可公理和正義也是頭等重要的大事啊,從小老師就告訴你那是不能違背的。路明非一時間想不明白這麼多事,只覺得心情很低落。
“對不起,我就是這樣,做戲做得太多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入戲了。”源稚女恢復了平靜,開始補妝,“動不動就哭哭笑笑。”
“所以你纔是最紅的牛郎啊,所有女孩都喜歡你。”路明非隨口說,“不像我,就算把我放到牛郎店裡穿上牛郎的衣服,我也只是個端盤子的。”
他想說你隨便哭哭笑笑就能讓人心裡那麼難過,我這種糙漢都被打動了,要是個女孩還不跟你落下淚來。
“其實每個人都在表演,人生就像是一齣戲,你在戲裡扮演的總不會是真實的自己。”源稚女輕聲說。
“也不一定吧,老大就總是本色出演啊,我也很本色,不同的就是老大演高帥富,我演屑絲而已。”
“屌絲?”源稚女問。
“網絡詞語,說那種沒有存在感的路人甲路人乙,活該一輩子暗戀班裡的漂亮女生。進階狀態是中年怪蜀黍,終極狀態是老盧瑟。”路明非很高興能找到這個話題把源稚女的注意力引開,說這個他絲毫不覺得傷心,他已經習慣於自己是屌絲了。
“sakura你也是個演員,只是演得不太好。”源稚女自顧自地畫眉。
“哪有,我這麼憨厚,有什麼說什麼,從不搞僞裝。”
“你是個很孤單的人,但你會故意說很多話來掩蓋,不是麼?”
路明非一愣,立刻想用話遮蓋過去:“算不上孤單吧,偶爾有點沒意思,不過吃吃喝喝很快都會過去。”說完他纔想起,自己下意識地在遮掩什麼,果然被源稚女說中了。
“那是你在逃避,只要你跑得夠快,孤單就抓不住你,但有一天你會累得跑不動,孤單不會,它遲早會追上你。”
“照你這麼說我不是沒救了?”
“你心裡喜歡什麼人吧?但沒法跟她在一起,跟她在一起就有救了。”
路明非一怔,心說我暗戀某人你都能看得出來?
源稚女從化妝鏡裡看着路明非:“我也不是故意要觀察你,我是個演員,觀察別人是我的習慣。第一次看你照片,我就覺得你在僞裝,但你藏不住自己。你心裡的那個人太強,總是要不顧一切地撕破僞裝跳出來。你心裡的那個人,是值得敬畏的。當你把他放出來的時候,你纔是本色出演。”
路明非心裡動了動,源稚女後面的話他根本就沒聽進去。
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諾諾其實一直都知道他的心事。諾諾的外號是紅髮巫女,號稱會用塔羅牌算命,這只是她跟大家開的一個玩笑,她根本不用藉助任何牌就能算出對方的心事,她有“側寫”的能力,路明非曾經親眼見過她那靈巫一樣的感悟能力。那麼諾諾怎麼可能猜不出他的心事呢?連源稚女都猜得出來。但諾諾從未表示過,她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他的心沉沉地往下墜,原來諾諾跟陳雯雯是一模一樣的。女孩們纔是好演員,她們什麼都知道,但她們不想提起。她們也許希望你知難而退,也許是根本就不在乎。
也許只有繪梨衣那種笨蛋小怪獸纔是他路明非承擔得起的女孩,她的喜怒哀樂路明非不用猜。這個時候他忽然有點想念繪梨衣,希望她回去之後一切都好。
“我看起來怎麼樣?”源稚女站起身來。
路明非上下打量他:“蠻好的……就是還缺那麼點兒氣勢。你要記得控制情緒。”
“放心吧,今天是我和哥哥重逢的大日子,我會控制住。”源稚女點頭。
路明非忽然想起不在惡鬼狀態的源稚女其實算得上一個很乖的弟弟:“其實我也有個弟弟,他小時候老跟我搶電腦,我可煩他了,但今天回頭去想,我已經不討厭他了。”
“爲什麼?”
“要不是他當年跟我搶電腦玩,我不是更孤單了麼?當年我們還睡在同一間屋裡的兩張竹蓆上,大夏天的他晚上睡不着就衝我扔紙團子。”路明非說,“我就那麼一個弟弟,所以他做什麼我都會原諒他的。”
他似乎聽到了陰陰的冷笑聲,下意識地扭頭看去,路鳴澤卻並不在他的身後。不知道爲什麼,他總覺得魔鬼版的路鳴澤特別討厭小胖子版的路鳴澤,真奇怪,分明是兩個天差地別的人,卻有同樣的名字。小魔鬼那麼清秀高貴,不賤的時候彷彿不食人間煙火,卻那麼討厭那個沒追求的小胖子,小胖子在他眼裡不該是塵埃一樣渺小的東西麼?
路明非搖搖頭,收回亂七八糟的思緒:“時間差不多到了,你哥哥會在夏月間等你,記得一定要鎮靜。
“明白的,謝謝你,路君。”風間琉璃用力點頭。
源稚生端坐在夏月間裡,空氣中瀰漫着淡淡的菸草香。
紙菸是不會散發出這種味道的,那是手工菸絲燃燒時散發的煙味。源稚生趕到歌舞伎座的那一次,源稚女已經提前離開,只留下滿室的菸草香,就是此刻夏月間裡的味道。想必不久之前源稚女曾在這間屋子裡抽過煙。
源稚生大致能明白弟弟爲何要在談判之前單獨坐在這裡抽菸,他自己在桌邊坐下,也不由自主地摸出紙菸來叼上一根。這是個太過重要的見面,雙方都想演練一下,可是想象桌子對面坐着那個人的時候,又會不由自主地慌亂,就想用抽菸來掩蓋。
夏月間是高天原裡風景最好的包間,打開兩扇木門,門外皓月當空,一條河從不遠處流經,河邊生長着櫻樹和楓樹,河中月影浮動。很久沒有這麼好的月色了,源稚生也很久沒有時間和心境欣賞風景了。這個環境讓他覺得很舒服,他漸漸地放鬆下來。
事到如今,神已經死了,猛鬼衆的主力已經湮滅,王將縱然可怖,卻也不敢公然在蛇岐八家面前現身。戰爭接近結束,一切都會漸漸好起來,他確實應該坐下來跟“龍王”
好好談談。
儘管在橘政宗面前表達了“再殺源稚女一次”的決心,但在知道源稚女還活着的時候,他確實感覺到了某種悸動,似乎心底的某個死結略略地鬆開了。這些年來他一直重複地做着噩夢,夢見幽深的井底一雙無神的眼睛仰望天空,他從井邊俯下身去看那具屍體,屍體慢慢地伸出手來把他拉向井中,源稚生無法抗拒。屍體就是源稚女,源稚生親手把他封在那口井中。這輩子源稚生都停留在那噩夢般的時刻,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弟弟,親手埋葬了他。
就因爲弟弟是個鬼。
回到那個悽惶的雨夜,那些用女孩身體制造的蠟像默默地站在地下室深處,惡鬼般的弟弟在灌滿了化學試劑的浴缸中哼着歌操作,那一刻源稚生被鋪天蓋地的絕望吞沒了。對他來說,從那一刻開始,那個管他叫哥哥的男孩已經死了,只剩下魔鬼把弟弟的軀殼作爲衣服來穿,他必須殺了那個魔鬼,他可以強忍心中的悲痛,但他不能背叛正義,他是正義的朋友!直到最後一刻源稚女都沒有想到要反擊,只是茫然地摟着他的脖子叫他哥哥,源稚生咬着牙擰動刀柄,呼嘯的血泉從弟弟的胸口涌了出來。
這是他爲正義支付的代價,他已經爲正義支付了太高的代價,從那以後他再也不在乎對鬼使用暴力,唯有一次就是在遇見櫻井明的時候,那個孤獨的男人帶着嘲諷的神情對他說:“他們都說天照命會讓每個人看見陽光,可我們這種生在黑暗裡的蛾子……只會被你的陽光烤成焦炭。”
那一刻源稚生的心劇烈地顫動,是啊,他是皇,是偉大的天照命,但他沒法讓每個人看見陽光。他的親弟弟已經被那熾烈的陽光燒成了焦炭。
所以他纔會想要逃走。他厭倦了殺戮,只想要平靜地度過餘生。
但命運給了他第二個機會,許多年後源稚女再度來到他面前,眉眼間依稀是當初的模樣。
異日重逢,我該以何見你?以沉默、以淚水,還是以刀鋒?我如警惕惡鬼那樣警惕你,卻又忍不住要用盡一切力量擁抱你。
風魔小太郎和櫻井七海都不清楚今天源稚生來這裡的真正意圖,源稚生在尋求一線機會。那線機會是從源稚女刺殺王將開始的,源稚生並不知道源稚女爲什麼要殺王將,但多年之後,在對王將的戰爭中他們這對兄弟終於又站在了同一陣營。
這些年無論你在哪裡,你是誰,你與我爲友還是爲敵,都無法改變你我的過去……
在我們都很孤單很無助的時候,是你陪了我那麼多年。
所以源稚生今天要來這裡,哪怕只有一線機會,他也要抓住。
煙燒完了,燙到了源稚生的手指,他從綿長的思緒中驚醒,把煙掐滅在菸灰缸裡,重新戴上耳機。
“報告情況。”他說。
“花組報告,以高天原爲中心,附近的十六個街口仍在我們的控制中,沒有任何異常。”
“牙組報告,狙擊手全部就位,全方位覆蓋高天原。”
“鐵組報告,一樓大廳、二樓餐廳和頂樓天台一切正常,控場人員每30秒報告一次。”
“鶴組報告,‘忍者’武裝直升機正在高天原上方執行空中巡邏任務,雷達監控表明周圍街區一切正常。”
“很好。”源稚生說。
爲了這次談判,蛇岐八家可謂大費周章,除了風魔家的忍者部隊被留在了紅井,負責看守那口沉積着龍類亞種屍骸的儲水井,其餘精銳都被集中到了新宿區來,人員動用規模不亞於在海面上阻擊屍守羣。
從天空到地面,乃至於下水道里,蛇岐八家建築了360度的立體防禦。放眼東京範圍內,沒有任何一個勢力能打破這樣的防禦圈,大家長和龍王的談判絕不允許被幹擾。
源稚生閉目養神,等待着那一刻到來,走廊上響起輕輕的腳步聲。
警報聲撕裂了夜色,高分貝的聲浪一站接一站地傳遞,有人拉響了防空警報,十幾秒鐘裡,偌大的東京城內都回蕩着刺耳的警報聲。
源稚生霍地起身,看向窗外,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防空警報是最嚴重的城市警報,動用防空警報意味着通過電視和廣播警告市民都來不及了,危險在瞬息之間就會降臨。
猛鬼衆麼?猛鬼衆有實力對新宿區發起空襲麼?這完全不可能!就算猛鬼衆能弄到少數幾架轟炸機,這些未獲許可的飛機也不能飛進首都導彈防禦圈,那個防禦圈由愛國者3型導彈和雷達網組成,堪稱鐵壁防禦。
一樓舞池中狂歡的人們也被驚嚇到了,防空警報的聲音銳烈,連強勁的迪斯科音樂都壓不住。所有人的手機在同一刻響起,鈴聲匯成另一種可怕的警報聲。
風魔小太郎摸出手機,剛剛是東京氣象局對全體市民發送的警報,警報內容極其簡單:“各位市民請注意,前所未有的強勁海嘯即將進入東京灣,請居住在沿海區域的市民緊急撤離,無法及時撤離的市民請在地下室或者建築物的高層躲避。”
隱約有巨聲從東邊襲來,轟轟然彷彿雷霆,天地間再也聽不見其他的聲音。真的是海潮聲,風魔小太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新宿區距離海邊大約有十公里遠,在這裡怎麼能聽見潮聲?
