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唐軍前幾番的飛石攻擊之效果都只能算是差強人意的話,此番趁高句麗守軍歡呼之際的突然襲擊就可謂是戰果非凡了,毫無防備又密集地直立在城頭上的高句麗守軍簡直就是個上佳的肉靶子,這一通石彈下去,城頭立馬就成了人間地獄,被飛石直接命中的固然已是成了肉糜,被彈起的巨石碾着的,也沒能落下好來,即便不死,缺胳膊短腿地躺倒在城頭上哀嚎卻也是不免之事,待得塵埃散去,城頭上已是猶如鬼域一般恐怖,那流淌滿地的鮮血竟已有寸許來深,無數的傷者就躺在血泊與爛肉間哭嚎着、求救着,那等慘況實是讓人目不忍睹,守軍原本因打退了唐軍強攻而高昂起來的士氣立馬跌落到了谷底。
“好,射得好!”
“太棒了!”
“大唐威武!”
……
天時已過了末時,城下列陣的唐軍早已在烈日下站了大半天了,又因着己方初戰功虧一簣而士氣稍挫,可待得見城頭的守軍在投石機的攻擊之下,如此之狼狽,登時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受挫的士氣登時再次高昂了起來,然則這等激昂的歡呼聲對於正暴怒中的李世民來說,卻似乎一點影響都沒有,面色陰沉的李世民死死地盯着跪倒在面前的張君乂,眼中的怒火旺盛得簡直能融金化鐵了。
“陛、陛下,末將、末將未能衝上城去,辜負了陛下的厚望,末將有罪,肯請陛下容末將戴罪立功,末將願再次率軍衝城。”自知犯了大錯的張君乂見李世民老半晌沒有發話,心知不妙,忙不迭地磕着頭,避重就輕地承認着錯誤,希圖能過得此關。
李世民乃久經戰陣之輩,哪會看不出戰場上那些個微妙的變化,自是清楚張君乂退兵並不完全是因兵力折損過大之故,更多的是不想見劉鐵濤得了首功罷了,眼瞅着唾手可得的勝利就這麼飛走了,李世民心中的憤怒便可想而知的了,此時再一聽張君乂避重就輕地企圖滿混過關,更是氣得火冒三丈,怒視着張君乂,冷哼了一聲道:“張君乂,爾好大的膽子,竟敢當着朕的面陷劉將軍於死地,朕要爾這等嫉賢妒能之輩何用,來人,將這廝拖下去,斬了!”李世民此言一下,自有數名中軍士卒一擁而上,架起癱軟了的張君乂往外便走。
“陛下饒命啊,陛下饒命啊。”一聽自己的頭顱即將不保,張君乂瘋狂地掙扎了起來,只可惜被其身邊那幾名士卒摁着,壓根兒就掙不動。
“陛下,陣斬大將,恐于軍不利,可否容張將軍戴罪立功?”程名振與張君乂份屬同袍,在一起共事多年,彼此間關係不錯,此時見張君乂要被砍頭,心中惻隱之心大動,雖深懼李世民的怒火,可略一猶豫之後,還是站了出來,試圖爲張君乂求情一番。
“陛下,張總管攻城不力,自是該罰,臣不敢諫,然張將軍經年守邊,勞苦功高,臣肯請陛下能法外施恩。”兵部尚書李績乃是張君乂的老上級,此時見其要性命不保,忙也站了出來,高聲勸諫道。
“陛下,李尚書所言甚是,末將等肯請陛下法外施恩。”
“陛下……”
……
有人帶了頭,中軍一大幫將領都站了出來,紛紛爲張君乂求情,不過麼,這些將領大部分都是中路軍的人馬,李大亮所部的將領們卻都站在原地不曾動彈——諸將都不是傻子,哪會看不出劉鐵濤的死乃是張君乂擅自退兵所造成的惡果,要他們爲害死了同袍的人求情,自是不可能之事。
李世民一向待下甚寬,縱有些閃失,李世民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放過了,若是往日,有了諸將的求情,李世民或許會從善如流,可這會兒一來李世民正在火頭上,二來麼,心疼劉鐵濤之英勇戰死,再一看左路軍一方的將領們人人臉上都露着強烈的憤概之意,自是不肯輕饒了張君乂,大袖子一揮,冷着聲道:“攻城不利朕可以不計較,陷害同袍之罪卻是難饒,朕意已決,諸愛卿不必再諫,拖下去,斬!”
