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路明非
路明非在屏幕上無奈地打出“gg”(“gg”,指“goodgame”,在競技類遊戲中稱讚對方玩得好,也是認負的意思),而後切出了遊戲。屏幕上顯示的最後一個場景,是十二艘人類巡洋艦以華麗的大和炮聚焦射擊,把他的母巢化作了一灘血水。
他輸掉了今天的第六局,勝負比例是零比六,這一次他堅持到了22分23秒才被拿下,不過最終還是被拿下了,對方的微操很好,用的又是人類,人類的機槍兵在這個遊戲裡是個變態的兵種,出槍速度爲零,站住了拔槍就射,收槍就跑,路明非的小狗追不上,在路上就一隻只被打爆了。
公共聊天頻道里,對手正侃侃而談,“人類打蟲族未必要出坦克,高手都不太出坦克了,開始就爆兵,海量的機槍混着護士衝過去,連消帶打,看住對方小狗沒有升級速度之前壓制住了,他就只有不斷出兵跟你磨,他刺蛇不能成隊你就贏了,後面巡洋艦編隊出擊,那是壓倒性的啊……”路明非可以想像那傢伙眉飛色舞的樣子。
路明非沒啃聲兒,切到qq上,那個戴棒球帽的女孩頭像還是灰色的,一動不動。對方沒上線,又白等了。他抓了抓腦袋,有點失望。另一個頭像倒是跳了起來,是個長得很欠的熊貓。
“兄弟你蟲族玩得不錯了,下次再切!”熊貓是那個打贏了他的傢伙,“你就差在微操上,戰術意識是很好的。”
“好呀。”路明非說。
熊貓得意洋洋地下線了,路明非衝着屏幕吐了吐舌頭。如果對方親眼看見路明非的操作,大概就不會得意了,只會罵一句“變態”,而後掉頭就走。路明非沒有接鼠標,用的是老式ibm筆記本上面那個紅點控制。誰都知道紅點控制打競技類遊戲有多難,好比拿着一根擀麪杖掏耳朵。但是路明非也懶得和那兄弟強調說他自己純屬無聊在挑戰高難度,因爲他自己也覺得這樣做很無聊。靠微操打贏了頻道里全部的人之後改用左手打,左手打贏了就扔掉鼠標用紅點打,如果有一天他用紅點都打遍全頻道,又用什麼辦法來消磨時間呢?
何必呢?何苦呢?他有時候也跟自己說。老是打着一個老遊戲等啊等,可她很少上線。
“一箱打折的袋裝奶,半斤廣東香腸,還有鳴澤要的新一期《最小說》,買完了趕快回來,把桌子上的芹菜給我摘了!還有去傳達室看看有沒有錄美國來的信!還玩遊戲?自己的事情一點不上心,要沒人錄取你,你考得上一本麼?在你身上花了那麼多錢,有什麼用?”嬸嬸的聲音在隔壁炸雷般響起。
路明非覺得腦袋被震得嗡嗡作響,一疊聲地答應着,一溜小跑出門。走廊裡安安靜靜,他靠在門上,聽見門裡的嬸嬸還是嘟嘟噥噥地抱怨。下午的陽光從樓道盡頭的窗戶裡照進來,暖洋洋地灑在他身上,走道里晾曬着純白色的牀單,窗外風吹着油綠的樹葉搖曳,嘩嘩地響。
又是春天了,路明非這一年十八歲。
他和叔叔嬸嬸一起住,有一個名叫路鳴澤的堂弟,就讀於當地最有名私立高中,學費高昂,師尊嚴苛,豪車如流水,美女如流雲。還有三個月零四天他就得參加高考,這些天彷彿整個世界都在他耳邊咆哮,告訴他末日就要到來,他應該煥發鬥志,像只殺氣橫溢的鬥雞般撲在模考卷子上,顯示出頭懸梁錐刺股的決心。
可壓力越大,路明非越懶,除了打《星際爭霸》那個老遊戲,就是躺在牀上看着屋頂發呆,對於自己的前途全然提不起興趣。
作爲一個沒什麼存在感的人,他的懶惰並不難理解。
路明非有六年多沒見過爸媽了,好消息是據說他們都還活着,每半年還會寫封信給他,壞消息是每次來信媽媽都遺憾地告訴他回國探望他的計劃又要推遲,因爲“事情又有了新的進展”。他的爸媽都是考古專家,據說在忙一個大項目,結果一旦公佈就會像斯文·赫定發現樓蘭古城那樣震驚世界。上初中時,路明非很爲有這樣的爸媽而自豪,讀了很多考古方面的書,在放學的路上和同學津津樂道。但他很快發現該自豪的是放學時有爸媽開車來接的兄弟們。每每放學之後,一幫同學吊兒郎當地並排往前走,佔了幾乎半條街的路面,後面就一次次響起汽車喇叭聲,然後隊伍中立刻有個兄弟收斂了搖擺的幅度,老老實實的鑽進自家的車絕塵而去。人一個個地少下去,最後往往只剩下路明非一個人,繼續搖擺着向前。
兄弟們隔着車窗玻璃看出去,路明非的背影踢着石頭自由自在地遠去,於是非常地羨慕,羨慕他可以隨便去哪兒,想逛商場逛商場,想買吃的買吃的,還能去打檯球,反正他家管得不嚴,放學從不來接。
但其實路明非一個人的時候不逛商場也不打檯球。他在網吧裡坐得發膩之後,就回家了,進了樓卻不進屋,從通往樓頂的鐵柵欄裡鑽過去,坐在嗡嗡響的空調機旁邊眺望這個城市,直到太陽西下。
路明非覺得自己的爸媽像是男女超人,也許只有某一天他坐的飛機失事了,他們纔會忽然出現在他面前,託着飛機平安落地。若不是那樣,他們始終在爲世界忙碌,而不是爲了他路明非。超人爸媽當然可以用來吹噓,可事實上跟不存在也沒什麼區別,路明非都快記不得爸媽的長相了,只有偶爾看小時候爸媽和他在自家客廳裡的合影時,才能勉強回憶起那一男一女,還有他家那棟外面爬滿爬山虎的老樓。
叔叔嬸嬸對於路明非爸媽每次從國外寄回來的錢興趣更大,而不是路明非這個人。託那筆錢的福,路明非可以上那個私立高中,也是託那筆錢的福,叔叔嬸嬸能買一輛小排量的寶馬車,叔叔有錢去買一些仿得很像的名牌貨,嬸嬸有錢在麻將桌上輸,還是託那筆錢的福,他的堂弟路鳴澤在學校裡有了“澤太子”的綽號。路鳴澤和他在同一所高中上學,不但成績比他好,穿衣服也比他精緻,而且只要有女孩一起吃飯就搶着給錢,叔叔嬸嬸還會穿得特別體面參加路鳴澤的家長會,讓人感覺路鳴澤是個蜜罐裡泡大的孩子,而他路明非就是“路鳴澤的哥哥”。
路明非倒也不是很介意,反正他是個沒什麼存在感的人。
連爸媽都不在乎他,對叔叔嬸嬸還能有多高的要求?
路明非兩手抄在褲兜裡,歪着腦袋看着地面,一路下樓,在便利店裡買了嬸嬸要的袋裝奶和廣東香腸,又溜達到書攤上,買了一本新出的《最小說》。嬸嬸覺得路鳴澤就是聰明,好讀書,求上進,還特別熱愛文學,路鳴澤看《最小說》在嬸嬸的嘴裡也是“我們家鳴澤在學習”,每次那個雜誌出新一期嬸嬸比路鳴澤知道得都清楚,趕着路明非去買,搞得樓下報刊亭的大爺覺得路明非是個憂鬱的孩子。但其實路明非很白爛,每次買完《最小說》就靠在報刊亭邊把新一期的《家用電腦與遊戲》看完,然後扔回攤上,坦蕩蕩地評價說家遊越來越不好看了,拍拍屁股走人。
路明非有點蔫兒壞,比如他不喜歡路鳴澤,但他總是訪問路鳴澤那個秘密的qq空間。路鳴澤看了《最小說》,給自己起了一個筆名叫“寂寞的貪吃蛇”,抄了很多哀傷的句子放在qq空間裡,配上他自己用手機拍的大頭照,偶爾還上載幾張用點紅墨水抹在手腕上冒充割腕的照片,配的詩大概是說沒有愛就要去死的意思。路明非知道堂弟春心思動,在學校裡還沒有泡到心儀的女生,所以想在qq上遭遇點天雷地火。於是他新申請了一個qq號起名叫“夕陽的刻痕”,掛上一張短髮嬌俏蘿莉的照片,把年齡填成16歲,性別填成女,個性簽名寫成“讓你的微笑和悲傷成爲我這一生的刻痕”。趁着路鳴澤在家上網的時候,他就溜去網吧和“寂寞的貪吃蛇”搭訕。三來兩去,路鳴澤大概覺得他這條貪吃蛇終於找到食物了,他也願意讓自己的微笑和悲傷成爲女生這一生的刻痕,於是每天都很高興哼着信樂團的《離歌》,一再地約見面,想要轟轟烈烈地開始一次。路明非就總是約在嬸嬸拎路鳴澤去學鋼琴的時候,路鳴澤總見不着“夕陽的刻痕”,唱着《離歌》的時候也就有點哀愁的調門兒。這是路明非這些日子來最開心的一件事了。
路明非就是這麼一個人,沒有多好,也沒什麼做壞事的本事,活到十八歲,還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裡。
“明非啊,都說你要去留學啊。”報攤的大爺在他翻看不要錢的家遊時忽然想了這茬。
“哪有,申請了一下,誰要我啊?”路明非有一搭沒一搭地說。
“出國留學好啊,出國留學回來就是海龜,賺錢多。”
“我不想賺錢多,我要是考不上大學,我就來大爺你這裡幫你看攤兒,你給我點錢夠我買ps2的盤就好了。”
“沒出息,看報攤賺不到錢,我是年紀大了。”
路明非翻着眼睛看看頭頂綠蔭裡投下的陽光,“挺好的,可以曬太陽,沒人來的時候就發呆,還有過路的美女看。”
這個話題着實讓路明非比較沮喪。他確實申請了美國的大學,但這不是他的成績太好大有希望。對於他的成績,人人都有不同的評價方式。班主任對着他上學期的成績單長嘆了一口氣說,路明非,你知不知道你一個人把我們班的平均分數拉低了多少?嬸嬸是對叔叔說,鳴澤成績好都是我們家的基因,看你家基因就是不行!只有路鳴澤還安慰了他一把,不過是在qq上,路鳴澤體貼地對他說,“夕陽,成績不好怕什麼?我行我路,這纔是我們這種人該做的!反正你在我眼裡是個好女孩!”