地面在震動,彷彿成千上萬只大象組成的象羣在街上跑過,舞池頂上的巨型水晶吊燈像鐘擺那樣劇烈搖晃,穿着細高跟鞋的女人們和桌面上的玻璃酒杯一起震顫,搖搖欲墜。
“鶴組!鶴組!報告情況!外面怎麼了?”風魔小太郎摸出對講機大吼。
耳機中只有沙沙的電離聲,嚴重的大氣電離現象干擾了無線通信。大氣電離現象能夠干擾近距離無線電通信,這種情況只發生在太陽黑子爆發或者核爆炸的情況下。
蘇恩曦驚得起身,想去外面看看動靜,但她也跟客人們一樣穿着高跟鞋,沒跑兩步就一個趔趄跪在地上。這種時候還是座頭鯨有一店之主的風度,大吼道:“可能是地震!保護客人們疏散!”
把守各個出口的執行局幹部蜂擁上樓,無論發生什麼事,首要的就是保護大家長脫離危險。
能親眼看到危險逼近的人只有大家長自己,源稚生站在寒冷潮溼的狂風中,向大海的方向眺望。烏雲平鋪着推來,幾十秒內,原本晴朗的夜空被翻滾的積雨雲蓋滿,暴雨從天而降。
月光徹底消失,千家萬戶亮起了燈,城市在某種即將襲來的災難面前戰慄。
一切都說明某種異變正在發生。源稚生全身骨骼爆響,龍骨狀態在一瞬間完成,他再度成爲絕世的皇。他拔出蜘蛛切和童子切,踢開木門走上陽臺,站在狂烈的海雨天風中。
他果真看見了大海涌來,百米高的水牆一邊推進一邊發出雷霆般的巨聲,所過之處,無論汽車、樹木還是棚屋都被舉上潮頭,幾層樓高的建築在它面前就像是沙灘上的卵石。
源稚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根本不是他所能抗衡的力量,那是浩劫!
狂潮推進到距離高天原大約一公里的地方,在一片位於高處的商業區受到了阻礙,數十萬噸海水碎裂爲泛着白沫的激流,沿着大街小巷涌入新宿區,浩浩蕩蕩的大河穿行在高樓大廈間,幾層樓瞬間就被淹沒,高樓上的廣告大屏猶然播放着三井三菱和富士佳能的廣告。盛世和末日相距如此之近,似乎象徵着遠古巨龍對脆弱的人類文明的嘲笑。
此時此刻,東京都氣象局陷入了徹底的混亂中,幾十年來從未有過的地質和大氣變化在不到半個小時內席捲了東京。
打印機發瘋地噴出記錄紙,首席科學家宮本澤發瘋似的扯過來看,陡峭的曲線溢出了有效範圍,安裝在近海海牀上的儀器設備已經失去了監測海潮的能力。
最早發現海嘯的是美國的間諜衛星。這顆間諜衛星是用來監控日本和周邊國家的,日本政府抗議過多次,但這一次它發來了關乎東京都存亡的情報,近海的火山帶以前所未有的烈度爆發,一個迄今爲止從未觀測到過的海嘯激波正在向東京都推進。
高達百米的狂潮沿路摧毀了東京都氣象局設置的所有浮標和監測儀器,所以東京都氣象局對於即將到來的危機毫無覺察,十幾分鍾前他們還喝着咖啡討論最近詭異的氣候變化。
東京灣附近的防波堤在百米級別的海嘯面前形同虛設,海水侵入陸地,潮峰以每小時80公里的高速向着內陸推進,到達新宿區的是第三波潮峰,十幾分鍾內,東京都的三分之一區域被海水淹沒。
港區已經變成了廢墟,萬噸巨輪被史無前例的海嘯卷着撞裂了防波堤,房屋被成片地掀起,跨海大橋垮塌,數以萬計的集裝箱淹沒在海潮下方。
其他地區的損失報告還沒有出來,報告出來也毫無意義,因爲災害強度還在不斷上升,東京都這個巨人在持續失血,此時此刻一切的救災手段都形同虛設,氣象局也無法預料下一步的變化。
能做的事情只剩下祈禱了麼?
同時襲來的還有12級狂風和暴雨,十幾分鍾內降雨量已經超過了l00毫米,這在許多少雨的城市,是整整一年的降雨量。
“宮本博士!宮本博士!首相官邸打來電話,要氣象局給出解釋,爲什麼沒有預報?爲什麼沒有預報?”年輕的接線員握着電話大吼。
宮本澤狠狠地推開他,衝上露臺,海水已經漫到了氣象局的樓下,整個一層都被淹沒了,周圍的高樓大廈也都站在洪濤大海中。宮本澤死死地盯着西邊看,彷彿那裡的雲層裡藏着他的死敵。
西邊的天空裡傳來了另一種轟然巨響,彷彿一門直徑數公里的巨炮發射了,幾秒鐘後西邊的天空被照成了火紅色。
“富士山……噴發了!”一名下屬衝上露臺來大吼,但看到眼前這一幕他就知道宮本澤在等什麼,富士山噴發的火光全東京的人都能看見。
那確實是宮本澤的死敵,也是日本所有氣象專家和地質專家的死敵,那座火山之父的噴發,說明地殼深處的岩漿已經徹底沸騰了,近海火山和陸地火山在地殼深處是相通的。
“震波逼近東京!10、9、8、7……”負責監控震波的同事大吼。
烈度高達八級的震波來襲,把滿屋的人都掀翻在地。接線員撞在牆角,撞得頭破血流,還抓着話筒高喊摩西摩西,宮本澤一把抓起他的衣領,搶下話筒湊到耳邊:
“首相先生,別問這個可憐的傢伙了,他什麼都不知道。事到如今解釋也沒用了,我們沒有任何辦法制止這場災難。聽着!不會有預報,也沒有應對方案!唯有一條建議,”
他深吸了一口氣,“趕快逃命去吧,你留在首相官邸也沒什麼用。”
他掛斷了電話,站起身來整了整西裝,四下掃視:“都避難去吧,防空洞是靠不住的,地勢低的地方也待不住,去空曠的高地,那裡最安全……如果還想做什麼的話,就爲東京祈禱吧。”
這個平日裡庸庸碌碌的中年人,忽然變得凜然生威,就像長刀在手的武士。
“可是……”一名下屬戰戰兢兢地說。
“混賬!你們留下來又有什麼用?在這種級別的災難面前,你們跟普通人一樣無助!走!快走!沿路上招呼大家去空曠的高地,你們能做的就這麼多!”宮本澤大吼。
他龍虎般的聲威鎮住了所有人。其實氣象局的人何嘗不想逃走呢?只不過作爲科學家的尊嚴不允許他們放下手中的工作罷了。但事實就像宮本澤說的那樣,他們已經失去了作用,這種級別的災難遠遠超過了人類的認知,他們能做的就是像普通人那樣奔逃,並把正確的逃生方法告訴沿路遇見的每個人。
偌大的辦公室在幾分鐘內就撤空了,最後一個走的是那個頭上鮮血淋漓的接線員,他從東大畢業不久,是地位最低下的實習生。他呆呆地看着宮本澤在控制檯前坐下,面無表情地盯着屏幕,一邊拷貝數據一邊向所有渠道發送災難警報。
“前輩……”接線員喃喃地說。
“走吧,其他人都沒用,你更沒用了。”宮本澤冷冷地說,“但總得有人留下來看着這場災難發生,把它記錄下來,這些數據對將來的研究有用。你將來要變成有用的人,分析我記錄下來的數據!”
他瞟了一眼接線員,眼風銳利如刀,放聲大吼:“現在!滾!”
接線員深深地鞠躬,追着那些奪路而逃的同事們離開。玻璃接二連三地破碎,狂風暴雨橫掃辦公室,宮本澤坐在控制檯前,藉助大氣層外的氣象衛星俯瞰地面。
作爲宮本志雄的叔叔,他當然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這是神的甦醒。人類是無法跟那種高高在上的東西抗爭的,能夠踏上戰場的,只能是他們這些混血種。
巨型水晶吊燈墜落在舞池正中央,破碎的水晶碎片四下飛濺,割傷了旁邊女孩的裙子和身體,這一幕透出驚心動魄的美豔,也透出濃烈的末日氣息。
牆壁自下而上出現裂痕,海水以極大的壓力迸射出來,形成白色的水龍。一個年輕女孩被當胸擊中,吐出大口的鮮血,座頭鯨搶步上前抱住了她。一分鐘內舞池中水深齊腰,幾分鐘前還是歌舞昇平衣香鬢影,此刻這些衣着輕薄的女孩哭喊着在水中跋涉。她們根本不知道撤離的通道在哪裡,就是想跑,跑得越遠越好。遍地散落着高跟鞋、坤包和項鍊耳墜,工薪階層的女孩如果能擁有這些奢侈品中的某一件都會開心好幾個星期,但這時候人們連看都不會看它們一眼。
他們並不知道高天原的情況已經算是不錯的了,這座舊式的天主堂非常堅固,否則在海嘯激波到達的第一瞬間它就倒塌了。
“花組!花組!”櫻井七海呼叫。
無人回答,她立刻明白了,在這種情形下,負責控制街道交口的花組已經不存在了。至於在高天原內部控場的鐵組,此刻跟客人們一樣掙扎在水流中。
能夠倖存下來的只有負責狙擊的牙組和負責空中防禦的鶴組,他們的頭頂上還盤旋着兩架“忍者”輕型武裝直升機,那是能夠幫助他們迅速撤離現場的東西。
“牙組!’鶴組!”櫻井七海呼叫。
“情況無法確定!海潮進入新宿區!重複一遍!海潮……”牙組組長的報告被槍聲打斷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的慘叫。
櫻井七海聽出那是軍用霰彈槍的聲音,屬於民間禁用的大威力武器,跟黑幫常用的打獵用霰彈槍完全不同。有人正在使用這種軍用武器清除狙擊手,牙組已經失效。
這都說明有人提前知道超級海嘯的爆發,所以進攻時間才能被計算得那麼精確。
海嘯摧毀防禦圈的同時,進攻開始。
“鶴組!向高天原樓頂迫降!大家長在三樓!重複一遍!大家長在三樓!優先帶大家長撤離!”櫻井七海下令。
“鶴組明白!鶴組明白!正在靠近中!”
風魔小太郎的手機響了,打進電話來的是宮本澤。聽完電話之後,他整了整和服起身,在慌亂的人潮中,這個老人堅硬得像塊礁石。
“蘇桑,以你對龍族的瞭解,我想你已經明白正在發生的是什麼事了。”風魔小太郎盯着蘇恩曦的眼睛。
“神的甦醒。”蘇恩曦的聲音微微顫抖,“只有神的甦醒。”
“我想這件事也超出了你的預料,否則你也不會留在這裡陪我喝酒聊天了。”風魔小太郎幽幽地問。
“人格擔保!我什麼都不知道!”蘇恩曦臉色慘白瑟瑟發抖,顯然是給嚇傻了,“地震了麼?”