李世民既然如此說法,諸將自是不敢再諫,各自起身,默默地退到了兩邊,須臾,一聲慘嚎在不遠處響起,片刻之後,一名士卒託着個盛着人頭的盤子走上前來,單膝點地,將張君乂的人頭呈上,以供檢驗。
“傳旨:將此賊人頭傳閱三軍,再有敢不遵號令、擅自退縮者,與這廝同罪!”李世民飛快地掃了眼張君乂,揮了下手,下令將張君乂的人頭號令三軍。
“陛下,今日天時已晚,軍心已疲,可否明日再行攻城?”待得手捧托盤的士卒退下之後,始終默默地站在李世民身邊的長孫無忌站了出來,低聲地勸諫了一番。
別看長孫無忌不怎麼通軍略,可此番勸諫卻是頗有些子道理的——唐軍今日的攻城始終不順,雖說辰時不到便已陳兵城下,可先是被高句麗守軍偷襲了一把,燒燬了三分之一的投石機及大型弩車,接着攻城之際,又遇到張君乂這等罔顧大局的扯後腿之事,一場攻城血戰下來,尚未來得及發動第二波衝城,時間便已到了申時,值此盛夏之際,大軍在毒辣的日頭下暴曬了大半天,軍力無形之中已是消耗不輕,士氣雖尚旺盛,可體力未必能跟得上,此時要再次攻城,折損必大。
李世民乃打老了仗的人物,又豈會不知曉箇中之奧妙,然則李世民卻不打算就此收軍,畢竟前番功敗垂成雖令人扼腕嘆息,可畢竟已算是摸到了勝利的邊緣,在李世民看來,己方兵力雖疲,可高句麗守軍一方卻更被動了幾分,不趁此一鼓作氣拿下安市城,只怕越往後機會便會越渺茫,一旦打成僵持,絕不是李世民情願看到的結果,有鑑於此,李世民並沒有接受長孫無忌的勸諫,一揮手,面色嚴肅地道:“朕意已決,繼續攻城,準備夜戰,朕便在此處等着,拿不下安市城,朕便絕不收兵回營!誰敢爲朕再次衝城?”
攻城之戰不比野戰,那是要拿命來填的,就拿先前那一戰來說好了,出擊的一萬唐軍,能活着退回來的不過僅有一半還不到,其中還有一大半是因重傷而被擡下來的,完好無損者也不過一千五之數罷了,這等殘酷諸將都看在眼中,雖都想着立下赫赫之功,可誰都沒有把握能穩操勝卷,故此,李世民準備徹夜攻城的話一出,諸將都靜了下來,一時間竟無人出頭應命,這令李世民原本就不好看的臉色更是難看了幾分,正氣腦間,卻見程名振從旁站了出來道:“陛下,末將願率軍攻城,然末將有一請求,懇請陛下恩准。”
李世民一見程名振站出來請命,臉色稍霽,擡了下手,示意程名振免禮,而後語氣溫和地開口道:“程將軍請明言,朕自有主張。”
“多謝陛下,末將懇請陛下能準某單獨領軍一萬,並將投石機之指揮權交給末將。”程名振行了個禮,認真地看着李世民,誠懇地請求道。
“準了,朕便在此看着將軍建功了。”李世民細細地想了想,也覺得投石機陣地與攻城軍伍之前的配合尚有不少瑕疵,自是清楚程名振此提議的用心所在,自無不肯之理,這便點頭應允了下來。
“末將自當效死命而爲之!”程名振眼瞅着時辰已不早,自是不敢再多行耽擱,恭敬地行了個禮之後,便匆匆忙忙地拿着李世民授予的令箭前去各軍點齊了兵馬,由其子程務挺統帶着向安市城方向逼近,而自己卻縱馬向着投石機陣地趕了去。
“下官參見將軍。”早前被劉鐵濤之親衛劃傷了脖子的駱正聲此時脖子包裹着條繃帶,顯得極爲的狼狽,得到手下人的通知之後,忙不迭地跑上前來,參見程名振。
“駱管事不必多禮,本將奉旨接管投石機營,此乃陛下所欽賜之令箭,請駱管事驗明瞭。”程名振之官階遠高過駱正聲這等不入流的小官,然則明知駱正聲乃是太子李貞的人,程名振卻是不敢怠慢了,一見駱正聲參見自己,忙微笑着虛擡了下手,和顏麗色地說道。
“下官不敢,懇請程將軍下令,下官聽令便是。”駱正聲畢竟只是個匠人,雖得聖上及太子之賞識,可好歹還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一見程名振這等大將如此客氣,反倒有些個惶恐了起來,唯唯諾諾地束手站在一旁,卻沒敢真伸手去接過程名振遞過來的令箭。