不過在出國這件事,卻是嬸嬸靈機一力主張,押着路明非把申請表給填了,還慷慨地付了每所學校幾十美元的申請費。嬸嬸有自己的一套邏輯,路明非的各科成績中,唯有英語還不錯,跟着同班的英語狂人考託福的時候又走了狗屎運,考分不錯。以路明非的成績,上一類本科很難,如今很流行棄考出國,申請一把,再走一次狗屎運拿到美國大學的錄取通知,就算對路明非的爸媽和每月寄來那些錢有交待了。這樣嬸嬸也省心了,她已經預先做好了鋪墊,這出國留學就是“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的事情,路明非若是真的出國成功,可絕不能太嬌氣,老是寒暑假跑回國,要在那裡勤工儉學,要在那裡學英語。總之做什麼都好,就是呆在大洋彼岸別讓嬸嬸看見。至於學費,反倒是小事,羊毛出在羊身上,錢可以寫信跟路明非爸媽要。嬸嬸判斷路明非的爸媽在國外混這些年應該很有錢,因爲嬸嬸查了給他們匯款的戶頭,是花旗銀行的一個託管賬戶。那個賬戶不需要人工操作,只要跟銀行說好了,每月自動就會寄出支票。這樣路明非的爸媽就得一次在那個戶頭裡存上一大筆錢,每個月定時開支。
其實路明非知道嬸嬸還有另外一套想法。路鳴澤的成績雖然比路明非好點,卻也不是頂尖的,上不了清華北大那類嬸嬸掛在嘴邊的名校,如果能棄考出國,也是不錯的主意,顯得很緊跟潮流。但是上大學是一輩子的事情,嬸嬸還不忍心看着路鳴澤去冒險。嬸嬸思前想後,大概是想起了什麼名人名言說“凡是艱辛的路,當由勇敢者以堅硬的腳底踏開”,又覺得路明非很是勇敢,於是讓他試試用堅硬的腳底給路鳴澤踩出一條路來。如果他失敗了,也不要緊,說明此路不通,路明非可以遲一年和堂弟一起高考。
但是艱辛的路顯然不是光靠勇氣就能踏開的,還得有點本事。路明非的本事大概僅止於打《星際爭霸》,可惜美國卻沒有競技類遊戲專業。路明非已經連着收到十幾封覆信了,開篇大同小異,都是:
“親愛的申請者:
感謝你對本學院的興趣,但是很遺憾的……”
嬸嬸很爲那些申請費心疼,她花費了好幾百美金的申請費,換來的只是這些美國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感謝,這個善人當得讓她很不開心。但是路明非不焦不躁,心態異常平和,只是爲了不讓嬸嬸過於沮喪,他才每收到拒信就擠出點愁苦的表情來。
他算了算填過申請表的學校,只有一所沒給他覆信了,這所還是其中排名最靠前的“芝加哥大學”。
“有我的信麼?”路明非在傳達室門口探頭進去,拽着英文發音,“mingfeilu。”
“有,美國寄來的。”門衛扔了一封信出來。
路明非一摸,信封裡只有薄薄的一張紙。基本是拒信無疑,聽說要是錄取的信,會夾着很多很多的表格和介紹材料,厚厚的一摞。去年他們學校有個男生申請成功了,巨拽,帶着睥睨羣雄的眼神把那摞東西往桌上一扔,在女生們豔慕的目光裡不耐煩地說,那麼多材料,我怎麼填得完?讓我老爸給我搞個打字機來敲!
路明非撕開信封,來信居然是用中文寫就的:
“親愛的路明非先生:
感謝你對芝加哥大學的興趣,但是很遺憾的,你未能到達芝加哥大學的錄取標準。
但是,我們常說,永遠有另一個選擇。
首先自我介紹,卡塞爾學院是一所位於美國伊利諾伊州芝加哥遠郊的私立大學,和芝加哥大學是聯誼學校,每年我們都在密歇根湖聯合舉辦馬術、賽艇、熱氣球、游泳等校際比賽活動,此外還有更加廣泛的學術交流。
我們非常榮幸地從芝加哥大學那裡得到了您的申請資料,經過對您的簡歷和成績單的細緻評估,我們認爲您達到了卡塞爾學院的入學標準,在此向你發出邀請。此外,您優秀的生物成績吸引了我們學院古德里安教授的注意,他希望從他名下的研究基金中調撥$36,000.00每年授予您,作爲您入學本校的獎學金。這筆獎學金足夠負擔您四年大學的全部學費和生活費。
請您在收到這封信的第一時間聯繫古德里安教授,他正在中國進行一次學術訪問,非常有興趣和您見面。
如果您決定接受我們的邀請,行程和住宿的一切事情請通過電子郵件聯繫我,我們會有專人替您安排。我是卡塞爾學院的學院秘書諾瑪·勞恩斯,非常榮幸爲您服務。
你誠摯的,
諾瑪”
路明非把信紙放下,擡頭呆呆地看着屋頂,想他上網時候好像看見美元兌換人民幣的匯率了,是6.83。那麼一年36000美元,是245880塊錢,足夠他買61470張盜版ps2的盤,8196張魔獸點卡,或者64臺他看了好久的諾基亞n96手機。他們班上的同學一多半有手機,路鳴澤也有一個,嬸嬸說是爲了獎勵路鳴澤去年期末考了全班第三名,所以就沒有買給路明非。
他有點發懵,本來看開頭很對的一封信,一封標準的拒信,怎麼過了那句“但是,我們常說,永遠有另一個選擇”之後,忽然就從地獄跳到天堂,這句話之前悽風苦雨,這句話之後花開燦爛。馬術、賽艇、熱氣球、游泳,私立貴族學院,還有慷慨豪邁的獎學金,學院秘書那語氣親切溫和得就像國際名牌店裡的女導購。路明非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他甚至沒給這個卡塞爾學院貢獻過申請費。也許是路鳴澤跟他開的一個玩笑?這倒不能排除,也許“夕陽的刻痕”的真實身份給路鳴澤發覺了,路鳴澤想辦法報復呢。不過信封上的郵戳可不像假的,路明非還能認出美國伊利諾伊州的郵戳。
他倒了倒信封,除了那張考究的打印紙,裡面再沒有別的東西了。他堅定了自己的想法,這肯定是一個騙局,這封信還說第一時間讓他聯繫那個古德里安教授,可是連個聯繫電話都沒給他。這樣想他反而輕鬆了點兒。
“簽收。”門衛又扔過來一張單子。
“信還要簽收?”路明非不解。
“跟着信來的還有一個包裹,要你簽收。”
路明非糊里糊塗簽了字,拿到一個fedex的大信封,裡面有個什麼硬邦邦的東西。他撕開信封,裡面是一隻純黑版的n96手機。他開始覺得自己需要冷靜一下了,腦袋裡像是有無數的蜜蜂在飛。他打開手機,電池居然還有一大半的電,在名片夾裡,有唯一一個聯繫人,“古德里安教授”。
2.夢想
“一定是騙子搞的!而且是小區裡的熟人!熟人才知道我們家有錢,明非又申請出去唸書,搞這種事來戲弄我們!”嬸嬸一掌拍在那封信上,說得斬釘截鐵。
“可誰會爲了戲弄我們就送隻手機過來?n96誒,現在水貨都賣四千多塊,行貨超五千了。”叔叔在那隻純黑的n96上不斷地印着自己的指紋,像是一個老女人撫摩祖傳的翡翠鐲子。
叔叔是個很講究的人,總在飯桌上喋喋不休地告訴路明非和路鳴澤,手機、手錶、打火機三件套是男人的身份和品位。襪子是十塊錢四雙的地攤貨還是五十塊一雙的高檔羊毛貨不容易看出來,可這三件套是要放在桌上給人看的。路明非偶爾有幸和叔叔一起出去赴飯局,確實看見叔叔左手手機右手打火機,不輕不重地拍在桌上,又在聊天中不經意地捋起袖子露出那塊廣州買的高仿萬寶龍表,贏得大家對他品位的一致稱讚。最近叔叔對他磨損得有點厲害的三星手機很是不滿,總在一些手機網站上搜索新手機的評測和價格,他不只一次的跟路鳴澤說起新出的n96很“高級”,不過爲了給路明非支付那些申請費,掌握家裡財政大權的嬸嬸說什麼也不同意他換手機。
“什麼大學啊?吹牛的吧?一年$36,000的獎學金?不可能!去年我們學校全年級第一的楚子航考出國也沒獎學金,楚子航他全家都在美國,都拿到綠卡了,他一個堂哥還是一個大學的教授。楚子航說本科生都沒獎學金的,越是好專業獎學金越少,有獎學金的都是美國人不願意上的專業,只好花錢找中國人去上。”路鳴澤難得如此關心哥哥的未來。
路明非知道楚子航是路鳴澤的偶像,在他們中學大部分人還在耐克和阿迪達斯買衣服的時候,楚子航已經開始用“burberry”一類的牌子。楚子航就是他們學校的精神偶像之一,遠在美國,可其實誰也不知道楚子航去美國幹啥了。也許楚子航正在餐館裡勤工儉學瘋狂洗盤子,路明非看着那些人提到楚子航時候豔慕的眼神就會想。
路明非就是這樣一個人,當別人都朝上進方向去想的時候,他就會莫名其妙朝着反的方向去聯想。
路明非的語文老師有一次拿他的作文作爲反面例子在課上大加撻伐,說這篇作文看起來毫無幻想精神,透着悲觀主義的情緒,所以也不會有進取心。
路明非當時很有站起來說點什麼的衝動。他小時候看葛優和徐帆演的《不見不散》,徐帆說葛優沒理想沒出息,葛優急了,在黑板上畫一個珠穆朗瑪峰,把中段炸了,說我也有理想,我的理想是把珠穆朗瑪峰炸開一個口子,這樣西南的暖風能夠進入青藏高原,把雪域絕地化作江南水鄉!可語文老師批評的時候目光遠大高瞻遠矚,直視教室最後幾排正在打瞌睡的同學,所以連眼角的餘光都沒有瞟向路明非,更沒有要他解釋一下自己寫作文時的心路歷程,所以路明非也就失去了站起來爲自己辯護的機會。
路明非的幻想分爲兩個階段。初中時他還對自己考古學家的爸媽很是敬仰,於是幻想自己成爲印第安納?瓊斯,和他那對靠不住的爸媽組一個探險隊,在巴西的雨林裡尋覓南美古城。
到了高中時,路明非的幻想上了一個層次,那是源自他某一次看了三部連映的《黑客帝國》,他覺得自己應該有種非常神奇的能力還沒有被髮掘出來,像“neo”那樣,是“theone”。某一天會有一個神秘人物來發掘他這個能力,他將在衆人灼灼的目光裡搖身一變……至於變成什麼他還沒想好。每次學校辦春節聯歡晚會時班裡那個鋼琴十級的小美女柳淼淼在舞臺上彈琴,同班男生一身黑色禮服圍着鋼琴翩翩起舞,路明非就託在腮幫子坐在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裡,浮想聯翩,想着也許會有一架直升飛機從天而降來接他,有一羣黑衣墨鏡男以電影裡面赤a特工般的冷酷走進會場,沉着嗓子說,路明非先生,不是看春節聯歡晚會的時候了,組織在召喚你,戰爭就要爆發。然後他們會給路明非套上黑色不知名的軍服和長風衣,簇擁着他在同學們的目光中離開會場,會場外一架漆黑的直升機轟響着,巨大的旋翼掀起狂風,如刀割面。那時候無論是小美女柳淼淼還是跳舞的男生,都會停下來呆呆地看着路明非的背影。