她平日裡鎮定自若,導致風魔小太郎總是忽略她的年齡,把她看作平起平坐的合作伙伴。此刻大難臨頭,蘇恩曦表現得就像個被獵食動物逼近的小白兔,風魔小太郎才意識到她只是個年輕女孩,無論多麼聰明狡詐,面對真正的戰場還是會驚慌失措。
“真那麼簡單就好了,快逃吧,趁還來得及。”風魔小太郎冷冷地說,“這時候全世界的金錢都救不了您。”
雖然不能絕對肯定蘇恩曦跟這起事件無關,但風魔小太郎還是決定任她離開。成年人看到可惡而好看的小姑娘吃了虧,委屈得要哭出來時,心裡對她的厭惡感總是會降低的。
“謝……謝謝……”蘇恩曦摘下腳上的高跟鞋,混入奔逃的人流中。
風魔小太郎沒時間管蘇恩曦,他必須去找源稚生。高天原的見面看起來是一個陷阱,蛇岐八家的絕大部分精銳都集中在這裡,大家長也在樓上,風魔小太郎必須保護源稚生逃離。
“果然還是不能相信那個男人!”風魔小太郎低聲說,他心裡想的是源稚女,他想兄弟感情令源稚生放鬆了警惕。
他抽出懷劍。他帶着這柄剖腹用的小刀,原本是用來象徵心中的決意,現在卻要用它作爲武器。鐵組幹部們涉水來到他身邊,十幾個人,這就是風魔小太郎現在能調動的全部力量。
風魔小太郎轉過身,看見櫻井七海也挽起了和服袖子,解開了和服的下襬,手中同樣提着鋒利的懷劍。
客人們正合力想要拉開那扇沉重的大門,想要逃離高天原。那扇門裡面是鋼芯外面包着上好的楠木,名家雕刻,重量超過一噸,由電機驅動,象徵着高天原的體面,但現在就是它阻斷了逃生的路。消防通道也失效了,滾滾白浪正通過消防通道灌進來。
風魔小太郎帶着鐵組衝向三樓,剛剛走到樓梯間就聽見樓上傳來密集的腳步聲,風魔小太郎伸手把衝在最前面的那名執行局幹部拉了回來,下一刻密集的彈雨迎面而來,同時有幾個人身上濺出血花。
身穿蛙人服的槍手控制了樓梯間,他們的蛙人面具上有飄逸的“鬼”字,猛鬼衆。
“閃開!”風魔小太郎跳上樓梯扶手,彷彿蜻蜒落在荷葉之上。他在彈幕間急速地奔跑,懷劍帶着燦爛的銀光,切開了槍手的咽喉。
雖然很老了,但他仍舊是忍者之王,別說他手中還有一柄懷劍,就算給他一枚刮鬍刀片他都能殺人。如果猛鬼衆認爲幾個槍手就能阻擋他跟大家長會合,那就太低估蛇岐八家的家長們了。
源稚生踢開門衝上天台,閃電撕裂雲層,藉着電光他看清了東京。
絕望的東京。
目光所及之處都是大海,重重黑浪奔涌而來,拍在廢墟上濺起白色的水沫。海面起伏,看上去就像是一望無際的荒原,枝形閃電墜落在水面上,像是奇詭的巨樹從黑色荒原長進了雲層。
受災更重的是遠處臨海的區域,高樓大廈傾斜,斷口處向着天空伸出鋼筋,有兩座樓相對着倒塌,樓頂撞在一起形成了孤獨的“人”字形。
城市變成了羣島,樓宇變成了一座座小島,島嶼之間黑色的海潮起伏。
怎麼會這樣?他們分明已經殺死了神,紅井底部堆積的、佈滿水銀斑的屍骨可以作證。巖流研究所的生物專家已經反覆地查看了那些屍骨,確定沒有幸存者。那些生物猙獰得超出任何怪物畫家的想象力,爬行動物、哺乳動物和魚類的特徵會出現在同一個個體的身上,體長超過兩米的大型盲眼鰻魚,卻進化出了獅虎般強勁的前爪,某些生物形似巨蟒,但脊椎卻是開叉的,有兩個甚至三個頭,一切的一切恰如橘政宗所說的多年之前被拉斯普京關閉的洞穴,神的胎血令地下河中的生物集體變異,呈現出混亂的進化。生物專家未能從那些死去的生物中辨認出神來。
難道說神並沒有隨着赤鬼川的水流入紅井?王將已經得到了神?
源稚生很清楚自己在這種情況下應該做什麼,鶴組的直升機必然會嘗試救援他,此刻那是唯一能快速離開高天原的交通工具,源稚生必須立刻回到源氏重工,沒有他就無法組織新的防禦。
鶴組果然來了,武裝直升機頂着狂風暴雨靠近高天原,飛機上的人向着源稚生揮舞手臂,把軟梯扔了下來。
源稚生還沒來得及去抓軟梯,明亮的火光就貫穿了直升機。“忍者”在轟然巨響中化爲火球,巨大的旋翼和機身脫離,斬入一座摩天大樓。
那是單兵用防空導彈,發射導彈的人站在急速逼近的快艇上。那些敏捷的小船在激盪的水流中跳躍着前進,從四面八方包圍了高天原,快艇上滿載身穿蛙人服的男人,他們手中端着軍用霰彈槍。就是這些人清除了負責狙擊的牙組,他們在水下潛行,然後忽然冒出水面開槍,牙組的精英射手們一個接一個倒下。
巨大的黑影突破雲層緩緩地下降,又是那艘硬式飛艇,它在風中劇烈地顫動着,但飛行姿勢依舊穩定。硬式飛艇的抗風能力遠遠超過飛機,鶴組降落得冒生命危險,硬式飛艇卻仍能準確地把貨物降在高天原的樓頂。一個集裝箱從天而降,砸塌了天台的地面。箱體表面開裂,嬰兒的哭泣聲從那道裂縫中泄露出來,蛇形的黑影也從裂縫中爬了出來,它們緩慢地蠕動着,似乎嗅到了源稚生的氣息,猛地振作起來,嘶叫着直起身體,彷彿一株株大樹在源稚生面前長了起來。+
快艇上的人扔出鐵鉤,勾住了高天原的牆體,把快艇固定在外牆上,槍手們從窗口跳進高天原,踢開每扇門,不問任何話直接開槍。死侍完全不顧猛鬼衆的槍手,它們眼裡只有源稚生。
源稚生迅速得出結論,一是猛鬼衆確實有控制死侍的辦法,二是猛鬼衆沒準備讓任何人活着離開高天原。要想離開就得親手殺出一條血路,好在這恰恰是他擅長的事!
電梯門打開,放出的竟然是滿滿的一電梯水,路明非徹底懵了。
他把源稚女送到電梯口,忽然聽到防空警報聲,然後是潮水聲,地面震動,跟着他們就被激流衝向走廊的另一頭。水從齒縫和鼻孔裡鑽了進去,貨真價實的海水,一股苦鹹的味道。他頭暈目眩,毫無意義地撲騰,最後還是源稚女一把將他拉出水面。
他吐出幾口水,看清了眼前的情況,走廊在瞬息之間變成了河流,目光所及之處都是白水滔滔。水深超過兩米,他們夠不到地面,抓着壁燈的燈座纔沒被激流沖走。
頂燈一盞接一盞地短路熄滅,黑暗逐漸籠罩了他們。
“這……這怎麼回事?下水管道開裂了麼?”路明非結結巴巴地問。他用盡所有的邏輯思維,能想到的合理解釋就是下水管道開裂了。
“不,是王將來了!”源稚女輕聲說,“他來找我了。”
他在哆嗦,而且哆嗦得越來越厲害,正在失去控制。分明連王將的影子都沒看到,他卻被恐懼抓住了。
“別瞎說!沒有的事兒!”路明非趕緊安慰他,“王將就算來了……他也得會游泳才行!”
這倒是實情,如果在這種情況下王將真的忽然出現,想必也會穿着泳褲戴着泳鏡,因爲高天原已經變成了海。
“不,你不明白,王將真的來了!他不會允許我和哥哥見面的,從我遇見他的那一天開始,我就已經逃不出去了。”源稚女的眼睛裡泛起死亡的灰色,“他是魔鬼……他是魔鬼!”
路明非急得直跳腳,可惜他腳不沾地也沒法跳,再這麼耗下去他們都會被淹死在地下室裡。可源稚女已經完全失去了鬥志,只知道反覆說王將來了王將來了。
身旁的水竟然是血紅色的,路明非愣了一下,扭頭瞪着源稚女那張沒有血色的臉,然後深吸一口氣沉入水中。他只看了一眼,血都冷了。在水下他看得很清楚,壁燈鋒利的邊緣割開了源稚女的腰,當激流帶着他們拍打在牆上的時候,源稚女用自己的身體作爲護盾,所以路明非才沒有直接撞在牆上。但他已經不是風間琉璃了,只憑源稚女的身體,要做這件事就得付出生命的代價。以那個邊緣撕裂的傷口來看,就算王將不來收他的魂魄,他也活不了多久了,除非他們能很快找到救護車。
可在這個天下大亂的時候,哪有救護車呢?
路明非看看源稚女的臉,又扭頭看向別處,他想找個人來幫幫忙,可目光所及之處哪裡有人?他不想跳腳了,他急得想哭,可是哭不出來。
這他媽的是怎麼了?真死了,櫻死了,橘政宗死了,如今源稚女也要死了,這些人像是被列入了冥冥中的死亡名單,無論怎麼掙扎,最後的結局都是一樣的。
源稚女這麼做是爲了救他,可他什麼都做不到,只能跟廢物一樣左看右看。他跟源稚女真的有那麼好的交情麼?值得他花自己的一條命來救自己?從源稚女的角度想這也不太值得吧!源稚女是千金之子,他只是個沒用的廢物。
“謝謝你,路君,我走不了了,你快離開這裡。”源稚女輕聲說。
路明非心說這時候你就別那麼多廢話了好麼?這時候你講禮貌有個屁用啊,我們現在需要的是醫生和救護車,有了醫生和救護車你就能不死。而且你謝我什麼啊?謝我看你塗脂抹粉麼?
“我是看到你的照片,才覺得我能殺死王將的。如果一個少年能殺死龍王,我爲,什麼不能殺死惡鬼呢?”源稚女的氣息越來越微弱,靠着路明非才能把頭伸出水面。
路明非吃了一驚,殺死龍王諾頓和芬裡厄的人是他,這個秘密只有路鳴澤那個小魔鬼才知道。路明非不願意承認這些功勳,他意識到自己已經被某種禁忌的力量控制了,說出去他就會被看作是怪物。
“所以我說你也在掩蓋一些事,但這其實並不難猜出來。你纔是真正的屠龍者,殺死龍王康斯坦丁的那次,你、愷撒和楚子航都在現場;三峽那次,你和愷撒在場;北京那次,你和楚子航在場,每一次屠龍你都在場,其他人卻不是固定的。開始我還不敢相信這個推論,直到我看到你的照片,那種躲躲閃閃的眼神,眼底裡卻藏着獅子。我相信我的判斷沒錯,你纔是真正的屠龍者,你纔是必須活下去的人。”源稚女抓住路明非的肩膀,目光猙獰,“我救你不是爲了別的,是因爲你纔是最後那個能殺死王將的人……我把我的命給你!我賭你贏!”
路明非呆住了,真搞笑,居然還有這麼相信他的人,可源稚女不知道,這只是在拜託一個魔鬼殺死另一個魔鬼而已,而且他已經決定再也不跟路鳴澤做交易了。
他承受不了這種重量,註定會辜負這份囑託,他可不想當英雄,只想作爲一個普通人好好地活下去,等這個世界上屬於他的那個女孩來找他。
“你是爲了殺王將才那麼玩命的麼?”路明非反過來抓住源稚女的肩膀。
源稚女愣住了,不知道怎麼回答。
“別放棄啊!”路明非大喊,“我們都不是爲了殺什麼人才這麼玩命的對麼?我們爲的是幸福啊!我們爲的是殺死壞人之後就能跟自己的好朋友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才那麼玩命的啊!你哥哥現在就在樓上,我們之間只隔着幾層樓板對不對?你還有力氣對不對?我們現在就去找他,我們現在就去跟他說清楚!你哥哥是皇,他能殺死王將的,他什麼都能!你心裡是想見他的對不對?我這就帶你去見他!”
他還是沒有承認自己是屠龍者,但他喊出了自己心裡的真話。他是要幸福的,他跟諾頓和芬裡厄又沒有仇,如果不是爲了諾諾和楚子航,他是不會跟路鳴澤交易的。
雖然楚子航不是他什麼人,諾諾也不是他的女朋友,可沒有了這些人,他一定會後悔,人生會變得很不幸福。每個人……都是要幸福的!