“駱管事不必拘禮,本將雖是接管了此營,可一應之調配乃是駱管事做主,不知駱管事對於攻城之道可有教本將處?”程名振見駱正聲拘束着不敢接令箭,也就沒有堅持,微微一笑,收回了手,依舊溫言地問了一句。
駱正聲雖是能工巧匠,卻不是戰陣高手,說起來他也是第一次經歷戰事的考驗,要他說出攻城之道,着實是有些個難爲他了,可面對着程名振誠懇的言語,駱正聲也不好保持沉默,心思動了動,擡起了頭來,看着程名振道:“程將軍,下官初歷戰陣,實不清楚該如何攻破城池,然下官手頭有一利器,或許能有出奇不意之效,只是……”
程名振乃是百戰之老將了,弩車、投石機之類的早就曾見識過,可卻從沒見過有如駱正聲手下這等強力的投石機及大型弩車,此時一聽駱正聲手頭尚有另有利器,心頭登時大喜,不待駱正聲將話說完,忙插了一句道:“駱管事有何利器,但說無妨,本將與爾一道參詳一、二,或許能借此破城也說不定,倘若如此,此首功便該是駱管事囊中之物了的。”
見程名振如此禮賢下士,駱正聲自是頗爲感動,臉皮子抽了抽道:“程將軍,下官手中尚有四枚火油彈,此彈之威非同小可,一旦落地便即燃起大火,水澆不滅,無木亦燃,唯數量不多,且無法就地再製,該如何應用,但憑將軍指示。”
“哦?”一聽駱正聲說得如此之慎重,程名振不由地爲之動容,眉頭一揚,緊趕着追問了一句道:“此物能燃多久,能起多大的火頭?”
駱正聲思索了一下,這才謹慎地回答道:“回將軍的話,若是遇到有木助燃,則大火極其難滅,除非火油燒盡,否則極難撲救,若是無木助燃,便是附於石上亦可燃上一刻鐘的時間,只是火頭有限,一枚約摸能燃一丈餘寬的火頭。”
“一刻鐘?”程名振皺起了眉頭,呢喃了一聲,默默地思索了起來,良久之後,這才揚起了眉頭道:“好,一刻鐘便一刻鐘,若是應用得當,便足矣,不知駱管事能否將此彈一次性並列射上城頭?”
“這個……”駱正聲雖督造了這一批的投石機,但對於其準確程度卻沒有絕對的把握,一聽要將四枚火油彈全部射上城頭,還要並排在一起,心中登時便犯難了,一時間還真不知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的,斯斯艾艾了好一陣子之後,這才苦笑着搖了搖頭道:“好叫程將軍得知,即便是下官親自操縱投石機,也就只能保證兩成餘的命中率,四枚齊中便是神仙來了,也無法做到。”
程名振一聽之下,不禁也啞然失笑,知曉自己的要求着實太強人所難了些,這便接着問道:“此物若是以人力攜之,擲上城頭,可否見效?”
“可以倒是可以,只是若無墜地之衝勁相佐,火力便無法散開,僅能起火一處罷了,實無太大之功效。”駱正聲在西域神機營中只是專一負責與木匠活有關的活計,並沒有參與到火油彈的研發之中,然則因着火油彈的實驗乃是通過投石機拋射,故此駱正聲往日裡便沒少使用火油彈,對於其優劣勢倒是清楚得很,此時聽得程名振見問,倒也沒有隱瞞,直接便將火油彈的奧秘說了出來。
“唔,原來如此。”程名振漫應了一聲,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並沒有即刻表態該如何使用火油彈這等秘密武器,而是將目光望向了高聳的安市城頭,沉思了良久之後,這才咬了咬牙,下定了最後的決心道:“駱管事,既然能有兩成的把握,那就試上一回好了,我軍即刻將發動攻城,請駱管事下令所有投石機先行發射兩輪,以打亂敵軍之佈防,待得我軍衝到城前之際,請駱管事親自操縱,將四枚火油彈一併向城頭髮射,掩護我軍之攻城行動!”