每年生日路明非都會想會不會有直升飛機來接他,但從十五歲到十八歲,他連直升飛機的毛都沒看見過。
路明非知道這些恢宏的想像不過是幫他自己打發時間而已,但他實在身無長物,作爲“路鳴澤的哥哥”他從自己身上找不出什麼優點可以自豪。對他而言未來應該就是上一個不出名的大學,在大學裡談個戀愛,出來找份工作租個房子,也許他父母偶爾想起他的時候會催催他結婚,然後他就結婚了,生個孩子,天天上班。
隨着這封來自美國的信,他一潭死水般的生活似乎就要發生點改變了。可在這次家庭會議中,他就像是個局外人,縮在沙發一角雙手老老實實地放在膝蓋上,客廳裡迴盪着叔叔嬸嬸和路鳴澤永無止境的嘀嘀咕咕。
路明非知道嬸嬸和路鳴澤有點受打擊,如果這封信是真的,那就是個天大的狗屎運,十年都落不到一個人身上的,被路明非佔了先,明年路鳴澤再申請就得落下風,路鳴澤首先就不高興,嬸嬸也不喜歡看這個蔫蔫的孩子忽然就抖了起來。叔叔其實倒是個比較隨和的傢伙,估計只要路明非願意把那隻手機送給叔叔,叔叔會很樂意地幫他跑護照簽證什麼的,叔叔已經一再強調了,這手機到了美國也沒法用,這是臺中國移動定製的2g機器,美國那邊早3g了。
他起身走出了客廳。完全沒有人注意到他這個主角的離開,叔叔嬸嬸和路鳴澤依舊爭論着這封錄取通知書的真僞。
路明非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那臺老筆記本掛上了網,連上了qq,盯着那個戴棒球帽的女孩頭像看,那個頭像還是灰的,離線或者隱身,反正沒有留言。路明非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他是18個小時以前留的言,問陳雯雯明天晚上要不要參加文學社的活動。
陳雯雯其實並不戴棒球帽,她有一頭細軟筆直的長髮,很漂亮,用不着拿棒球帽遮掩。路明非認識陳雯雯是在他進校的那一天,陳雯雯很低調地被一輛帕薩特送來,穿着白色的棉布裙子和一雙蕾絲花邊的白短襪,長髮上墜着一隻hellokitty的髮卡。
路明非班上最惹火的女孩應該是“小天女”蘇曉檣,蘇曉檣那天似乎是被一輛寶馬750i還是一輛奔馳s500送來,眼角眉梢都跳蕩着驕傲,揮別了她做煤礦生意的老爹之後進班報到,帶着審視的目光打量新班裡的男生們,也期盼着他們以驚慕的眼光回看她。但是男生們都斜眼看着遠不如蘇曉檣亮眼的陳雯雯,因爲陳雯雯辦完手續之後就捧着一本杜拉斯的《情人》在走廊的長椅上讀,陽光照在她白色的棉布裙子和肌膚上,一切彷彿都是透明的。
“小天女”驕傲了十五年,進高中的第一天就被一個小文藝女青年打敗了,滿腔的不忿。此刻偏偏有一個沒眼色的男生站在她身邊,對着陳雯雯指指點點,跟“小天女”說,“那個估計就是我們新班的班花了。”“小天女”自負美貌,何曾受過這等欺辱,在男生腳面上狠狠踩了一腳,掉頭就走。
那個男生就是路明非。
其實路明非是個非常坦白的人,他覺得陳雯雯比小天女好看,他就這麼說了,誰知道跟小天女結了整整三年的冤家。他這麼說全然沒有什麼賊心,因爲當時圍着陳雯雯觀賞的,足有七八個男生,每一個都比他強,後來這些人就組了文學社。這個文學社的核心就是陳雯雯,每週活動,讀一些又冷又悲傷的歐美文學作品,還寫讀後感交給語文老師批改,按照路明非叔叔的說法,讀的都是些“中產階級女白人”讀的書,不明白路明非這般缺根弦兒的傢伙爲何會是文學社理事。
但是對路明非來說,陳雯雯是他生命中第一個女性偶像,給他樹立了一個宜室宜家的好女孩形象,讓他在區區十五歲的時候就拋棄了要找活潑女孩的念頭,覺得世上最大的幸福,莫過於娶了陳雯雯。路明非覺得自己有點點希望,因爲他是陳雯雯邀請加入文學社的,社長陳雯雯統共只邀請過兩名社員,一是路明非,還有一個是小天女志在必得的趙孟華,描述趙孟華比較簡單,他是學校裡最可能成爲“楚子航第二”的傢伙。
可這個昏了頭的卡塞爾學院居然把錄取通知書發給了路明非。
而即便拿着36000美元的獎學金,路明非也沒法成爲“楚子航第二”,他沒那個氣場。
“切一盤?”qq上一個大臉貓頭像跳閃起來,名字是“諾諾”,路明非不記得什麼時候加過這個人了,不過他從不拒絕別人的邀請,原本加他的人就很少。
“好啊。”路明非漫不經心地回答。
路明非還是用紅點控制來操作,他心裡有事兒,懶洋洋的,不過是準備消磨點兒時間,而且看起來那個“諾諾”是個女孩,他那個頻道里真正打得好的都是些生了孩子的大叔級人物。
但是很快,路明非發現這個對手非但兇狠而且狡猾,他走神的瞬間,派出去探路的工蜂就被對方用兩條小狗吃掉了。損失一隻工蜂並不算什麼,但是那個精巧的圈套和精細的操作讓路明非警覺起來,他在家中加固了防禦,同時出了六條狗在周圍巡邏,這救了他一命,對方的一隊小狗在入侵的第一瞬間就被他覺察了,失去了偷襲機會的狗隊只能立刻回撤。
路明非出了點冷汗,不敢再疏忽了,他拋棄了紅點,接上了鼠標。
正式的鏖戰這纔剛剛開始,雙方的主力兵種從小狗升級到刺蛇,又不約而同地在刺蛇猛攻中使用飛龍隊偷襲打雙線進攻,當皇后出場的時候,雙方的搏殺已經白熱化了,路明非在鍵盤上的手彷彿彈奏鋼琴那樣跳動,雙方各有四個基地,混合兵種在中央的空地上展開了激烈的拉鋸戰,成片的血漿潑灑在戰場上,路明非幾乎沒有空隙思考,在不同的操作界面中高速切換,他知道對方也不好受,雙方這麼拼微操,幾乎和職業競技選手的操作頻率一樣了。
這是他第一次在野戰中遭遇那麼強的對手,他起了好勝心,決定冒險把主基地提升到三級,出動吞噬者、守護者和猛獁這“三套車”,這是一個根本的戰略轉型,如果對方稍有猶豫,沒有趁他把資源花去升級的間隙進攻,路明非就必然能取勝。
升級的進度條在緩慢地增加,路明非心跳加速手心冒汗,他虛張聲勢在外面補了一隊刺蛇一隊小狗和三隻潛伏者,如果對方相信路明非在囤聚重兵而不敢進攻,那麼她就上當了,路明非只有那麼些兵,他把全部資源都消耗在升級上了。
快了,很快升級就要完成,“三套車”精銳部隊空地並進,可以一個接一個紮實地吃掉敵人的基地。路明非感覺到了勝利的曙光。
“你在升三級基地。”這時候屏幕下方跳出了一行字。
路明非愣住了。
“你退吧,我這裡有四隊刺蛇四隊狗,全部升到二級攻防。”諾諾接着打字。
進度條就要到頭了,但是路明非只能打出“gg”(意爲goodgame,稱讚對方打得好,自己認輸的意思。)回答那個諾諾。他被看穿了,對方在打字的同時和他共享視野,路明非清楚地看見他正在升級的三級基地外,如諾諾所說大兵壓境,隨時可以發起進攻。
路明非退出遊戲,回到qq界面,對諾諾說,“佩服。”
諾諾沒有回答,留了一個咧着滿嘴大牙狂笑的表情,下線了。
路明非的一生裡第一次覺得他被什麼人看透了,像是最親密的朋友,分別了很多年,重新回來找他。他坐在那裡發了一會兒呆,點擊查看諾諾的資料,卻是一片空白,他搜尋自己的記憶,確信自己從不認識這麼一個打星際爭霸的好手,還是個女孩。
他忽然一驚,看見陳雯雯的頭像正在跳動,卻是灰色的,這說明陳雯雯上過線,但是已經離開了。
“去啊,後天見。”這就是陳雯雯給他的留言。
他等了差不多十九個小時,看到的只有這五個字。但他低沉的情緒忽然像是被蒸發掉了,蹦上牀吹了聲口哨,扭動腰肢,滿臉春光燦爛,忘記了輸給諾諾那回事兒。
路鳴澤走進他和路明非共同的臥室時,上下打量了堂哥一眼,不耐煩地說,“爸媽說了,明天就給那個學校的人打電話,看看再說。”
路明非瞬間回到了現實世界,想起還有出國這件麻煩的事兒。他懶得和路鳴澤多說,一頭扎進枕頭裡,聽見路鳴澤在鍵盤上劈里啪啦地敲字兒。路明非心裡滿是惡作劇的喜悅,他相信明天打開qq,登陸“夕陽的刻痕”的賬號時,會看見路鳴澤的深情長詩或者抒情體散文什麼的。
3.見面
次日上午,麗晶酒店。
這是這座小城市裡最豪華的酒店,全球連鎖,五星級,路明非叔叔喜歡在這裡的大堂喝喝茶跟朋友們聊天,一直讓服務員續水到釅茶變白開水,這樣花費不高,還能讓他有享受世界頂級服務的優越感。叔叔代替路明非打電話給那位古德里安教授,教授非常高興地表示他已經到了這裡,入住在麗晶酒店。叔叔立刻誠摯地表示他是麗晶的老客戶,非常熟悉,然後順理成章地約了早飯。
難得的全家一齊出馬,叔叔腆着肚子,翹着二郎腿坐在大堂吧裡,教育路鳴澤“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的道理,兼着讚美麗晶的服務好,喝茶送黑巧克力,說這黑巧克力是個好東西,富含多巴胺,讓人產生幸福感,這就是頂級酒店的不俗之處。嬸嬸則在一疊聲地抱怨叔叔是個敗家的男人,把錢都花在這種地方了,要吃黑巧克力,找巧克力廠的熟人二十塊可以買一斤。
“路明非先生麼?”衣冠楚楚的侍者走到桌邊。
路明非從未被人冠以“先生”的稱呼,急忙起身。
“我們的客人古德里安教授讓把早餐安排在九樓的vip旋轉吧了,讓我來通知一下。”
“我也是熟客了,怎麼不知道還有vip旋轉吧這東西?”叔叔有些費解。
“是這樣的,vip旋轉吧不對外開放,只開放給商務套間和總統套房的客人免費使用,古德里安教授訂的就是總統套房。”
“總統套房?”叔叔吃了一驚。
“美國學校真有錢!”嬸嬸瞬間忘記了她原本來是要驗明這個學校的正身,看那封信是否一個騙局,在總統套房前,她忽然對這個卡塞爾學院肅然起敬。
vip電梯把一家四口直送到頂層,電梯門打開的瞬間,銀色頭髮的魁梧老人迎了上來,掃視了一眼之後,準確地握住了路明非的手,“你好!路明非!”