源稚女那失神的眼中掠過了一絲迷茫,接着是夢幻般的色彩,某種力量從他那極度衰弱的身體裡生了出來,他恢復了一些活力,扶着牆壁往外摸索。
“是……你說得對!我是來見哥哥的!我要去找哥哥!”他大聲說,“我還沒有死,我要去找哥哥!”
看着他那瘦小的背影,路明非心裡一陣酸楚,不知道是感覺到了幸福還是悲傷……
尼瑪你想見他就直說嘛,非說你要跟他談判不可,談個屁啊,你就是個兄控的小屁孩!
鞋跟鏗鏘有力地敲打着地面,蘇恩曦大踏步地穿越走廊。她是高高在上的人,就算逃跑也會颯沓如流星般地經過貴賓通道,怎麼會像小女人一樣拎着鞋子瞎跑?
“給我拋售蛇岐八家旗下所有公司的股票!在新聞出來前盡一切可能拋!現在不是賺錢的時候,而是要把損失降到最小!”她在給遠在紐約的股票代理人打電話。
“你問我消息可靠不可靠?奶奶的老孃現在就在現場!廢話別說了。”蘇恩曦沒好氣地掛斷電話。
風魔小太郎還是低估了這位蘇桑,她有時候清秀動人有時候楚楚可憐,但內在絕對是滿肚子壞水。她流露驚慌失措的表情,並非被嚇到了,而是她在蛇岐八家身上投了巨資,不禁擔心自己的錢打了水漂。那邊風魔小太郎還在槍林彈雨裡衝殺,這邊蘇恩曦已經開始清倉挽回損失了,不愧是華爾街最極品的金錢吸血鬼。
她接着給酒德麻衣打電話,但酒德麻衣沒接。不接就不接,蘇恩曦倒不擔心酒德麻衣,這個世界上能奈何得了酒德麻衣的人不多。倒是蘇恩曦自己有點危險,她畢竟是文職人員,打打殺殺並不擅長。不過她一分鐘幾百萬美元上下,也犯不着親自打打殺殺,但她永遠都有準備,伸手在包裡摸索,摸到了那支格洛克手槍。
她撥打另一個號碼,這次很順利地接通了。
“晚上好,恩曦。”老闆慢悠悠地說話,背景聲是da立da那首優美的《loveinportfo立0》,聽起來老闆似乎正在某間高檔的法餐廳用晚餐。
“大概情況你已經知道了吧?”蘇恩曦開門見山。
“剛剛知道,我得老實承認這出乎我的預料,赫爾佐格博士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對手,每一步都走得出乎意料。”老闆低聲說。
他的聲音冷冽而凝重,聽不出一點玩笑的意味,這絕非他平常的狀態。這時候的他更像是頂尖的棋手,面對着棋盤上慘烈的搏殺,不動聲色地高速計算。他的對手是王將,這還是第一次,蘇恩曦知道竟然有人可以跟老闆當對手,王將的行動超出了老闆的預估,這樣的棋局對於老闆來說纔是有意思的吧?
“神甦醒了麼?”蘇恩曦問。
“當然。能夠在短時間內劇烈改變氣候環境,只能是某位大人物甦醒了。”
“神不是被蛇岐八家殺死了麼?”
“至今爲止還沒有人知道神是什麼,對麼?人們只是根據神話,猜測那是某種類似八岐大蛇的龍形生物,但這沒法證實。蛇岐八家連對手到底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又怎麼敢說殺死了它?”
“看起來王將似乎想要所有人的命。”蘇恩曦的語速很快,“這種情況下我和長腿也很難置身事外,要我們幫着愷撤小組把猛鬼衆擺平?我很樂意這麼做,這幫渾蛋砸了我的店,我一肚子氣!”
黑影從前方拐角裡閃出,霰彈槍的槍口指向蘇恩曦。蘇恩曦甩手開槍,子彈貫穿了那名槍手的右肩。她頭也不擡地經過,用鞋跟猛踩男人的腦袋,把他踢暈過去。
她確實是文職人員沒錯,但她現在的心情很不好,還喝了不少酒,這兩者都會讓她處在暴走的邊緣狀態。
“喜歡牛郎店的話,下次再買一間更好的送給你。”老闆微笑,“不用管愷撒和楚子航,你的工作一直都只是確保路明非的安全,直到我們偉大的救世主決定踏上戰場。”
“老闆你確定這一次偉大的救世主還管用?說真的連我都不敢相信一個生物甦醒的動靜會有這麼大。”
“只要他下定決心,那麼神在他面前也不過是殘缺卑賤的生物。”老闆頓了頓,“我並不擔心神,我只擔心赫爾佐格,有一點源稚女猜得沒錯,赫爾佐格是遠比神可怕的東西,我想他的目標不止復活神那麼簡單。”
“可他畢竟只是個人類,一個人類的極限能有多少?就算他進化成純血龍類,極限又有多少?”
“是的,他是人類,但他是我所見過的最強的人類之一,一個奉行龍族準則的人類。面對這種對手你不得不小心。”老闆輕聲說,“從資料上你們是無法瞭解赫爾佐格博士的,但我瞭解,因爲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啊!”
電話掛斷了,恰好在這個時候酒德麻衣回撥過來。
“怎麼不接電話?老闆的意思是不用管愷撤小組,只保路明非。”蘇恩曦摁下接聽鍵。
酒德麻衣直接掛斷了電話,背景音已經說明了她爲什麼不接電話,電話那頭槍聲如雷。
“真沒禮貌!”蘇恩曦擡手打穿另一名槍手的大腿,擦肩而過的時候攬住他的脖子,用巧勁把他摔暈在地。
最強力的管賬丫鬟就是要文武雙全,她從槍林彈雨裡信步走過,已經照顧好了方方面面。蘇恩曦不禁有些得意於自己的效率。
“該死!那死丫頭還在房間裡!”她忽然站住,臉色變了。
她還是漏掉了一個人。蘇恩曦已經習慣於忽略那個女孩,倒不是對她有意見,只是她太冷漠又太強大,總是站在所有人的視線之外,默默地做好自己的事,從來不需要別人操心什麼。
可今天的情況不同,今天她的膝蓋受了重傷!老闆也真是神經病,就算他在助理中最寵信的是這位皇女,可她現在連自保都很困難,把她送到高天原來就能保護路明非?
零的臥室裡硝煙瀰漫,外面霰彈槍連發,每顆子彈都會爆出數以百計的小鋼珠,在臥室牆上彈跳反射,滿牆都是彈孔。灰塵瀰漫,能見度幾乎是零。
“他媽的這些是什麼人?搶銀行麼?可這裡是牛郎夜總會,能有多少錢啊!”芬格爾大吼,“只有些男色,想劫個色就直說啊!”
他和零躲在洗手間裡,槍手們站在門口開槍,如果不是洗手間的門恰好位於槍手的死角,他們早被打成篩子了。
昨夜零睡在地下室裡的臥室,今晚她被轉移到四樓座頭鯨的臥室,芬格爾負責照顧她。
座頭鯨的牀是張l8世紀在佛羅倫薩製造的古董立柱牀,牀上鋪着奢華的羽絨墊子和絲綢牀單。芬格爾很無恥地要求零“往那邊去去”,然後舒舒服服地佔據了牀的半邊,和零同牀同枕。
開始零很警惕地看着這條糙漢,不知他爬上牀來意圖爲何,但是芬格爾吹了幾分鐘牛皮後就酣然睡去,鼾聲如雷,零才略略放下心來,原來芬格爾只是貪圖這張好牀。
但這一覺差點要了芬格爾的命,如果不是零的聽覺敏銳,芬格爾會跟那張奢華的大牀一起完蛋。零把他搖醒之後不過十秒鐘,霰彈就撕裂了房門,無數鋼珠嵌入牀裡,牀墊裡飛出海綿和彈簧。芬格爾抱着零從牀的那一側滾下,連滾帶爬地躲進了洗手間。
他們還沒來得及弄清楚情形,彈雨已經把柱子牀打塌了,那支槍的威力可想而知。
零後背貼牆單腿站立,手中提着一柄鉛筆刀,如果槍手衝進來,她能找到機會一刀切斷他的手腕。但槍手非常謹慎,只是站在門口連射,看樣子是想用強猛火力把牆打碎,然後一槍解決問題。
“是職業槍手,他不會犯錯誤,他不進來我就沒辦法。”零撩起裙子看了一眼膝蓋,“以膝蓋目前的狀況我跑不快,否則可以趁他換子彈的時候衝出去解決他。”
“還有沒有什麼別的辦法啊女王殿下?”芬格爾哆哆嗦嗦地,“如果沒有別的辦法……我就不跟你討論了,抓緊時間寫遺書先!”
“沒有別的辦法,要麼有人來救我們,要麼就是等他把牆壁打碎。”零看了一眼芬格爾,“抱歉連累你了師兄,要不是因爲我的腿傷,你就有機會逃走了。”
“唉!其實我也很想扔下你逃走啊,可我想你是我兄弟的女人,扔下你逃跑會被兄弟打爆的,也還是死無葬身之地啊!”芬格爾撓頭。
零愣了一下,想明白了他所說的“兄弟”是誰:“我不是誰的女人。”
“我知道你們沒有什麼苟且的關係啦,不過你對那傻逼那麼好……要是你真死了,傻逼就會感覺到你對他的好了,就會很難過,那樣還是會打爆我。”芬格爾嘆氣,“多少紅顏爲傻逼,多少傻逼不珍惜啊是不是?”
槍擊暫時停止了,外面傳來更換彈匣的聲音,門口只有一名槍手,他只有一支槍。
但他更換彈匣的速度極快,幾秒鐘後,霰彈槍又吼叫起來,牆上的泥灰簌簌地下落。
“他更換彈匣的時間大約是6秒鐘,我如果能在5秒鐘內跑到門口就能解決掉他。”零低聲說,“師兄你能把皮帶借給我麼?”
“你要皮帶幹什麼?我沒有皮帶的話就只能提着褲子了。”芬格爾說。
“我用皮帶給膝蓋做一個暫時的封閉,”零說,“讓膝蓋骨再支撐我幾秒鐘,幾秒鐘就夠了。”
“你瘋啦!”芬格爾瞪眼,“這樣搞膝蓋骨會廢掉的!以後就成獨腿海盜了!跳不成舞也走不了路,只能蹦蹦跳跳或坐在輪椅上。”
“總比死在這裡好。”零淡淡地說。
“媽的!你這不是逼老子麼?”芬格爾大怒,“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上來!”
“什麼意思?”零不解地看着他。
“殿下您可以騎着我上陣殺敵啊!您腿不行不要緊,我雙腿俱全跑得飛快!不過我得坦白交待,射擊和格鬥兩科我都是一路混過來的,也就能當匹馬騎,我只管扛着您在5秒鐘之內跑到門口……”芬格爾嘆氣,“剩下的就靠您了,學妹你一定要保護我啊!我要是死了,你的師姐們都會傷心的。”
零看着芬格爾那寬厚的肩膀,有些遲疑。
“好啦好啦!”芬格爾猛拍自己的脖子,“我知道你在學院裡外號叫真空女王,不喜歡別人碰你,不過我保證我今天早晨有洗澡!不信你摸摸我的脖子,是乾淨的!就算髒一點也沒關係吧,你是願意膝蓋廢掉還是願意騎一騎一個有點臭的男人?我可告訴你,要是截肢了裙子都穿不了了哦,就算再漂亮的裙子和再漂亮的小腿,金雞獨立也沒有美感吧?不小心摔個狗啃泥還會走光哦!”
零還在猶豫,芬格爾一貓腰直接鑽進零的裙下把她扛起,零急忙伸手按住裙子。
芬格爾深呼吸之後雄獅般半蹲下來:“這個高度怎麼樣,你能順手廢掉那傢伙的手麼?”