“啊……”駱正聲一聽便傻了眼,愣了一下,緊趕着勸說道:“程將軍,此火油彈一旦炸開,並不分敵我,只要沾了身,必燃起大火,便是翻滾也難撲滅,人若是被燃了,非死即重傷,萬一要是我軍誤中此彈,傷亡大矣,請恕下官不敢從命。”
“不妨事,駱管事放心好了,一切自有本將頂着,駱管事儘管聽令行事便可。”程名振此際已然知曉了火油彈的大體威力,雖對於誤傷也有所擔憂,然則衝城本就是玩命的活計,此時卻也顧不得誤傷不誤傷的了,畢竟拿下安市城方纔是重點,這便咬了咬牙,下定了最後的決心。
見程名振如此堅持,駱正聲自也不敢再勸,無奈地搖了搖頭,拱手告辭,快步回到投石機陣地中,吩咐幾名從西域一道來的士卒前去大營中將四枚火油彈妥善搬運前來,並下令各部投石機裝填巨石,準備發射。
城下的唐軍忙着調度人馬,城頭上的安市守軍自也沒有閒着,先前一戰中,守軍一方雖打退了唐軍的進攻,取得了殲敵五千餘,陣斬唐軍攻城主將劉鐵濤的重大勝利,可自身的損失一點都不比唐軍來得小,算上出城偷襲而死的那五百騎兵,這一戰打將下來,高句麗守軍也折損了近四千人,而主將高懷龍也在戰鬥中受了輕傷,更麻煩的是:因着唐軍投石機的恐怖威力,導致城頭上衆多的守禦設施全毀,士氣更是遭到了致命的打擊,滿城頭的官兵人人自危,誰都不知曉唐軍陣前那些恐怖的大傢伙何時還會再次發威,若不是因着高懷龍這個主將始終身先士卒地立在城頭,只怕守軍的士氣就得因此而徹底崩潰了。
高懷龍默默地站在殘破的城門樓上看着唐軍的調度,肩頭上的傷處雖經處理,可依舊疼得厲害,以致於高懷龍煞白的臉上不斷地涌出虛汗,可更疼的則是內心——長子死了,次子也沒了,這等慘事本就夠高懷龍心痛不已的,可更令高懷龍鬧心的是己方兵力上的折損——守城之初的四萬三千兵力經這半個月的鏖戰之後,已折損了萬餘人馬,雖說剩下的三萬餘兵力尚足以堅持,可唐軍若是始終保持今日這等強度的攻城,再戰上幾天,只怕所餘的兵力便得捉襟見肘了,究竟還能堅持多久高懷龍心中一點底氣都沒有,一思及茫茫的前景,高懷龍的心便沉得厲害。
“高將軍。”就在高懷龍默默地沉思的當口,突地聽到身邊有人在叫喚,高懷龍忙不迭地回頭一看,卻見楊萬春領着一大羣的城中父老手捧着各式食物正緩步走上城頭,忙從殘缺的城門樓上跳了下來,迎上前去,略有些子詫異地道:“楊城守,此地危險,唐軍隨時會發動攻擊,您還是趕緊下城去罷。”
楊萬春尚未來得及答話,一名老者已顫巍巍地從人叢中行了出來,手捧着一個裝滿了饃饃的木盤子,顫着聲道:“高將軍,您身居高位都不怕唐賊的攻擊,我等老朽又有啥可怕的,您率軍爲了我安市的存亡浴血奮戰,老朽們無甚可以感激的,唯有些食物略表我等鄉親之寸心,以感謝將軍所部守城之犧牲,高將軍,您請用一個饃饃罷,小老兒別無長物,只能聊表寸心,請將軍用膳。”話音一落,那老者竟不顧滿地的污血,顫巍巍地便要跪下,與此同時,楊萬春身後的衆多鄉親也涌上了前去,捧着各式食物,要獻於守城的將士們,整個城頭登時就亂成了一片。
“老人家,快快請起,快快請起,某用了便是。”面對着滿城父老們的關懷,高懷龍心情激動之極,顧不得肩頭上的疼痛,忙不迭地伸手扶住了那正要跪下的老者,感動的淚水情不自禁地便脫框而出,肆意地在臉上縱橫流淌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