“你好……古德里安教授,你的中文說得真好。”路明非立刻開始怯場。
在這個只有他們一羣人的vip旋轉吧裡,桌布雪白餐具銀亮,放眼看出去是這個城市最漂亮的湖景,他居然被當作一個什麼重要人物接待了,他完全不能適應這個地位提升,越發有一種即將被人騙賣的擔心。
古德里安教授顯然是個神經很大條的人,完全沒有理會路明非怯怯的眼神,非常高興地抓了抓自己的頭髮,“是麼?說得有這麼好?我們學院這兩年正把外語教育的設置向着中文傾斜,誰都知道中國將成爲世界上最繁榮的地方之一嘛!”他看着路明非,露出一臉拉攏的神情,“這樣如果你成爲我們的學生,外語就可以免修哦!”
“可我得學英語不是麼……”路明非咧嘴,“我的託福成績也一般。”
“不,沒必要,”古德里安教授非常誠懇地說,“我們從七年前就開始推行‘中文校園’項目,現在在校園裡,無論什麼人都說中文,從教授到圖書館管理員,包括保潔阿姨!所以我們根本就沒有考慮你的英語成績!”
見鬼,路明非心想,如果連那份勉強夠格的託福成績單他們都沒考慮,那到底是看重他什麼?一份高中各科平均分沒過80的成績單?一份乾巴巴的個人自述?沒有任何亮點的人生……面對這麼一個申請者,這教授怎麼就能露出歡天喜地的表情來?
“你好,古教授,我是路明非的叔叔。”叔叔不甘寂寞地擠進古德里安教授和路明非之間,因爲記不住古德里安四個字,他非常巧妙的簡化爲“古教授”了。
“你們叔侄長得還真不像啊!”古德里安教授顯得有點脫線,叔叔臉上有點尷尬,這叫原本準備再上去把叔叔擠開的嬸嬸打消了念頭。
“早餐準備好了,一起吃吧。”古德里安教授盛情邀請,目光始終落在路明非的身上。
價格不菲的早餐包括了鮭魚卷和鮮榨檸檬汁,這個專享的vip旋轉吧又是那麼氣派,這一切立即打消了叔叔的不快,反正本來路明非長得不像他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情。古德里安教授表示了卡塞爾學院覺得路明非的各項能力相當全面,而且有着很好的潛力,叔叔吃着鮭魚卷,也樂得表示一看卡塞爾學院就知道是美國貴族學校,這氣派中國大學真的無法相比。
古德里安教授準備充分,把在美國教育部註冊的正規大學執照副本拿出來供一旁還帶點狐疑的嬸嬸觀賞,又拿出相簿來給路鳴澤看,一一介紹說這是卡塞爾學院的圖書館,這是卡塞爾學院的運動館,這是卡塞爾學院的音樂廳,看起來這個學院建築風格古典而設施豪華,彷彿一座花錢全面翻新的中世紀城堡,照片裡還有一張是夏季時帆上畫着卡塞爾學院徽章的帆板在密歇根湖的碧浪尖上飛跳,古德里安教授介紹說那是學院每年固定的帆板賽,他們已經連續三年壓過了芝加哥大學云云,言下之意作爲美國一流名校的芝加哥大學倒也算不得什麼。
叔叔讚美了圍觀帆板賽的女生們身材真好之後,侃侃而談對於路明非的教育,他認爲路明非能有多樣化的能力和潛力,和他從小對路明非採取寬鬆的教育方式有很大關係。古德里安教授頻頻點頭,叔叔得到了認可,非常開心,忽的想起很老的一本書叫做《哈佛女孩劉亦婷》,不禁猛拍大腿說自己也能寫一本書叫做《卡塞爾男孩路明非》,在中國也能賣出上百萬冊,出名且賺錢,豈不快哉?於是細細詢問卡塞爾學院在美國的影響力比哈佛差了多少,古德里安教授愣了一下以後拍胸脯表示卡塞爾學院這種精緻的貴族學校其實在上流社會的影響力和哈佛相差無幾,叔叔大可放心。
路明非垂着眼角聽着這兩個人相洽甚歡,不禁有種奇怪的感覺。這不是面試,而是嫁女,他路明非就是這個留在家裡賠錢嫁出去反而賺聘禮的女兒,男方很急切,女方家裡也樂得順水推舟。
等叔叔說到一時沒詞兒的時候,路明非終於鼓足勇氣,問了他一直想問的問題,“古德里安教授……你們到底覺得我哪一方面……比較好?”
古德里安教授愣了一下,“都好!我們招生看的是綜合素質,對於成績單並不很在意。”
“可是,”路明非不依不饒的,“卡塞爾學院還開獎學金,條件真是太好了……怎麼就覺得很難相信呢?”
古德里安教授撓了撓花白的眉毛,不得不嚴肅應對這個問題,“除了成績,還有一些其他原因。你的父母恰恰是我們學院的名譽校友,而且對我們學院重要的研究項目有過捐款。我們會優先錄取校友的子女,即使是名譽校友。”
全家四個人都愣住了,路明非心裡像是有隻醒來的兔子一蹦一蹦,他已經忘了有多久沒有得到父母的準確消息了,每次母親寫信來不過是念唸叨叨重複保重身體好好學習之類的,從不提及他們在國外到底做什麼。
“那我能見到他們了?”路明非急切地問。
古德里安教授搖搖頭,“其實我也沒有見過他們,聽說是一直在忙一個很重要的研究課題,所以這些年一直在南美的叢林裡鑽進鑽出。不過我有一張他們的照片,還有你母親爲了這件事寫給學院的信。”
他把相冊最後一頁那張原本背面向外的照片翻了過來,放在路明非面前的桌子上,那是一個夏天的花園,遠處依稀是卡塞爾學院古典而奢華的圖書館,近處則是無數的蔓牆,綠得沉鬱而通透,一男一女攜手在蔓牆裡散步,男的穿了一件寬鬆的大白襯衣和一條灑腿褲,腳下一雙木板拖鞋,女的一件純白的居家棉裙,倒有點像陳雯雯第一次報到的樣子。路明非伸出手指輕輕地觸摸畫面上兩個人的臉,那是他的父母,他還能大概想起他們的面容。路明非有種奇怪的感覺,那一男一女離他真遠啊,遠在他永遠都去不了的世界角落。他心裡忽然就有點難過,那一男一女互相看着彼此的臉,帶着融融的笑意,顯然是二人世界,大概把他們合夥生過一個孩子的事情拋在腦後了。
叔叔嬸嬸也都點點頭,嬸嬸還發表了精要的評論,“兩個都上歲數的人了,還挺浪漫!”