這時候零才真正感覺到芬格爾的強健,肌肉羣彷彿水波般起伏之後收緊。芬格爾的自我評價不錯,他是匹好馬,甚至是絕世名駒。
“差不多,我會從肩胛着手。”零說,“記住,只有5秒鐘的時間,他的彈匣又要打空了!”
“汪汪汪!”芬格爾吠了幾嗓子,“殿下您要相信我是匹好馬,我也相信您是個好刀手,我們都把命押給對方,很公平對不對?”
“你這不是馬嘶,是狗叫。”零說。
“逗逗你開心嘛,放鬆點放鬆點,至少把你死死摁着裙子的那隻手鬆開……你要是緊張了手抖了砍偏了我豈不是也得給你陪葬啊。”芬格爾說。
零愣了一秒鐘,放開了摁住裙子的手,無聲地笑笑:“以前也有人用差不多的方法逗我開心……謝謝。”
“這樣子才比較像正常女孩嘛。”芬格爾拍拍零的腿,“這麼好看的腿要是缺了一條多可惜。”
很罕見的,零沒有覺得這種肌膚接觸讓她不適,芬格爾粗糙的手透着一股強大的熱力,把她的雙腿緊緊壓在自己的肩上,兩個人如一個整體般難以分拆。零能感覺到芬格爾的發力動作,就像在舞蹈中雙方都能順應舞伴的小小暗示而配合行動,即興動作也像是經過很長時間的排練。
槍聲中斷,芬格爾擡腳踹開了那面搖搖欲墜的牆壁,向着槍手狂奔而去。槍手正在更換彈匣,芬格爾的速度比零想象的還要快,以這樣的速度顯然對方來不及換好彈匣。
但另一個槍口從灰塵中探出,指向芬格爾的眉心!門口的槍手呼叫了同伴,同伴剛好趕到,他的彈匣是滿的。
霰彈槍吐出火焰,芬格爾猛地躍起,空中飛踢在牆上,以極其凌厲的轉身避開了彈幕,落地的時候恰好在兩名槍手面前。零手起刀落,把鉛筆刀插進了一名槍手的肩骨縫,芬格爾擡腿踹在另一名槍手的小腹上。中刀的槍手還想反撲,單手去拔腰間的戰術刀,零在刀柄上大力一拍,把鉛筆刀連柄一起拍進肩胛骨裡。芬格爾正面老拳把他的鼻樑打斷,零順手抓過了他剛剛裝填完畢的霰彈槍。芬格爾跟着猛踹另一名槍手,槍手橫過霰彈槍阻擋,但芬格爾腳力之大,竟然把霰彈槍踹爲兩段。槍手仰面倒地,芬格爾跳起來雙腳踩在他的頭上。
槍手們應該遺憾自己遇上的不是愷撒和楚子航而是這兩位,愷撒和楚子航雖然兇猛,但是目標簡單,只是要擊倒對手,而芬格爾搏鬥起來好似一條瘋狗,你死了他都會再咬兩口。
零低下頭,吃驚地看了芬格爾一眼。芬格爾的格鬥能力超出了她的想象,也超出了芬格爾對自己的評價,他何止是一匹好馬,他是一頭彪悍犀牛和一頭矯健獵豹的結合體!要在零點零幾秒的時間裡做出那種凌厲的避彈動作,無論反應能力還是體能都要處在混血種的巔峰才行,更重要的是膽略,那一刻你絕不能畏懼,即使面對的是千軍萬馬弩箭如雲,也要穩準狠地發力,才能求得一線生機。芬格爾偏偏就做到了,不愧是曾經的a級!只是以他此刻的狀態,讓人很難相信他會跌到f級去,即使愷撒和楚子航,也未必能做得比他更好。
零透出疑惑的眼神,芬格爾完全沒有覺察,他還在猛踹那個槍手,一邊踹一邊怒噴髒話,不到十秒鐘已經凌辱了槍手家的歷代女性祖先……零隻好猜測他的降級主要還是心智方面的原因。
趕來馳援的槍手們震驚了,走廊盡頭瀰漫着嗆人的灰塵,牆壁上彈痕累累,灰塵中某個超過2米高的人形怪物正凶殘地猛踹倒地的同伴,它有着巨大的頭部和修長的上身,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人類。
他們驚恐地舉槍齊射,霰彈打在牆壁上濺起大片泥灰,槍手們什麼都看不見,但不敢停止射擊。他們知道這間店裡藏匿着極其優秀的混血種,如果遇上,最好的辦法就是用彈雨淹沒對方。
彈匣打空了,槍手們拔出手槍戒備,同時給霰彈槍更換彈匣。“這麼密集的彈雨,已經結束戰鬥了吧?”他們都這麼想,那東西就算有犀牛般堅硬的皮膚也該被打成碎片了。
輕靈的黑影從煙塵中躍出,落向槍手們的頭頂。槍手們根本來不及擡高槍口,他們沒想到對手會那麼靈活。根據體型估算,對手的體重應該在200公斤以上,如公牛般兇蠻。一頭公牛怎麼能那麼輕盈地跳躍?幾乎同時,又一條黑影衝破了灰塵,徑直地撞向槍手們。槍手們根本來不及思考,手槍齊射,優先攻擊正面的目標。
子彈打在那傢伙身上,發出清脆的砰砰聲。那傢伙竟然毫髮無傷,撞翻幾名槍手之後又是擡腳猛踹,還是瘋狗戰術。
其他槍手想要救援,卻被上方落下的黑影以肘部重擊,黑影藉助肘擊的力量再度起跳,掃腿把一名槍手封喉,同時伸手拔出了他腰間懸掛的作戰刀,落在瘋狗的肩膀上。
芬格爾扔掉用來擋子彈的鋼板,伸手抄起兩支霰彈槍。零猛抽一名槍手的面頰,彎下腰把他腰間的作戰刀也拔了出來。
雙刀在零的手中翻滾,芬格爾把霰彈槍抵在腰間。
“個子很高嚇到你們了吧?”芬格爾齜牙咧嘴地一笑,忽然下蹲發力。
霰彈槍噴吐着火焰,芬格爾向炮彈一樣射向其餘的槍手,零雙手劃出繚亂的刀弧。
這種戰術非常危險,任何失誤都會拖累對方,但這一刻芬格爾和零像舞伴那樣配合默契。
芬格爾旋轉着從槍手羣中越過,猛地剎住,槍手們幾乎在同一刻倒地。零精確地用刀背斬擊他們的頸動脈,令他們瞬間昏迷。槍手們誤判了局面,芬格爾的架勢太過唬人,腰間雙槍怒吼,儼然是隆隆推進的重裝坦克。這麼近的距離上,槍手們跟他對射的話,結果就是同歸於盡。槍手們還沒有跟瘋狗同歸於盡的覺悟,即使對無畏的武士來說那也不算是光榮的死法,所以他們整齊地臥倒避彈。其實芬格爾的槍口只是略微擡起,彈幕射空,真正的進攻全都在零的戰術刀上。槍手們畢竟不是死侍,若非絕對必要,卡塞爾的專員是不會對他們使用致命武力的。
“優先離開這裡,王將的目標不在高天原,他要的是紅井裡的神!”零說。
“神的胚胎不是被你們用水銀和燃燒彈殺死了麼?”芬格爾意猶未盡地猛踩那些倒地的槍手。
“你看看窗外……富士山噴發了,那座火山已經沉默了幾百年,高天原的遺蹟被發現的時候,也導致了海底火山的噴發。”零望着窗外,西邊的夜空是火紅色的,彷彿大地上燒起了巨大的火爐,它的光照紅了雲層的底部,“能夠如此劇烈地影響日本的氣象環境,只能是神的復甦,我們低估了那個生命體的活性!”
“得令!汪汪汪汪汪!”芬格爾狂吠着奔向走廊盡頭。
路明非扛着源稚女,跋涉在齊胸深的積水中。他們好不容易從變成水窖的地下室裡來到一樓大廳,可一樓大廳也已經變成了水窖,四面八方都是水聲,路明非大聲呼喊,但是無人迴應。
不遠處似乎傳來砰砰的槍聲,全世界都亂得一塌糊塗。
過量的失血令源稚女的體力開始下降,就算想見哥哥的心願再強,他作爲普通人類的身體還是有上限的。他變得那麼蒼白,近乎透明,像紙那樣輕薄,無力地倚在路明非肩上,彷彿隨時都會放手,隨時都會被水流帶走。唯一能證明他還活着的,只有那隻緊緊扣着的手。他抓着路明非的肩膀,因爲只有這個男人能帶他去找哥哥。
可路明非累得連這張紙都扛不動了,累得直想哭。一直都知道自己很弱小很無力,可原來是這麼弱小這麼無力,沒有路鳴澤在幕後幫忙,他連這麼一個小小的心願都沒法幫源稚女完成。源稚生就在這棟樓裡啊,你他媽的有空砰砰砰地槍戰,就不能撞塌幾層樓板來見見你弟弟麼?你弟弟就要死了,你那麼牛逼能叫一艘氣墊船來救他麼?
那麼多年他一直等着和你見面啊,你殺了他,他那麼恨你,可還是想見你,你長點心吧,來見見他吧……路明非累得又想破口大罵。
所有的燈都黑了,唯有那好死不死的音響還在咿咿呀呀地放着中文歌:
“有誰一任平生,可以不拖不欠,漫漫長夜,想起那誰的人面,想到疲倦的人間,不再少年,好不容易又一年,渴望的你竟還沒有出現……”
唱得那麼慘兮兮,慘得人心都要碎了。
“不行不行……我真他媽爬不動了,要不你待這裡等一會兒,我爬上樓去叫人來救你。我跟你保證我會回來的,我一個共青團員我能騙你麼?”路明非雙手扶着牆壁呼呼喘氣。
源稚女沒有回答,他根本連回答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有那隻手還緊緊地扣着,好像他剩下的力氣都在那幾根手指裡了。
“好吧好吧……收到……瞭解……我們繼續走,我們去找哥哥,我們去找你的傻逼哥哥……”路明非嘆了口氣,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上帶了帶。
他們穿過走廊、儲藏室和休息室,遊過早已變成游泳池的舞池,舞臺上新搭的東京鬧市區和高架橋佈景大半淹沒在水中,恰恰和這座城市此刻的情形吻合。只剩區區幾盞應急燈仍在工作,在這種微弱的光線下視覺幾乎沒用,全靠聽覺,可前面是砰砰砰的槍響,後面也是砰砰砰的槍響,似乎整棟樓裡的人都在槍戰。路明非原本就有點路癡,這時候怎麼也找不到樓梯間。
最煩人的就是音響了,大概是進水短路,音響系統也神神經經的,放完張學友的歌又插播幾秒鐘電臺警報,然後又是日本老牌情歌王子玉置浩二的深情演唱,再然後是日本相聲,氣得路明非又想哭又想笑。
音響忽然啞了,路明非略略鬆了口氣,這樣他就能聽清槍聲的方向了。他剛把耳朵豎起來,就聽見“咔嗒”一聲,那聲音似曾相識。他想起來了,那是把唱針頭放在老式唱片上的聲音。
沉悶的音樂聲籠罩了舞池,彷彿成千上萬人圍繞着他們,敲響了那種令人戰慄的木梆子!幻覺如同深藏在腦海中的種子,在梆子聲的催促中破殼而出,飛速生長。路明非又一次看到了那條令人恐懼的走廊,它一眼望不到頭,如羊腸般扭曲,而且熊熊燃燒,他必須穿越這條走廊才能夠活命。但他已經精疲力盡,肩上還扛着源稚女。
該死!路鳴澤一定是在他的記憶裡做了什麼手腳,他絕沒有到過這個地方,也不曾走在這樣一條燃燒的走廊上,但有人到過,有人走過,此刻路明非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個人的憤怒。
是的!那是憤怒!那個人走在一條望不到盡頭的走廊裡,目光所及之處都在熊熊燃燒,他也是精疲力盡,隨時都會倒在火海里,但他心中的憤怒如狂龍般翻滾,他要衝出那個困住他的牢籠,他甚至想要展翅飛翔!