那封信很簡短,是打印出來的,大概是電子郵件一類的東西:
“親愛的昂熱校長:
很久沒有聯繫,希望你的身體和以前一樣好。
我們應該還有很長時間不會見面,最近的研究很緊張,我們沒法離開,所以請一定留住您那瓶拉圖酒莊的紅酒,等我們回去品嚐。
我的孩子路明非已經年滿18歲,他是個聰明的孩子,也許成績不那麼好,但是我們都相信他會在學術上有所作爲,所以如果可能,請卡塞爾學院在接收他入學的事情上提供幫助。
不能親口對他說,只好請您代我轉達,說爸爸和媽媽愛他。
您誠摯的,
喬薇尼”
古德里安教授把信裝回信封裡,遞給路明非的同時,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他用無比深情的語調和不太標準的發音說,“明非,爸爸媽媽愛你。”
這個如此生硬的轉達讓路鳴澤一時沒忍住笑了出來,叔叔和嬸嬸臉上也繃不住,路明非的母親喬薇尼那句話在信裡說得那麼柔情似水,簡直催人淚下,可在身高足有一米九的魁梧男人古德里安嘴裡說出來,確實有種令人發笑的錯位感。路明非和古德里安教授也都笑了,餐桌上的氣氛融融洽洽。
“現在放心了吧?我們可不是騙子啊!”古德里安教授笑着抓自己的後腦勺。
“嗯,我去一下洗手間。”路明非說。
路明非走進洗手間,把門關上,背靠在門上,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其實他覺得一切都沒什麼可笑的,多感人吶,那麼些年之後,他媽媽還記得對他說愛他,這讓路明非這個東西在世界上有了存在的理由,即使是由一個身高一米九的魁梧教授來複述,也沒什麼區別。“我愛你啊”這句話是一定要說出來的,說出來和寫在紙上不一樣,尤其對於路明非這種很缺愛的蔫小孩來說。他流着眼淚,感到越發的悲傷,反正這間vip旋轉吧也就他們一撥人,不會有什麼人進來干擾,洗手間又豪華得勝過其他酒店的標準間,路明非就靠着門蹲下來,眼淚嘩嘩的。
直到一雙紫色暗紋的慢跑鞋忽然出現在他面前。
路明非吃了一驚,猛地擡頭,看清了面前站着的是個女孩,從下到上是一雙慢跑鞋,一條貼身的牛仔褲,一件白色的小背心,外罩了一件藍色豎條紋的短襯衣,頭頂扣着一頂棒球帽。
路明非愣了一下,覺得眼前這一幕場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但他又說不出哪裡不對,眼前就只是一個高挑明媚的女孩兒,斜眼看着路明非,耳垂上的純銀四葉草墜子搖搖晃晃,上面嵌的碎鑽光芒刺眼。
“這是女廁。”女孩慢悠悠地向路明非揭示了問題的所在。
路明非聳拉着腦袋回到早餐桌邊,那個漂亮的高個子女孩冷着臉跟在他後面,一雙略顯有點嫵媚的眼睛像是明快的刀子。
“哦,介紹一下,這是我們卡塞爾學院的學生陳墨瞳,華裔,這次作爲我的陪同來中國。”古德里安教授說,“諾諾,這就是我們的新同學路明非的家人,你怎麼那麼晚纔來?”
“諾諾?”路明非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一愣。
“我昨晚吃了大排檔,肚子不太舒服,剛纔一直在洗手間裡。”名叫陳墨瞳的女孩摘下棒球帽,泄下一頭長髮,自若地坐在古德里安教授的旁邊。
“吃大排檔怎麼不叫我一起去呢?”古德里安教授的反應是很遺憾。
“教授,諾瑪說你的減肥療程還沒結束,一天只能吃兩頓。”陳墨瞳毫不理會這個老傢伙對於食物的渴望,望他盤子裡最後一個鮭魚卷瞟了一眼,“你最好多吃點,吃完這個可就只剩下一頓啦。”
古德里安教授像是一個被嚴厲母親管教的孩子,撓撓頭,長嘆了一聲,開始吃他最後一個鮭魚卷。
路明非很感激陳墨瞳沒有說出他走錯洗手間的窘事,不過這個女孩出現在餐桌上之後,那種其樂融融的氣氛立刻就消散了,那女孩像是個言辭銳利的驕傲公主,即便在她直視你的時候,也會讓人覺得她的眼裡其實並沒有你,那雙漂亮的瞳子其實聚焦在你身後某處。此刻她坐在最靠窗的位置在麪包上抹着黃油,陽光裡她的長髮暈出一股極深的紅色,像是葡萄酒。
這是路明非第一次遇到這種漂亮女孩,不像蘇曉檣那樣非常在乎別人看她的眼光有多羨慕,也不像陳雯雯那樣弱弱的只悶頭想心事,會迴避別人的目光。陳墨瞳完全不在乎別人的目光,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這顯然讓叔叔都感覺到了壓力。叔叔在偷偷地看陳墨瞳的手腕,不是關注那伶仃手腕的線條,路明非知道他在看什麼,他在看陳墨瞳手腕上那隻銀色嵌鑽的歐米茄表。
“你介不介意我吃掉你那份?”陳墨瞳吃完了自己的銀鱈魚,拿餐巾抹抹嘴,擡頭看着路明非。路明非盤子裡的那塊銀鱈魚還沒動。
路明非只好點頭,他不知道怎麼拒絕這個陳墨瞳,也不覺得檸檬汁煎銀鱈魚多好吃。
“諾諾,注意一點禮貌,我們可不是在學院的餐廳裡。”古德里安教授留戀地吃着自己的鮭魚卷說。
“他沒有胃口啦,”陳墨瞳瞟了路明非一眼,“你看他神不守舍的樣子,估計連男女洗手間都會走錯。”
路明非心裡咯噔一聲,陳墨瞳露出一個只有路明非才能理解的、戲弄的笑來,把路明非整個早餐盤端了過去。
“真的麼?明非你是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地方?”古德里安教授急忙盯着路明非的眼睛說,“卡塞爾學院的入學機會非常難得,我建議你千萬不要放棄啊!”
“我還得想想。”路明非低下頭去。
叔叔嬸嬸和路鳴澤不約而同的露出了“這傢伙是不是秀逗了”的神情來。古德里安教授帶來的資料已經被嬸嬸翻來覆去的檢查過,上面加蓋着美國教育部的戳兒,叔叔則在照片中看到了若干電視上常出現的美國政要,正笑吟吟地和穿着墨綠色校服的學生老師們交談,每個人胸口上都有卡塞爾學院的“世界樹”校徽,而古德里安教授拿出的那份獎學金計劃則是有美國健康研究會nih和花旗銀行共同簽字的,nih把獎學金打入花旗銀行,花旗銀行保證會按月開出一張現金支票給獎學金的接受者“mingfeilu”,此外用於佐證的還有古德里安教授自己在哈佛大學獲得的終身教授證書以及他作爲美國古生物學研究會理事的委任書。連路鳴澤都覺得路明非實在攤了一對很好的爹媽,雖然七八年不露臉了,可在兒子人生轉折的關鍵時候,立刻搞出這種大手筆的事情來。可在這樣絕大的機會面前,路明非“還得想想”。
古德里安教授的臉色有點難看,“是卡塞爾學院的條件還不夠好?”
“沒有,”路明非擺擺手,“我……”
“是初戀女友啦。”陳墨瞳嚼着銀鱈魚說。
桌上忽然安靜下來,路明非尷尬得想鑽到桌子下面去,路鳴澤的耳朵顯然豎了起來,叔叔嬸嬸也都投來狐疑的目光。只有陳墨瞳嚼着銀鱈魚的聲音分外的清晰,她露出亮白的牙齒,對路明非投去一個漂亮而不善的笑。
“開玩笑嘍。”陳墨瞳把掃空的盤子往前一推,“我們又不熟,今天才見的不是麼?”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呼出一口氣來,只有古德里安教授四顧茫然,不知道氣氛爲何忽然像是一根琴絃被拉緊了,忽的又鬆弛了。
“我們明非不會談戀愛的,是吧明非?”嬸嬸向路明非投去一個欣慰的眼神,路明非沒瞞着她偷偷找女朋友,這個讓她覺得她在家裡的領袖地位還沒被動搖。而且她也有點覺得不該有人那麼瞎眼兒看上路明非,要說找着女朋友的也該是路鳴澤。
“哪有,誰要我啊?”路明非一邊咧嘴笑,一邊叼着一根蘆筍嚼啊嚼,這樣他的嘴始終在動,就不用僞裝什麼表情了。
“學生就該學習爲重嘛。”嬸嬸高興地說。
“你在升三級基地。”陳墨瞳忽然說。
路明非的臉色忽然說不出的詭異。
把路明非一家送上了下樓的專屬電梯,古德里安教授皺了皺眉,徵詢着陳墨瞳的意見,“你說是他們沒相信我們?可是文件沒什麼問題啊,教育部批准成立私立大學的文件、照片、營業執照、我的教授聘書,都是真的啊,能看出什麼問題來呢?”
“最有問題的是你是拿着錢來招生,可你還要帶那麼多證件來證明自己,還要請人家家長在五星級酒店的vip會所吃早飯,還一付眼巴巴地期待的表情。”陳墨瞳毫不客氣。
“可是路明非在招生名單上的重要性是‘s’級,如果讓‘s’級的學生跑掉,校董們可會很不開心的!”
“沒事啦,欲擒故縱。”陳墨瞳聳聳肩,“那個傢伙,一定會從了我們的!”
“你怎麼知道,我看他很猶豫,他的家裡人倒沒什麼問題了。”古德里安教授撓頭,“他在猶豫什麼呢?”
“是初戀女友啦。”陳墨瞳說。
“他們都走了你就不要開玩笑了。”
“我是說真的啊。”陳墨瞳吐吐舌頭,“沒吃飽,我還是餓。”
4.選擇
夜深人靜,路明非坐在他的老式筆記本前,同時掛着兩樣東西,qq和星際爭霸。
很久以前他讀過一篇星際爭霸的周邊小說叫做《血染的圖騰》,裡面有一個在外空作戰的巨型機械人偷用軍用網絡和一個地球上的小女孩聊天,那個叫做“哥斯拉”的巨型機械人在遙遠的星球上,在鉛灰色的低空雲層下,和可怖的蟲族作戰,一邊槍林彈雨,一邊和小女孩說溫馨的話。最後一次通話的時候,“哥斯拉”說我要死啦,我的電池液都流光了,我快沒電了。小女孩說你不是騙我吧?哥斯拉說跟你聊天的感覺真好。然後它被迫斷線了,因爲在那個遙遠的行星上,血戰之後的戰場上,一隻暴躁的小狗跳上一個巨型機械人的殘骸,用利爪撕裂了它的電路。
有時候路明非覺得他就是那個巨型機械人,而陳雯雯是那個小女孩,有時候陳雯雯會把心裡很秘密的事情跟路明非說,路明非也很高興地聽着,回覆以各種可愛的表情表示他在認真聽,但是陳雯雯永遠不明白路明非爲什麼這麼做,也不知道路明非在線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等她。有朝一日路明非這個巨型機械人的電路斷掉了,陳雯雯不知道會不會悲傷。
路明非想着想着就很難過,有種胸口裡流淌着電池液,周身電路劈里啪啦作響的悲劇感。
文學社的羣裡安安靜靜的,陳雯雯不在,絕不會有人討論什麼文學。文學的美主要還是體現在繆斯的身上,尤其當繆斯穿着白棉布的裙子,裙子上透着陽光曬過的味道時。
星際爭霸的頻道里那個熊貓頭像的傢伙正在跟一羣人傳授他打敗頻道內“賤招第一”的路明非的秘笈,自從他戰勝了用紅點操縱的路明非,他儼然在頻道里成了率衆反抗路明非暴君統治的英雄。這時候那隻大臉貓上線了,“諾諾”的名字有點驚心動魄地跳閃着。
路明非心頭一跳,猶豫了一下,“真的是你?”
“嗯,陳墨瞳。”諾諾的回答顯得懶洋洋的,“沒事幹上來打兩盤。你想好沒有,接收我們的邀請麼?”
“沒想好……你們怎麼知道我的id?”
“諾瑪查到的,根本不費事,你居然用‘明明’這種id,像女孩似的,還有‘夕陽的刻痕’……你是人妖麼?”
“保密保密,後面那是我來逗我弟玩的……”
“我沒空搭理你弟弟,他目光在我胸口上掃來掃去的。”
路明非想這句話就你說得理直氣壯。路明非倒有點佩服起路鳴澤的膽氣來,雖然對面坐着個美少女,路明非的目光卻沒敢往諾諾那裡去。這個女孩太明麗太坦然,像是把硬鋼的好刀,砍人很好用的樣子。在她面前路明非不由得有點自卑,卻不像第一次見陳雯雯那樣,面對諾諾他就很想溜走。
“你們好像當特務的。”路明非說。
“你的履歷裡面唯一的亮點是,擅長競技類遊戲,譬如《星際爭霸》。我代表學校來查證一下,是不錯,你倒都說實話。”
“行了行了,我都輸了。”
“是我輸了……是諾瑪和我一起打的,我們兩個控制一家。最後我知道你在升三級基地,因爲諾瑪偷偷開了地圖,看見了。”
“作弊死全家!”路明非完全是不假思索地打出了這句話,這句惡毒的詛咒在打星際爭霸這個圈子裡就像青幫裡大家說“勾引二嫂三刀六洞”一樣,可永遠只是說,沒誰真的介意。
“隨你說,我家只有我一個人了。”諾諾的回答平淡至極。
路明非愣了一下,想像諾諾說這話的表情,無論如何想像不出來。孤兒?父母離異?苦大仇深的童年?這些從諾諾臉上一點都看不出來,完全是個冷淡又驕傲的小公主,帶點小小的惡意。
“你們不會真的是競技類遊戲學校吧……學院秘書都打星際?”路明非聯想起那一局對手可怕的微操和同時多線進攻的指揮,確實不像是一個人可以做到的,如果世界上存在這個人,他得有同時雙手操縱兩隻鼠標的能力。
“當然不是,我們研究的東西,以及要對付的東西可比蟲子棘手很多,那可是傳說中的……算了,不說了,來玩一盤?”
“沒心情。”
“失戀了?”
“還沒有……”路明非忽然覺得很抓狂,諾諾像是個小巫婆似的看穿了他的心肝脾肺腎,在這個女孩面前他幾乎無處容身,“我沒有女朋友,當然不會失戀了,姐姐你想怎樣啊?”
“姐姐叫得還蠻甜的,”諾諾打出一個無比歡快的笑臉符來,“來吧,說說到底怎麼回事,我也許能幫你忙。”
“你幫什麼忙?你又不是我們學校的。”
“我也不認識陳雯雯是吧?”小巫婆諾諾很欠地說。
“你們到底知道多少?”路明非忽的有種極大的恐懼。
“你想過沒有爲什麼你父母六年沒有見你,只是給你寫信?還有你是不是還在懷疑卡塞爾學院爲什麼給你這麼個成績一般的學生高額獎學金?你是不是覺得我們給你的一切解釋都遮遮掩掩的?”
“是啊,大概只有我叔叔嬸嬸不懷疑……他們覺得我爸媽太強了,什麼都能做到……一路上都在問我要怎麼把我弟弟也辦出去。”路明非回答。
“可是我們無可奉告誒,我只能告訴你,你永遠都有第二個選擇,但是不是接受要看你自己。其實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事情你根本不知道,所以不要用你以前的知識來判斷將來會發生的事……比如你沒有跟女孩交往過,你就永遠不會知道陳雯雯在想什麼。”小巫婆的邪惡本質又一次蠢蠢欲動。
路明非猶豫了很長時間,準備向小巫婆示弱一次,既然她那麼強橫,也許有些不同尋常的建議。
“陳雯雯在想什麼?”他問。
“我不知道,”小巫婆諾諾很爽快地回答,而後話鋒一轉,“可是我也是女孩嘛,我雖然不認識陳雯雯,但我有女性的直覺!”
“那你女性的直覺是什麼樣的?”
“是她不喜歡你嘍。”
路明非氣得幾乎從鼻孔裡噴出火來,一顆心卻悄無聲息地沉了下去。
“可你若是覺得好,就去玩命地追嘍,打動女孩,總有很多辦法的嘛。”諾諾那張臭嘴裡終於說出點轉圜的話來,“反正一開始你喜歡我,我喜歡你的情況就不多,無非就是一個人追另一個人,‘追’你懂麼?”
路明非隱隱地覺出一點希望來,“怎麼追?我跟她差好遠,說話的機會都不多。”
“那你喜歡她幹什麼?你又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路明非不吱聲了,有些事兒他還是不想跟諾諾說,比如陳雯雯邀請他加入文學社的那個下午,教室裡安安靜靜的只有陳雯雯和他兩個人,他在擦黑板,陳雯雯穿着白色棉布的裙子,泡泡袖,運動鞋,白色的短襪,坐在講臺上低聲地哼着歌,夕陽的斜光照在新換的課桌上,窗外的爬牆虎垂下來,那是春夏之間,花草樹木飛快地生長,路明非甚至能在擦黑板的時候聽見它們瘋長的聲音。他已經忘記了那天陳雯雯爲什麼也要留下來,只記得陳雯雯忽然扭頭問他說,你加不加入我們文學社?
窗外的花草瘋長,窗口透進的斜光迅速地黯淡,蟬鳴聲彷彿加速了一百倍,那時候路明非覺得自己的靈魂被提升到天空裡,感受着時間從指間溜走,腳下雲流變幻,他和那個叫陳雯雯的天使四目相對。
“你送過花沒有?”諾諾問。
“狗尾巴草算麼?”
“切,請過看電影麼?”
“學校搞革命影片教育展播時,《閃閃的紅星》那場我坐在她旁邊。”
“她生日是幾月幾號?”
“10月10號。”
“送過生日禮物沒有?”
“她拿我的筆給送她賀卡的男生寫回信,後來忘記把筆還給我了,第二天說那就算禮物了……”
“你能不能更衰一點?”
“我也覺得不能了。”
“媽的,小弟跟你這樣,我真丟臉!”諾諾似乎怒了。
“小弟?”
“你是我學弟啊。”諾諾說,“我和古德里安教授不遠萬里從美國跑回中國來招生,我不會讓你逃過我的手掌心的!來,讓姐姐教育你一下。首先,所有女孩都是要追的!你不主動你惦記着人家主動跟你表白?其次,對於女孩最重要的無非是幸福感,這個男孩有用沒用不是絕對重要的,而是,你能不能給她幸福感!”
“幸福感?”
“比如說,如果陳雯雯很喜歡你,但是你對她沒感覺,但是有一天你考試考砸了,無比沮喪的時候,忽然看見陳雯雯開着一輛法拉利來接你,在大庭廣衆之下摸着你的頭髮說,別擔心,努力啊,下次會考好的。你是不是覺得幸福得要爆了?就算你對她沒感覺,是不是也立刻從了。”
“立刻!絕不猶豫!給自己套上一根狗繩兒,就汪汪地跟她跑了!”路明非回答得斬釘截鐵。
“沒出息!這樣就顯得太賤格了啊,怎麼也得小小地扭動一下欲迎還拒嘛!”
“姐姐……那我該怎麼辦?”
“破釜沉舟嘍,要追一個距離你那麼遠的女孩,就該不惜工本,不怕失敗。成功了是你賺到了,失敗了是理所當然,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嘛。”
“怎麼破釜沉舟?”
“對所有人說你喜歡她唄,大聲地說。把男人的尊嚴和未來都賭上去,”諾諾說,“你懂女孩麼?沒有一個女孩會真的討厭一個男孩對她足夠誠實和大膽的表白,就算她不接受,她也會記得你。”
“記得我又怎麼樣啊?”路明非有點沮喪。
“帶着你美好的記憶去美國讀書,你看這個建議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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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還是好悲慘……”
“最好的結局不屬於一般人了,總是得你在萬軍叢中殺出一條血路,最後一條狗,穿越無數龍騎的炮火,在剩下最後一滴血的時候,揮出改變戰局的一爪!你要是死在半路上了,也很自然吶。不過不衝向炮火的狗不是好狗啊!”諾諾說。
路明非愣了一下,他感覺到諾諾話裡的殺氣,眼前就浮現那張漂亮冷漠的臉兒。那個鋼刀一樣的女孩……現在她揮刀了,一刀正中路明非的心頭,血花四濺。路明非做了他人生中大概是最大膽的一個決定,他要做那隻衝向炮火的小狗,在畢業前的最後三個月,他和陳雯雯的最後時間裡跟陳雯雯說他喜歡她三年了,無論這最後一爪多麼虛弱,能否攻破女孩的防線,但是他決心要做一條好狗!這讓他心裡一股暖流奔涌。
“知道啦!”他說。
“要有花,如果不知道她喜歡什麼,就玫瑰吧,深紅色的,沒有女孩會真的不喜歡玫瑰花,要有音樂,音樂比語言更有打動力,最重要的就是要當着所有人說出來,這是你的膽量!”諾諾說,“好運吧,小弟!”