梆子聲越來越響,記憶也越來越清晰,分明是在水中跋涉,但似乎有灼人的熱風迎面撲來,路明非覺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被燙傷了,痛入骨髓。支撐他前行的只有那鬼神辟易的狂怒,心中彷彿有洪鐘般的聲音在咆哮,像是一位偉大君王的靈魂在最深的地域裡發出詛咒全世界的聲音。不,不光是那股憤怒在支撐他,還有身邊的女孩,火焰中路明非看不清那女孩的模樣,只覺得似曾相識。是那個白色的、小小的身影用力支撐着他的身體,一步步地向前挪動。
到底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一個孱弱的女孩攙扶着一位暴怒的君王,行走在燃燒的迷宮中?而這位君王的記憶被路鳴澤強行地塞進了他的腦海中,而王將的梆子聲能夠引發這顆記憶的種子。
同時聽到這種梆子聲,源稚女的反應更加劇烈。他不住地顫抖,身體緊得就像一張繃到極致的彎弓,他垂死的身體裡生出巨大的力量,但那力量根本不是他能夠控制的,他像個發了癲癇的病人那樣口吐白沫,瞳孔在金色和黑色之間變化,彷彿兩盞金色的燈在黑暗中閃滅。‘
源稚女說得沒錯,確實是王將來找他了,那種巫毒詛咒一樣的梆子聲通過音響系統放出來,籠罩了高天原的每個角落,只要路明非和源稚女還在高天原裡,無論他們藏到哪個角落都沒用。就像巫毒娃娃,在非洲的部落裡巫師用這種娃娃詛咒某個人,他們用稻草和獸骨做成娃娃,把某個人的毛髮也編入那個娃娃的身體裡,用一滴受害者的鮮血滴進去作爲娃娃的心,從此,無論那個人逃到天涯海角,巫師都只需擺弄娃娃就能控制那個人的身體,如果巫師擰斷娃娃的腦袋,那個身在遠方的人也會沒來由地失去生命。
王將正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擺弄着他們的巫毒娃娃,他們可以掙扎,但永遠無法逃脫。在很久很久之前,那個惡鬼就取走了他們的靈魂,他們的結局早已註定。
路明非終於明白了爲何只是想到王將來了源稚女就會害怕得瑟瑟發抖,惡鬼之所以可怕並非因爲它有多麼強大,而是它像宿命一樣無法迴避。
宿命麼?真是讓人討厭的詞彙啊!如果換了路明非的話,大概會忍受,可此刻支撐他行走的,是那位暴怒君王的靈魂!
“王將我操你媽啊!”路明非怒吼。
他從自己的襯衫上撕下布條,蘸水弄溼之後塞進源稚女和自己的耳朵裡,塞得緊緊的。這隻能起一部分效果,梆子聲似乎能振動他們的頭蓋骨,直接傳進腦海深處。
不過阻隔了大部分聲音之後,路明非自己是覺得好多了,剩下的就看源稚女的意志了,路明非並不懷疑這個娘炮在此刻的意志。因爲一想到要見哥哥,這娘炮弟弟就變得堅硬如鐵。他哥哥就在這棟樓裡,要是這樣還見不上面,那這部戲的編劇還不吃屎麼?
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他把源稚女背了起來,步履蹣跚地涉水而行,一邊前進一邊破口大罵。如果此刻芬格爾在場一定會爲師弟的英姿鼓掌鼓到手破,因爲從路明非嘴裡蹦出來的髒字是芬格爾這種賤逼也會覺得不好意思的,但也許連芬格爾都會畏懼,因爲這些骯髒下流的詞彙裡藏着如此巨大的憤怒和怨毒,路明非玩了命地往前掙,好像那位藏在他靈魂深處的君王要脫離他的身體掙扎出來。
他的眼睛血紅,像只窮途末路的獅子。
前方隱約出現了光,那是安全出口的指示燈在閃爍。路明非振奮起來,安全出口後面就是樓梯,上樓就好了……上樓就好了!源稚生和他帶來的人就在樓上,槍林彈雨的聲音此刻聽來那麼悅耳。
指示燈冒出明亮的電火花,熄滅了,那個瞬間路明非看清了安全出口下方站着的人,身材高大的人,接近兩米高,路明非再往前走就會撞上那人肌肉發達的胸膛。
那人的手裡,彎曲的金屬刃上跳動着猙獰的弧光。它笑了,發出嬰兒哭泣般的聲音,整張嘴打開,足夠吞下他們的頭。
那不是什麼人,那是一名死侍!這個危險的獵食者在黑暗中看得清清楚楚,正等着他們把血肉送上去。根本就沒有路,按照劇本他們無法離開,所以就算他們掙扎着來到迷宮的盡頭,也會遇見他們無法戰勝的守門人。
“見鬼!”路明非呆呆地說。
他真不願意相信這個結局,分明那麼努力那麼辛苦,可就是一點回報都沒有,分明就要到了,可仍是遠隔天涯。
他一步步地退後,死侍一步步地逼近,他用身體護着源稚女,但死侍緊緊地盯着源稚女。源稚女還在流血,他的血和源稚生的血一樣,對死侍來說是可以爲之去死的美食。
“滾開!滾開!”路明非紅着眼睛衝死侍大喊。
他也就能做這個了,在死侍面前他這號人物管什麼用呢?他身上確實帶了兩支短管的霰彈槍,可這東西是殺不死死侍的。根據愷撒和楚子航的經驗,對死侍最有效的還是冷兵器,不行也要用速射武器做連續射擊或者大口徑槍支轟擊薄弱部位。路明非學了這些理論,可還是沒用,因爲他不是愷撒和楚子航,他是個廢柴,他最大的奮鬥也不過就是把源稚女帶到這條路的終點。
他不甘心,但他無能爲力。他想爲什麼這麼不公平,這個世界上的所有遊戲不是都該有解的麼?爲什麼這個迷宮就是沒有出路呢?那不是玩我麼?
爲什麼會被這樣玩弄在掌心?只是因爲太弱小,弱小有錯麼?弱小的源稚女難道就沒有資格像強大的風間琉璃那樣活下去?相比那個強大的惡鬼般的分身,他更想當山中少年不是麼?
似乎是路鳴澤的聲音,在他心底最深處發出了冷笑,於是路明非知道自己是錯了……弱小,確實是有錯的!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強者才能活下去!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手勁之大幾乎能捏碎他的手骨。就在這一刻,死侍發出刺耳的尖嘯,匹練般的刀光落向路明非的頭頂,路明非根本無法躲閃。
握住路明非手的是源稚女,他奪走了那兩支短管霰彈槍。這個垂死的男人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踩在路明非肩膀上起跳。
路明非受到重壓沒入水中,閃過了致命的攻擊。源稚女在安全門上踢了一腳,安全門擋在路明非和死侍之間,死侍的第二刀斬入了門中。金屬刃被不鏽鋼門死死地咬住了,源稚女重新落回水中,霰彈槍已經頂在了死侍的額心,槍口爆出青色的火焰,貫穿了那顆頭顱。巨大的衝擊力把源稚女和死侍推向兩個方向,死侍飛出去撞在對面的牆壁上,它刮斷了電線,帶着滿身電火花下墜;源稚女則翻身,穩穩地站在水中。
空氣中殘存着濃烈的水銀氣味,霰彈在水銀中浸泡過。路明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剛纔還奄奄一息的人,忽然間龍精虎猛,出手就抹殺了一名死侍,難道剛纔源稚女一直在僞裝?
源稚女默默地站在水中,盯着路明非,瞳孔中閃着鬼火般的光:“剛纔我是騙你的,我並沒有虛弱到失去神智的地步,”他輕聲說,“我只是害怕你丟下我。”
他把手伸向路明非,掌心是兩個溼透的線團。梆子聲還在繼續,路明非頭痛欲裂,但源稚女似乎並不受影響,他的眼睛越來越亮,路明非從未見過如此瑰麗的黃金瞳,瞳孔深處彷彿有金色的曼陀羅花在盛放。
他重又變回了風間琉璃,那個屹立在衆生之上的妖嬈豔鬼。
“你……不想見你哥哥了麼?”路明非的聲音苦澀。
從拔出耳中線團的那一刻開始,源稚女已經無法回頭了,他接受了王將的召喚,再度接受惡鬼佔據自己的身體,沸騰的龍血正幫他癒合傷口,源稚女做不到的事情,對風間琉璃來說輕而易舉。
但是能見源稚生的是源稚女,而不是惡鬼般的風間琉璃,源稚女斬斷了自己的退路,從而換回了路明非的命。
“路君,你是不能死的。”風間琉璃說,“你比我勇敢,我做不到的事情你可以做到,只有你能殺了王將。我不知道你爲什麼能做到,但我相信你,從我看見你眼睛的那一刻我就相信你。”
“現在,快走,等我失去控制了,你就走不了了。”他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盯着死侍的屍體,給霰彈槍裝填新的彈藥。
路明非心說不不不不,你完全誤解了,能夠殺掉王將的可不是我,是路鳴澤那個小魔鬼……不!是比王將還要可怕的猛鬼!驅使他去殺死王將,等於放出猛鬼去殺死惡鬼,這是絕對不能做的事情!
“跟哥哥說我曾經想要回到鹿取鎮去,但我回去的時候那裡已經是一片廢墟了。”
風間琉璃抓起路明非,發力將他扔了出去,“我和哥哥,離開了,就回不去了。”
死侍的屍體彷彿被風捲起,然後懸浮在水面上方,它的身體巨震,背後張開嶙峋的骨翼,骨翼上流淌着紫色的電光。水滴穿過那對骨翼,帶上了大量的靜電,閃着瑩瑩的微光。
龍形死侍,這幾乎是死侍中最高等級的形態了,純從肌肉和骨骼來說,它已經近乎純血龍族,所以風間琉璃始終盯着它的“骨骸”。
死侍還未來得及發起進攻,風間琉璃已經躍起。死侍的金屬刃挑起,但風間琉璃已經跪在了它的雙肩上。他手中的武器是霰彈槍,但每一擊都是近身攻擊,每一擊都把自己完全地暴露給敵人,他甘冒最大的險,換取最大的殺傷。第一道青色火焰閃滅,左手槍貼着死侍骨翼的根部發射,含汞的霰彈高速地腐蝕骨骼;第二道青色火焰閃滅,右手槍貼着死侍的肩胛發射,暗金色的臂骨飛上天空,還連着金屬刃。風間琉璃和死侍一起落下,用膝蓋把死侍的頭壓進水中,然後仰天接住墜落的金屬刃。刀光閃滅,金屬刃切斷了死侍的腰椎。
殘軀還在掙扎,風間琉璃已經再次裝填了彈藥,雙槍抵在死侍的眼睛上發射,將數百粒浸泡過水銀的小鋼珠送進了死侍的腦顱深處。風間琉璃一抖霰彈槍,兩枚紅色的彈殼飛上天空,彈殼中冒出青色的濃煙。
路明非從未見過如此凌厲無情的殺戮,在風間琉璃的手中,死侍只是一具等待被他拆散的骨骸而已,憐憫、慈悲和其他類似的情緒並不存在於這個男人身上,他能殺死女孩來製造美麗傀儡,這對他來說根本就不是一樁罪惡。他是極惡之鬼,他就是罪惡本身,真不敢相信幾天之前跟他們相處的竟然是這樣的一個東西。如果他們真的按計劃殺死了王將,那麼下一刻風間琉璃很可能把刀鋒轉過來對準他們。
風間琉璃默默地站在那裡,看着水把死侍的屍體帶走。他忽然仰頭看向樓梯上的路明非,瞳孔裡已經一點溫情都不剩下了,路明非幾乎以爲他要衝上來將自己一刀兩段,風間琉璃還提着死侍的金屬刃。
終於有一絲絲熟悉的表情出現在風間琉璃的臉上,他開口了,聲音嘶啞:“別了,路君……這一次,我還賭你贏!”