她下線了,路明非沒有再回答的機會。看着那個灰色的大臉貓頭像,路明非忽然有種感覺,覺得他這次大膽的表白會成功,爲此他可以放棄去美國的機會,也可能爲此他再也不會看見諾諾,這個像是小巫婆的女孩。他忽然有點感動,覺得自己會懷念諾諾的,在諾諾之前,從未有一個女孩那麼貼近他跟他這樣的話,即使陳雯雯也不曾有過。
他有種古怪的錯覺,在他成功跟陳雯雯表白的那一刻,卡塞爾學院、古德里安教授和諾諾都會泡沫一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這一刻世界在他面前分裂成兩條路,一條指向幻象般的卡塞爾學院,一條指向美好而溫馨的陳雯雯,選擇一條,另一條就消失。
星巴克咖啡館裡,諾諾端起溫熱的摩卡喝了一口。她的蘋果筆記本屏幕上,qq並沒有關閉,只是開啓了隱身,路明非最後一條留言過來了,是簡單的“謝謝”兩個字,而另一個對話窗口裡,名叫“索尼克”的人說,“你不是該想辦法把他招進我們學院麼?怎麼反而教他怎麼跟女孩表白?要是他表白成功了不願意出國,古德里安教授可真的會瘋掉。”
“怎麼可能這麼表白就能成功?你秀逗啦?我只是逗逗那個傻瓜而已。”諾諾皺皺精緻的鼻子,露出一個冷冷的笑來,“那個陳雯雯聽起來就是那種很文藝的女孩,她喜歡的,纔會接受,不喜歡的,你給得再多她也不會理睬的。那個傻瓜都追着人家三年了也沒有什麼機會,靠音樂玫瑰花和大聲說我愛你就能搞定?開玩笑!”
“那你說得頭頭是道?”
“說了是玩他的了。”
“你能更沒有道德一點麼?”
“不能了,”諾諾聳聳肩,“我得承認這是我做過的最沒道德的事情了。”
“那你還做?欺負一個未來的學弟幹什麼?”
“我就是不明白爲什麼學院在招生名單上會把他列成‘s’級,當初我纔是‘a’級,要是我現在不趁機欺負欺負他,他進了學校我就不好欺負了。”諾諾的笑容有點邪惡。
“招生名單上的級別不算什麼了,最後還是看成績,你那麼在乎這個級別?”
“是啊。”諾諾挑了挑鋒利好看的眉,“無論在什麼時候,我都該是最好的。我就是這麼變態的!”
“好啦,變態的小巫女,但是你想過沒有,你並不瞭解那個陳雯雯,如果她真的是和路明非一樣悶騷,喜歡路明非三年了但是不願意跟他說,只等一個表白……你不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麼?”索尼克說。
諾諾的臉上,得意洋洋的笑容忽然僵硬了。
“我不會那麼衰吧?”諾諾自言自語,“不會的……一定不會……”
路明非覺得諾諾必然是一個天使,會帶給他神奇的好運氣。就在諾諾跟他說完那番話,陳雯雯忽然上線在羣裡說話了,於是那些隱身的傢伙也都紛紛跳了出來,一個個活潑雀躍,全然不像正在高考的噩夢裡煎熬的樣子。
“快高考了,文學社搞一次畢業聚會吧?”陳雯雯提議。
一羣人羣起喝彩,路明非也夾雜在其中,這種提議一定該由陳雯雯來提,趙孟華開玩笑地說,陳雯雯就像是文學社的劉備,因爲對男人都有絕對的吸引力。
只有蘇曉檣冷冷地說,“聚會沒什麼意思,最近我減肥,只吃點水煮蔬菜和水果,而且做模考題都做死了,哪有心情?”
蘇曉檣居然願意屈尊降貴加入文學社,路明非開始完全沒有料到,網球社和檯球社的社長都是蘇曉檣的仰慕者,都巴巴地邀請,但是蘇曉檣居然想都沒想就加入了她最大對頭負責的文學社,看起來不像是來入夥的,倒像是來砸場的。
不過很快路明非就發現蘇曉檣的目標並非是陳雯雯,而是趙孟華,這種事情之所以連遲鈍到家的路明非也能發現,是因爲“小天女”蘇曉檣非常坦白。蘇曉檣請學校裡的漂亮女孩們吃必勝客,席上忽然站了起來,舉着一杯啤酒說,我請大家吃飯,就是跟大家說我就是喜歡趙孟華,跟我搶的就來,人再多我都不怕!然後她就生生把那杯啤酒喝完了,一瞬間漲得滿臉通紅。這種氣魄類似民國時候天津青皮到北京地界上闖生路,到人家店裡二話不說就把自己和別人的小指頭捆在一起一刀砍下,要是沒嚇退,就再捆無名指……一路捆下去。在他們那個貴族高中,女孩們雖然有點傲嬌,但是像小天女這樣嫵媚闊綽又有青皮氣的絕無僅有,加上趙孟華雖然學習體育上都是第一流的,可對女孩並不那麼熱絡,很快其他的女孩就都退散了,所有人都猜測趙孟華遲早落在蘇曉檣手裡。
“我是想我們一起湊錢去包一個電影院的小廳看電影。”陳雯雯說。
又是一片叫好,路明非心裡一跳,諾諾的話浮現在他耳邊。一切都像是爲他準備的,電影院的小廳,電影,音樂,對,還有玫瑰花!
老天爺都幫他,要是這樣還不成,豈不是沒天理了?
“看什麼看什麼?”趙孟華問。
“《變形金剛2》吧!”
“還不如《終結者4》!”
“還是《飛屋歷險記》好點,這幾天最熱的。”
“看《機器人總動員》吧……我還想再看一遍。”陳雯雯說。
“《wall-e》啊,也行,那我們帶吃的喝的進去吧。”趙孟華有點遺憾的口吻,他從初中就有私人英語老師,托福考分在高中生裡簡直不可想象,從來都不看中文版的電影,所以也只記電影的英文片名。
“我包爆米花和可樂,其他我不管!”小天女在付錢這件事上永遠豪氣干雲。
“那小天女我們兩個絕配,我包吃爆米花和喝可樂你看怎麼樣?”路明非不由得又說出這種很欠的話來。
他就是這麼一個性格,顯然叔叔嬸嬸給他的零花錢也就夠他給自己買張電影票的,可還是不能忍着不說話,而且說的話都是又冷又欠的。
“切!誰跟你絕配?”果不其然,小天女表示了十二分的鄙夷。
其他人的七嘴八舌很快把路明非的冷笑話蓋過去了,大家對這個計劃都很有興趣,畢業前社團的同學一起在一個獨立的小廳裡看一部有愛的動畫片,聽起來是個很棒的回憶。
有愛的動畫片!對,關鍵是有愛!路明非的心裡像是要開出花來。
這一切彷彿冥冥中的暗示,陳雯雯選擇了《wall-e》,那個片子說一個灰頭土臉的小機器人,它就叫wall-e,是個收垃圾的小傢伙,愛上一個小公主一樣雪白的女孩機器人eve的故事,路明非其實很喜歡那片子,但是他不好意思跟任何人說。別人大概不會相信他看到最後一幕居然感動得流下眼淚來,自己都沒察覺,那一幕是wall-e被那個邪惡的船長機器人壓成了一堆廢鐵,eve趕着去尋找零件救它,抱着wall-e突破了音障。那大概就是愛情吧,路明非覺得真是感人死了,特意截了屏當作自己的壁紙。
慢着慢着!他忽的一愣。也許並不是什麼冥冥中,選擇那個片子的是陳雯雯……陳雯雯是想說什麼麼?陳雯雯跟路明非說過那部電影,說她看的時候哭了,覺得那個小機器人好可憐。
“那路明非跟我一起去買票吧,大家把錢都給路明非。”陳雯雯說。
羣裡一片附和聲,路明非這個文學社理事的主要任務就是挨家挨戶的收錢和跑腿,這個活兒交給他是慣例。
但是,這一次陳雯雯說她要一起去……
5.命運
有的路你和某些人一起走,就長得離譜,你和另外一些人走,就短得讓人捨不得邁步子。
路明非放學時候走的那條鵝卵石鋪的沿河路就是這樣,這條路市政工程特別劃定的風景區步行街,花了很多錢,一邊是青綠髮藍的河水,一邊是咖啡館、電影院、花店和各種專賣店。風景雖好,可是與路明非無關,因爲他從來都是一個人走。
但今天不一樣,他正和陳雯雯並肩走在這條路上。
“路明非你想報哪個學校?”陳雯雯問她。
他們倆剛去電影院包了一個小廳,定了要放《wall-e》,然後他又陪着陳雯雯去買了一紙袋風鈴草,陳雯雯說她媽媽喜歡,路明非偷偷地看了玫瑰的價格,不縫年過節的,似乎也不算貴,買上九十九朵的錢他還是湊得出來的。現在陳雯雯就抱着一紙袋風鈴草和他漫步着回家,這是路明非第一次知道陳雯雯的家其實距離他家不遠。
路明非扭頭看了陳雯雯一眼,陳雯雯穿着那身白色的棉布裙子,夕陽照在她皮膚上,皮膚彷彿是透明的。
“隨便報什麼學校唄,只要我能考上。”路明非說。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獲得了一份美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嗯,你會在家這邊上學麼?”
路明非心裡動了動,想陳雯雯是在悄悄地問他會考去哪裡啊。
“隨便哪裡,同學多的大學最好了。”路明非於是說。
“嗯,我想考到北京去,趙孟華和蘇曉檣他們都考北京的大學。”陳雯雯低聲說。
“北京好啊。”路明非說。
“你也喜歡北京?”
“北京有大鍋的羊蠍子!”路明非這麼說着,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多好的機會啊,只要臉皮磨得厚一點,他就可以說出北京有你所以很好這樣比較深情的話來。他想自己就是太蔫兒了,諾諾叮囑的都沒做到。
陳雯雯無聲地笑了笑,低低地“嗯”了一聲。
兩個人的腳步聲在沉默中分外清晰,路明非數着步子,不敢看陳雯雯。
這樣老不說話也不是辦法,他一擡頭,愣了一下,他對面的人也愣了一下,扶了扶臉上巨大的墨鏡,拉了拉棒球帽的帽檐兒。
陳墨瞳,或者諾諾,居然也在這條街上閒逛,還是一雙紫色暗花的慢跑鞋,一條貼身牛仔褲和白色小背心,外面罩了件藍條紋的短袖襯衣。她愣了一下之後嘴角立刻帶上了有些惡意的笑來,伸手對路明非揮舞,“嗨!嗨!”
路明非知道她那副興高采烈故人相逢的感覺是從何而來,純粹是要給陳雯雯看的。這個小巫婆的邪惡他領教過。
“你朋友啊?”陳雯雯略有點窘迫,她也被諾諾身上那股鋒利之氣壓到了,諾諾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在這個南方小城市長大的。
路明非支支唔唔地應着,諾諾已經蹦到了他們面前。
“嗨嗨!那麼巧啊?”諾諾說着轉向陳雯雯,“這是陳雯雯吧?”
“你怎麼知道我名字?”陳雯雯有點吃驚,她在陌生人面前一直比較害羞。
“聽他說的,他說……”諾諾忽然煞住說,“對了,你欠我冰淇淋的吧?”
訛詐,這是赤裸裸的訛詐!
不過只要諾諾此刻不胡說八道,讓路明非叫她姐姐都可以。路明非趕快掏錢包,“買給你買給你,你要吃什麼味道的?”
“上面淋草莓醬的。”諾諾摘下棒球帽,用手梳理着那頭暗紅色的長髮。
路明非只能破財買了三隻冰淇淋,他兜裡剩下的錢實在不多了,買給陳雯雯他是毫不吝嗇的,買給諾諾的他也不可惜,只要這個小巫婆閉嘴,就是買給他自己的那隻他有點捨不得。他們三個咬着冰淇淋漫步在沿河路上,槐樹的花落在陳雯雯的白布圈子上和諾諾的棒球帽上,諾諾不斷地抱怨,陳雯雯細聲細氣地和她說話,兩個女孩在的時候,路明非就像一隻巨大的燈泡,完全沒他什麼事兒。路明非不能不對諾諾傳遞惱火的眼神,諾諾卻跟沒看見似的。
“路明非是不是說我很多壞話?”陳雯雯問。
“沒有,”諾諾答得漫不經心,“他說他很喜歡文學,所以加入文學社了。”
“哦,我也喜歡看書。”陳雯雯說,“你們是初中同學麼?”
“不是,是小學同學,可我後來一直在美國讀書,最近纔回來。”諾諾轉向路明非,“你記得我們教學樓牆上那牆爬山虎沒有?那天我回去看,都攀到樓頂了!”
路明非使勁點頭,想這個冰淇淋是值得的,諾諾是個有信用的生意人,說得活靈活現。不過他忽的又有種錯覺,覺得諾諾說的像是真的似的。他明明不記得小學時候有過諾諾這個同學,可是記得爬山虎,他有點遲鈍,記性一直不好,小學同學基本忘光了,只記得那牆爬山虎碧綠的葉子裡透過來的光。一時間諾諾說的是真的還是他自己的記憶是真的,他差點分不清了。
“你是家裡移民麼?”陳雯雯問,他們學校不少人都在說着全家要移民的事情。
“不是,我拿中國護照,我就是去上學,卡塞爾學院大一。”
“你跳級了麼?路明非才高三啊。”
“哦,我們不是同班同學,我是他師姐。”諾諾圓謊很快,“路明非是不是啊?”
“哦,師姐。”路明非知道諾諾這麼問的用意。
諾諾笑得和開花似的。
他們最後在三岔口分手了,路明非和陳雯雯繼續往前走,諾諾去向另一邊。路明非看着諾諾蹦蹦跳跳離去的背影,又一次覺得她會就此消失,連帶他人生的另一種可能。
叔叔嬸嬸這兩天對路明非好了不少,嬸嬸說來說去,無非是讓路明非去了之後跟他那似乎永遠無法謀面的爹媽說說,把路鳴澤也給弄到美國讀書去。路鳴澤很抗拒這個,在餐桌上拉下臉來說了些縱然出國也得靠成績不想靠關係一類的話,路明非知道弟弟對於自己的狗屎運有些耿耿於懷。而且路鳴澤這些天很不開心,因爲“夕陽的刻痕”總不在線,讓他抓心撓肝似的着急,所以越發霸佔着那臺老式筆記本,不讓路明非有片刻的機會。
嬸嬸一邊唸叨着路鳴澤不能老上網,該多學習纔能有出息,一面照舊支使路明非去買明天的早餐奶。路明非走出門,聽見屋裡路鳴澤不知怎麼地忽然着急起來,和嬸嬸大吵。
他覺得心裡亂糟糟的,沒有下樓,沿着樓梯一路而上。這棟樓沒電梯,最高就七層,頂樓天台是嗚嗚作響的空調機組和縱橫的管道。物業在樓道里設了一道鐵門,寫着“天台關閉”的字樣。其實不關閉也不會有人往那上面跑,通往頂樓的樓梯有點恐怖電影的感覺,堆滿了紙箱子、兩臺破馬達和一些七樓住家扔掉不用的破沙發和木茶几,所有東西都落滿灰塵,間隙小得落不下腳。
路明非在那些小小的間隙中跳躍,就像一隻輕盈的袋鼠,他清楚地記得每一處落腳點,譬如紙箱子裡罩着的兩塊板磚、破馬達堅硬的底座和那個木茶几唯一一條沒斷的腿,這些落腳點彷彿一連串島嶼,幫他渡過這個垃圾組成的海洋,對面就是那道鐵門,鐵門外咫尺陰影,萬里星光。
路明非從鐵門上最大的那個空隙鑽了出去,站在滿地星光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眺望夜空下的城市。
現在他自由了,每次他抵達這裡都有種想躺在地上放賴的感覺,享受頂樓的風、天光和春去秋來這個城市不同的氣味,有時候是槐花,有時候是樹葉,有時候是下面街上賣菠蘿的甜香。
他坐在水泥臺子的邊緣,小心翼翼地把雙腿伸出去掛在外面,這樣他腳下相隔幾十米纔是地面,他覺得自己又危險又輕盈,像是一隻靠着風飛到很高處的鳥兒。
這是他秘密的領地,這幾年每個下午他都在這裡發會兒呆,然後跟嬸嬸說他在外面郵局的長桌上寫作業。
夜空下整個城市的燈都亮了起來,商業區的霓虹燈拼湊在一起,虛幻不真,堅硬的天際線隱沒在燈光裡,那些商務樓遠遠的看去像是一個個用光編制出來的方形籠子,遠處是一片寬闊的湖面,毗鄰湖邊,這座城市最繁忙的高架路上車流涌動,高架路就從路明非家的小區旁經過,從這個位置看過去,路明非覺得那些車燈組成了一條光流,這條光流中的每一點光都是一隻活的螢火蟲,它們被這條弧形的、細長的高架路束縛在其中,只能使勁地向前奔,尋找出口。
但是永遠不會有出口。
以前這個城市對路明非就是這樣,永遠沒出口,現在忽然有了兩個,一個是去美國,一個是陳雯雯。
下午他和諾諾分手之後,陳雯雯忽然說要去河邊看看,於是路明非陪着她一直走到河邊,看到那裡青草地上蒲公英盛開,毛茸茸的小球一個又一個。陳雯雯高興地摘了很多,和她買的風鈴草一起放在紙袋裡,然後和路明非一起坐在河邊說話,脫了鞋子把腳泡在清澈的水裡。陳雯雯說上了大學大家就會分開了,可能只有暑假才能見面,可能很久都不能見面,很多好朋友就是這樣慢慢地把彼此都忘記的。
這麼說的時候陳雯雯眼裡寫滿了難過,比她入學時讀那本杜拉斯的《情人》時更甚。
路明非坐在她身邊看着她的眼睛,看着風吹着她懷裡紙袋中的蒲公英零落,灑在水面上,像是一場小雪。
路明非不能確信這是不是一種暗示,但他心裡隱隱地有隻小鳥雀在跳躍。
這時候他懷裡的手機傳來了震動,路明非有些驚訝,因爲顯然只有古德里安教授才知道這個號碼,他還不曾告訴任何人。
“路明非麼?”電話裡傳來的是諾諾的聲音。
“是我啊,不是我還有誰?”路明非抓抓頭。
“我只是電話跟你說,排在招生列表上的除了你還有一個人,但是我們只會在中國地區錄取一名學生,古德里安教授說明天就要飛機去北京,所以讓我打電話給你讓你今晚作決定。”諾諾的口氣淡淡的,聽不出情緒。
路明非一下子急了起來,“能不能等明天啊?明天……”
他想說明天他們文學社活動,他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然後他就知道陳雯雯是不是願意接受他的表白了,如果接受,他就想留在中國,反正去了美國也見不着爸媽,如果不接受,他就可以帶着那段失敗的回憶灰溜溜地跟着古德里安教授去美國,在他的高中裡留下一段傳奇,一個成績中下的傢伙走狗屎運拿到美國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傳奇……
“不能,古德里安教授訂了明天早上的機票。”諾諾的口氣斬釘截鐵。
路明非沉默了很久,然後抓了抓腦袋,“那我知道了。”
“什麼叫做你知道了?”
“就是說那就算了唄。”路明非說,“反正我對於出國讀書也沒什麼興趣……”
“你夠狠,那個陳雯雯長得也就那樣嘛。”諾諾說,“卡塞爾學院的門,對於每個人最多隻開一次哦。”
“你長得比陳雯雯好看也不代表我會喜歡你嘛……”路明非蔫蔫地說。
“好漢!想不到你還有這份狠勁兒!”諾諾似乎怒了,“行!再見!”
“他怎麼說?”麗晶酒店的總統套房裡,古德里安教授緊張地盯着諾諾。
“他說那就算了。”諾諾聳聳肩,“反正教授你明天按計劃飛去北京吧。”
“可是……”古德里安教授真的急了。
“可我不是陳雯雯啊,我要是陳雯雯我就搞定他了。”諾諾皺了皺好看的眉毛,“你留下來也搞不定的,教授。”
“誰是陳雯雯?”古德里安教授很茫然。
“教授,看你那麼急的樣子,如果我告訴你那是一個可以擊敗整個卡塞爾學院的女孩,你會不會調用行動部的突擊隊把她從世界上抹掉啊?”諾諾吐吐舌頭。
“我就怕我不會可是校長會啊!”古德里安教授瞪大了眼睛。
電話斷後,路明非看着漸漸熄滅的手機屏幕很久,然後又蔫蔫地把頭低了下去,他眺望着夜幕下的城市,想着明天那次爲了分別的聚會上,陳雯雯讓他去致辭。面對文學社的幾十個同學,他要做一件最膽大妄爲的事……
這個蔫蔫的傢伙在他後來堪稱不凡的人生裡一直是這樣的,平時他蔫得就像一根幹黃瓜,但是一旦他決定了要做什麼時,他就會如一株泡了水的西芹那樣精神無比。
“我是一個偶爾會發瘋的人吶。”這是李嘉圖?m?路後來的口頭禪。
命運只有一個,可是人生卻有多種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