這是名爲源稚女的男人跟路明非最後告別,然後他轉過身,向着無邊的黑暗走去。
梆子聲還在繼續,在他變成真正的惡鬼之前,他要離開路明非,離得越遠越好。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那是一個男人走向妖魔祭壇獻祭自己的背影,風問琉璃一邊走一邊嘶吼,時而痛哭,兩種不同的靈魂在他的身體裡苦苦掙扎。路明非知道那個名叫源稚女的山中少年死了,只差一步他就可以見到自己的哥哥,但他把命換給了自己,因爲他相信自己能夠殺死王將。
風魔小太郎找到源稚生的時候,源稚生正在死侍羣中縱橫衝殺,雙手刀揮出狂風暴雨般的刀弧。死侍羣想要撲殺他卻又畏懼,嘶叫着遊動,蜘蛛切從死侍的後頸切入,準確地切斷它們的神經束。槍手們不敢接近源稚生,只是驅趕死侍羣上前,他們的霰彈槍對普通人來說是致命武器,對龍骨狀態的源稚生來說則不然。源稚生從樓頂退到三樓的冬雪間,又踏破屏風進入秋水間,再是春櫻間,地面和牆壁上灑滿死侍的黑血,沿路上的屏風都被斬成碎片。
“齊射!”風魔小太郎大吼。
執行局的幹部們列隊齊射,他們的配槍是可以連射的衝鋒手槍,密集的彈雨暫時打退了死侍羣,它們交叉金屬刃保護面部,用覆蓋着鱗片的長尾保護腰腹部的要害。
“神正在甦醒,它可能在猛鬼衆的掌握中,所以猛鬼衆才能估計到海嘯來襲的時間。”風魔小太郎貼住源稚生的後背,“您必須離開!”
“不解決這些東西,想要離開也沒那麼容易。”源稚生快速地調整呼吸。
“已經呼叫了調度中心,直升機差不多也該到了,我們護送您去樓頂。”
源稚生沉默。直到此刻他依然無法判斷源稚女在這個陷阱中的身份,源稚生還存着想要見弟弟一面的想法,這是最後的機會了,一旦他登上飛機,這個機會就不復存在。
“大家長!不能等下去了!憑目前的人手,我們能否平安地護送您到樓頂都是問題,而我們正在一個接一個地死去。”風魔小太郎低聲說。
源稚生心中一動,知道風魔小太郎猜到了他的心事。他們確實沒時間可浪費了,每分鐘都可能有人死,風魔小太郎帶隊從一樓殺到這裡,只剩下八名幹部還能夠戰鬥。
他們甚至沒有帶走傷者,在這種情況下,傷者只會拖累全隊,他們把傷者留在角落裡扶他們坐好,把槍遞到他們手中,留下足夠的彈藥和一柄懷劍。
“從消防樓梯走!”源稚生下令。
時過境遷,他已經不只是“源稚女的哥哥”了,他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長,更多的人需要他。
風魔小太郎和櫻井七海保護源稚生的兩側,源稚生正面抵抗死侍羣的進攻,所有的衝鋒手槍都在怒吼,執行局的素質絕對超越家族幹部的平均水準,和怪物作戰正是他們的長項。
隱約能聽見直升機旋翼的風吼聲從上方傳來,直升機準時趕到了。
“我守住這裡!櫻井你保護大家長去樓頂!”風魔小太郎大吼。
“慢!”源稚生大吼。
低沉的吼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震得所有牆壁瑟瑟地落灰。沒有語言能夠形容那吼聲的可怕,彷彿古老的甕被揭開,隨着封印的斷裂,惡魔從沉睡中醒來,它的嘶叫中混着幾千年的痛苦和不甘。
緊逼的死侍羣忽然退卻了,它們匍匐在地,緊緊地蜷縮起來,似乎某種巨大的危險正在逼近。
“這是……”風魔小太郎臉上變色。’
“走!快走!”源稚生的雙刀跳閃,筆直地向着前方衝去。
他不知道那東西是什麼,直覺告訴他必須儘快離開,再不離開就來不及了。他聽一個從北極回來的探險者說起北極熊,探險者說當你在白茫茫的冰原上聽見北極熊的嚎叫時,即使你根本看不見那頭熊,也必須立刻動身返回距離你最近的考察站。因爲在極北的冰原上白熊纔是至高的獵食者,它們有着極其敏銳的嗅覺,當你聽見它們的嚎叫時,它們也聞到了你的味道,無論靠雙腿還是滑雪板你都沒法快過它們,只要你身旁五公里之內有一隻北極熊,那你就只有死路一條,除非你能在它追上你之前逃進某個考察站。
某個東西正尾隨而來,就像危險的北極熊那樣,也許剛纔距離還遠,但隨時都會出現。作爲皇,源稚生本該無所畏懼,但在那淒厲的吼聲中,他也覺得不寒而慄,彷彿靈魂被從身體裡抽走似的。
趁着死侍們也因爲那東西的吼聲而退縮,他們必須去往消防樓梯,現在拼的是時間,多留一分鐘就多一分鐘的危險。
言靈“王權”釋放,千鈞之力從天而降,領域中只有源稚生許可的人能夠站立。
源稚生一馬當先,以肉眼無法捕捉的速度切割死侍們的身體,龍骨狀態中的他把自己和那兩柄傳世的斬鬼刀變成了絞肉機,捲起血雨腥風。
櫻井七海帶着四名幹部充當他的侍衛,風魔小太郎帶着另外四名幹部殿後,四支衝鋒手槍指向後方,如果有什麼危險的東西追上來,他們就會把所有子彈都打出去,然後自己也衝上去,給源稚生爭取哪怕幾十秒鐘的撤離時間。源稚生當然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所以他纔要迅速地殺出一條血路,他已經將體力壓榨到了極限,鏡心明智流、柳生新陰流、霞神道流、古示現流……二心切法、心意棒、天平一文字……各種刀術流派的殺法在他手中輪番呈現,翩翩然如同舞蹈,舞蹈中鮮血四濺。
幹部們都被大家長的悍勇鼓舞,拔出腰間的短刀和他一同衝鋒。多年以來蛇岐八家期待的不正是這樣的男人麼?一個踩着血路而行、帶領家族重回世界巔峰的男人!
幾十秒鐘的時間他們就通過了長長的走廊,前方就是夏月間,消防通道就在夏月間的側面。蜘蛛切揮出長河一般絢麗的刀光,源稚生帶着未盡的力量旋轉,將一名死侍腰斬,血灑在夏月問的門上,沿着素白的紙往下流淌。
一秒鐘之後,那扇門在源稚生面前轟然倒塌,海風撲面而來,夏月間的外面是一個巨大的露臺,露臺外的新宿滄海橫流。
這一刻時間彷彿靜止,只剩下滄海橫流,還有那個人漫長的白髮在風中飛舞。他那麼纖細那麼輕盈,穿着素色的和服,依靠在夏月間中央的小桌上,似乎是在小憩。
他的背後,黑色的大海發出龍吟般的潮聲。
那個人緩緩地擡起頭來,臉上的盛妝在水中溶解了大半,卻別有一種令人驚心動魄的美。他的眼底深處,彷彿有金色的曼陀羅花在旋轉。
源稚女,或者說,風間琉璃。
最後的最後他們還是見上了面,但有些人已經擦肩而過,有些事已經時過境遷。
絲毫沒有兄弟重逢的喜悅,第一眼看見風間琉璃,源稚生就下意識地橫刀在自己面前作爲防禦。風間琉璃坐在那裡美得像一幅浮世繪,可他的眼睛裡透出濃郁的血腥氣。
幹部們舉槍想要射擊,卻被源稚生攔住了:“退下……退下!”
他說不出更多的話了,他的所有精力都放在風間琉璃依靠在桌邊的那柄櫻紅色鞘的長刀上。那柄刀距離風間琉璃至少有兩米之遙,看起來絕非伸手就能拔出來,但源稚生清楚那是毒蛇的牙,無論何時風間琉璃想要使用它,它必然會出現在風間琉璃手中。對於他和風間琉璃這種級別的混血種來說,子彈很難造成致命傷,最有效的兵器就是鋒利的冷兵器,能夠切斷肌肉、骨骼和神經,徹底地“毀壞”敵人,就像把人偶的頭擰下來四肢掰斷,讓它變成一堆沒有意義的零件。
風間琉璃想的話,瞬間就可以把他的手下變成一堆零件。但風間琉璃並不在意他那些螻蟻般的手下,風間琉璃是來找他的,從門打開的那一刻開始,風間琉璃一直木然地看着他。
那是森羅惡鬼的眼睛,多年之前源稚生曾把他殺死在地下室的最深層,今天他回來了。
源稚生一步步退後,要在自己和弟弟之間留下安全距離,或者說他被風間琉璃身上的殺氣壓迫得後退。死侍羣匍匐在地不敢動彈,既是被“王權”的領域壓迫,也是被風間琉璃壓迫。那足以令死侍羣驚懼的東西就是風間琉璃,當極惡之鬼暴露出他的真面目時,嗜血的兇獸們也瑟瑟發抖。
片刻之前源稚生的血管還被燥熱的龍血充斥着,此刻彷彿一條冰冷的蛇慢慢地遊進了他的心裡,身體一寸寸地冷卻下去。他來這裡之前一直懷抱着渺茫的希望,但現在他明白了,其實很多年之前他的弟弟就死了,活下來的只是名爲風間琉璃的惡鬼。
惡鬼藉助他弟弟的皮囊回來復仇,這一切自始至終都是陷阱,猛鬼衆憑藉殘餘的勢力把蛇岐八家的大家長困死在這間牛郎店裡,他縱然能影響全日本的幫會,眼下卻只有區區十名手下跟隨着他。
真是一場完美的逆襲,如果說蛇岐八家是條八首的巨龍,那麼現在它的每個頭都被釘死了。
源稚生忽然站住了,緩緩地拉開刀架。心形刀流·羅剎鬼骨,他最快也最凌厲的殺手刀,面對弟弟他沒有把握,只能把一切都賭上。
但風間琉璃卻沒有對這個凌厲的起手式做出迴應,他默默地看着源稚生,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以源稚生爆發時的極速,只需零點幾秒就能發出致命的斬擊,但風間琉璃仍然舒緩地整理着自己的頭髮。
他的長髮素白如雪,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生長,夏月間的門剛剛打開的時候他的長髮只是垂落在小桌上,片刻之後已經落在了榻榻米上。從外表就能看出他的身體內部正發生着不可思議的變化,就像在短瞬間畸化出利爪的櫻井明。多年來他吞服了無數的進化藥,但都沒有明顯的藥效反應,此刻那些藥物的藥力集中在一起爆發,以暴力的方式推動他的進化。活化之後的龍血正徹底摧毀他的身體,同時重建,他看起來是那麼蒼白那麼瘦弱,但又神完氣足,像是一位隨時可以上馬出征的君王。
黑潮、白浪、鹹風,海鷗在水面上惶急地叫喊着,源稚生如鐵鑄的武士那樣凝然不動,娟好如女子的風問琉璃倦倦地靠在小桌上,弱柳扶風,目光迷離。
風魔小太郎和櫻井七海焦急地對視一眼,只覺得心臟跳動之劇烈,簡直像是要突破胸膛。但他們都無能爲力,這是隻有“皇”纔有資格說話的場合。
“你?”風間琉璃的眼睛忽然亮了,彷彿一朵小小的火花在他眼底被點燃。
“我。”源稚生回答。
“哥哥?”風間琉璃起身。他喊源稚生哥哥的時候,聲音裡帶着一絲稚嫩,那一刻旁人幾乎以爲他從那森羅惡鬼般的狀態裡解脫出來了。
源稚生不回答。
“是你殺了我。”風間琉璃歪着頭,看着源稚生。
只是一秒鐘前和一秒鐘後,他的聲音裡再沒有那種稚嫩的感覺。原來那只是他習慣的語氣,即使變成了惡鬼,他也還是能不經意地用那種少年般的語氣說出“哥哥”
這兩個字。
源稚生還是不回答。
多年之後重逢,源稚生想過自己該如何面對那張被歲月改變的熟悉的臉,該以眼淚還是以微笑相賀?或者只是倒一杯茶,點一支菸,慢慢地長聊?
最後他只能以沉默迴應風間琉璃,事到如今已經無話可說,風間琉璃喊他哥哥,他不回答,因爲他不是惡鬼的哥哥。
風間琉璃卻笑了起來,是那種舞臺上的狂笑,素色的和服在笑聲中震顫,衣紋彷彿流水。誰也不知道他是真心要笑還是在表演,那種笑實在太有戲劇般的張力了,就像是殺人奪國的英雄終於得到了天下,站在世界的最高處肆無忌憚地狂笑,笑那些自不量力挑戰他的敵人,如今都已經化成了枯骨,那麼的志得意滿,那麼的目空四海。
煌煌天下,他已經君臨最高處,從今以後,再沒有人能夠在他面前站着說話。
笑裡還挾裹着那麼多年的怨與毒,源稚女並沒有騙路明非,分別的那麼多年裡,他既想跟哥哥重逢,又怨恨着他,當年的悽苦在多年的孤獨中發酵之後,變成了魔鬼般可怕的東西,深深地藏在源稚女的心底。櫻紅色的長刀出現在風間琉璃的手中,下一刻他在所有人的面前消失了,只有源稚生能看見那個踏風而來的虛影,風間琉璃的速度遠遠超過他的想象,在“王權”的領域中他的行動完全不受影響!在他發動的那一瞬間,長刀的刀鋒彷彿已經指在了源稚生的眉心。
羅剎鬼骨根本來不及釋放,這是源稚生最強的殺手刀,用於跟對手搶攻,但是搶攻的前提是你能覺察到對手的攻勢。
源稚生無法判斷風間琉璃的進攻,那根本就是虛空中的死神把手指點在了你的眉心,他命令你下一刻去死,不需要任何解釋,你只能應命而死!
所謂極惡之鬼,風間琉璃和他一樣,身體裡流淌着皇血,而風間琉璃的血統,遠遠在他之上!這個世界上從沒有什麼最強的混血種,正如歷史上沒有不敗的王,王的宿命,總是被新的王打倒!
短短的零點幾秒鐘裡,源稚生回想起橘政宗曾經跟他說武士最後聽見的聲音總是風聲,那是他自己脖頸裡濺出的血的聲音,像是風聲那麼寂寞。
風聲如期到來,帶着新鮮的血味籠罩了他,冰冷的刀鋒貫入他的胸口,片刻之後刀鋒熱得像是燒紅的烙鐵。足以抵抗手槍近距離射擊的龍骨狀態被一擊突破,所有的力量都隨着血液流失退卻。他從未體會過這樣的無力和無助,就像是飛鳥被獵人的箭洞穿,再怎麼努力振翅,也無法改變自己的結局。
原本能夠洞穿心臟的一刀,最終只是刺穿了源稚生的胸膈肌,因爲執行局的幹部們張開雙臂撲了上去。他們接二連三地被貫穿,但沒有人退後,排在最前面的人甚至試圖用手去掐風間琉璃的脖子,而不看自己鮮血噴涌的胸口。他們指望用這種方法來爲源稚生爭取一點點時間,從源稚生擔當執行局局長的時候他們就追隨在源稚生身後,直到今天源稚生如他們的願成爲大家長。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比執行局的人更信任源稚生,直到最後一刻他們仍舊相信只要他們爭取一點點時間,源稚生就能發出有力的反擊。
風間琉璃把頭埋在最前面那名幹部的胸口,聽着血聲如風,也聽着那顆被長刀貫穿的心臟停止跳動,表情那麼沉醉。
他狂笑着撤出長刀,把淋漓的鮮血潑灑在牆壁和屏風上,縱聲狂笑,世間再沒有那麼酣暢淋漓的笑,俯仰天地,縱橫捭闔。事隔多年,他終於把皇的尊嚴踩在腳下,他纔是混血種中的——天下第一!
源稚生沒能發出任何反擊。執行局幹部們用犧牲換回了他的半條命,但他自命無敵的龍骨狀態已經被強行解除,如今的狀態下他又怎麼能傷害高高在上的風間琉璃?
他和風間琉璃之間的實際差距是絕對的,就像普通人面對混血種,無從掙扎。這樣的他到底還有什麼資格去貫徹他心中的正義呢?又有什麼理由讓那些人追隨着他,爲他去死呢?
也許自古以來蛇岐八家就在反覆地犯同一個錯誤,鬼才是白王所期待的後裔,所謂皇,所謂穩定的混血種,只是無聊的弱者。可弱者對強者的暴政,卻維持了那麼多年。
“保護大家長!擋住那個瘋子!”風魔小太郎大吼,倖存的幹部們衝向風間琉璃,結成看似密不透風但又無比脆弱的人牆想要保護源稚生。
風魔小太郎抓住源稚生,櫻井七海殿後,拼盡全力撤向走廊的另一側。通往消防樓梯的路已經被風間琉璃堵死了,那就只能從常用的樓梯問撤退。從樓梯間撤走要花費更長的時間,風魔小太郎奔跑起來像是披散着長鬃的獅子,他只希望時間還夠,眼下的每一秒鐘都是用人命換回來的。風間琉璃並不急於追擊,他在走廊上信步而行,隨意地揮舞長刀,像砍草那樣把那些武士般忠勇的幹部們變成屍體。黑暗中他純白色的長髮起伏,金色的瞳孔越來越近,恰似夜色中搏人而噬的妖鬼。
“放開我!你們只是在浪費人命!”源稚生虛弱地下令,胸膈處的傷口並不致命,但他已經失血過半,風間琉璃在刺穿了他的胸口之後擰轉了刀柄,把原本楔形的傷口變成了血肉模糊的窟窿。
“死多少人都不可惜!?’風魔小太郎冷冷地說,“您在,蛇岐八家的旗就沒倒,我們也就仍有希望,旗如果倒了,武士活着也是行屍走肉!”
幸運的是死侍羣從風間琉璃現身的那一刻起就陷入了巨大的恐懼之中,只是匍匐在地瑟瑟發抖,他們毫無阻礙地經過樓梯間。風魔小太郎一腳踢開了通往天台的門,直升機就在前面,趕來救援的幹部們正集中火力射擊滯留在天台上的死侍,試圖給風魔小太郎打通道路。此時此刻樓下已經沒有哀嚎聲傳來了,負責爭取時間的幹部們都已經死了,風間琉璃正踩着他們的屍體上樓,沉重的腳步聲象徵着死亡的逼近。
風魔小太郎轉身把鐵門鎖死,但這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扇鐵門,要阻擋風間琉璃大概得用囚禁繪梨衣的那種金庫大門。
風魔小太郎一把把源稚生推給櫻井七海:“愛子!帶大家長上飛機!”時隔多年,他重新用“愛子”這個名字稱呼櫻井七海,似乎這個女人還是當年那個愛慕老爺爺的少女。
櫻井七海呆住了,自從她成爲家主以來,風魔小太郎始終對她客客氣氣,似乎以前的事情從未發生過。但這一刻,風魔小太郎又回覆到當年對她指手畫腳的狀態,這個老傢伙本來就是個大男子主義的人,他可以很寵愛某個女人,但在她面前總是頤指氣使的。
“我留下來擋住這個怪物,我已經見識過這個花花世界了,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呢?可你還年輕。”風魔小太郎用肩膀頂住鐵門,急促地說,“一定要保護大家長!告訴他政宗先生在神社裡留了東西給他!”
時間已經不容櫻井七海多想了,她扛着源稚生去往直升機,走了幾步聽見風魔小太郎在背後說:“當年的事情,也不都是因爲我家的老太婆反對,而是你太年輕了……我已經太老了,陪不了你多少年,人一輩子總要有個人陪你走到最後,要不然就太孤獨了!”
本該是纏綿的情話,可是他來不及慢慢地說了,話說出來像是機槍掃射:“大家都是普通人,這些年愛也愛得亂七八糟的,恨也恨得亂七八糟的,可那又有什麼辦法呢?”
他猛地回頭:“別繼續恨我了!要恨,就恨你遇見我的時候我不是二十五歲吧!”
雨水淋在他的臉上,那張蒼老的面孔糾結如怒龍,雄壯如獅子,可那雙眼睛裡的神情單純得就像個少年。
忽然間櫻井七海想到很多年前這個老人騎着摩托車來看她的演出,跟年輕人一樣顧盼自雄,當年十八歲的她不由自主地就笑了,心說這哪裡是黑道宗家的家長呢?
“走!你這個蠢女人!”風魔小太郎大吼。
櫻井七海轉過頭,在槍火夾道中奔向直升機。她聽見背後金屬撞擊的巨聲,可以想象那扇鐵門正在崩潰的邊緣,只靠風魔小太郎用身體作爲門栓擋住它,不讓它倒塌她也可以想象風間琉璃手中的刀正一再地貫穿鐵門和風魔小太郎那蒼老的身體;她心中眼前都是那個老人金剛怒目的表情和淋着雨水的臉,可她就是不回頭,她怕自己回頭看上一眼就再也挪不開腳步。她的頭髮被風吹散,她咬着自己的一縷頭髮,牙齒間都是血。
直升機上的人冒着被死侍攻擊的危險衝了下來,把她和源稚生一起拉上了飛機,這時通往風魔小太郎的道路已經被死侍羣阻擋了。
直升機立即起飛,大廈將傾之際,容不得任何等待,多救一個人就多一分風險,直升機的目的就是要把大家長平安地帶出去,爲了這個目的,他們甚至可以把櫻井七海這位家長也推下飛機。
風魔小太郎說得對,這就是蛇岐八家的行事準則,任何人都可以被丟棄,死多少人都不可惜,除了舉旗的人。風魔小太郎把自己也算在了“任何人”之列。
源稚生的神智已經模糊,針頭扎入手臂的瞬間他才清醒過來,過量的。腎上腺素被注射進他的身體,確保他能夠撐過最艱難的一段。
藥物把他僅存的體力聚集起來,他勉力睜開眼睛,看見下方茫茫的大海,層層疊疊的黑色海浪拍打在各種建築物上,東京的西面,黑色的富士山變成了紅色,滾滾的岩漿正順着平緩的南坡往下流淌。
下方的天台上,渾身是血的風魔小太郎面對妖鬼般的風間琉璃發動了最後一擊,作爲忍者之王,他的最後一擊竟然不是用懷劍或者忍刀,而是用汽油桶。
這個老人高舉着一個燃燒的汽油桶衝向風間琉璃,把手中點燃的打火機扔進汽油桶裡,但風間琉璃隨手扯過一個鐵架子,扔出去砸在風魔小太郎身上,把他和汽油桶一起砸出天台,墜入水中。
爆炸的火柱從海水中衝起,水中的死侍羣被火光照亮,如鯊魚般圍着那道火柱遊動。
這場戰爭中,蛇岐八家的第五位家主在那道火柱中戰死,風魔家,風魔小太郎。
風間琉璃仰望天空,無聲地狂笑,張開雙臂,似乎要擁抱他的哥哥。
“稚女,我們都回不去了……麼?”源稚生髮出介乎呻吟和夢囈之間的低聲。
直升機帶着他迅速地離開現場,自始至終櫻井七海都沒有扭頭看那道火柱哪怕一眼,也許她是太堅忍了,也許她害怕自己看了之後就會從飛機上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