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退去,布衣劍士消失,萬里河山上又多了兩把巨劍,分別是兩式劍招的真意,同樣足以斬殺法相。
衛淵擡頭望向蓮柱,那妖魔焦黑的軀體此刻不再猙獰,只有說不出的哀傷。她仰望着蓮柱頂上的雕像,只是想最後多看自己女兒一眼。
衛淵忽然明白了她和布衣劍士當時的心情,小女孩受盡了折磨,還不如早些解脫。可是在最後時刻,她還是想要女兒能再多活一會,哪怕只有一時半刻。這種糾結,這種痛苦,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
其實……不如歸去。
蓮柱下立着一座玉臺,此刻仍在微微發光。紀流離一路觀察陰氣走向,最終來到這座玉臺前,伸手一點,玉臺上就浮起無數星點,構成一個極複雜的圖形。
紀流離看着看着,臉上突然閃過怒意,道:“這是密教的大寶瓶不滅淨土轉生陣!名字挺好聽的,實際上就是把魂魄拘束在不滅淨土中,慢慢煉化,不得轉生。哼,歷代密教修習這個的法王從無好死!”
張生也是震驚:“拘壓這麼多魂魄,不讓入輪迴,這不就是竊天之權柄?他是怎麼成的仙,不怕天譴嗎?”
紀流離神色有異,說:“他當然不怕!你們不覺得這裡的佈局有些眼熟嗎?”
衆人都有些茫然。
紀流離道:“我一時氣憤,忘了你們不通陣法。簡單地說,這裡就是巫族祭天之地,那座雕像就是祭壇。”
紀流離指的是蓮柱頂上的詭異雕像,它雙手高舉,做奉獻什麼東西之狀。而衛淵看到的幻境中,小女孩就是躺在雕像的雙手上,原來當時她是要被獻祭。
“這裡的陣法經過了修改,佈陣者極爲高明。他們讓廣場上拘束的這些魂體只能看到小女孩,認爲她是打斷自己輪迴的罪魁禍首,所有人都在痛恨她。藉助陣法矇蔽天機,佈陣者就將竊天大罪轉移到小女孩身上。然後再將她獻祭,就是把罪人交還給天地,以此躲避了天譴。所有的罪業和責罰,都會落在她身上,不知道多少次輪迴才能贖完罪。”
紀流離的聲音說不出的壓抑和低沉,最後只有一聲嘆息:“難怪那怪物那麼難纏,這個樣子……還不如早早死了。”
孫宇突然暴怒:“蒼天何其不公!”
紀流離道:“天道之下無對錯,它纔不會管公或不公。”
孫宇只有徒然憤怒,罵了聲賊老天。自師尊慘死,他的性情也改變了不少。
紀流離又道:“我一會要逆轉大陣,讓這些魂魄解脫。只是他們已經脫離天地輪迴,等若在天地中沒有了紀錄,也就沒了存在憑依,無法再入輪迴。哦,這裡的陰氣怨氣,你能用嗎?”
紀流離問的是孫宇,孫宇當即搖頭:“從虛化實的勉強可以用用,單純的怨氣沒用。我是醫者,又不是魔修。”
“那就讓它散了,只是左近會有多年天災。”
衛淵微微皺眉,不過想到青冥界域應該能夠鎮壓得住散溢的怨氣。
紀流離具現九重塔,將它置於玉臺上。九重塔再度散發濛濛清光,將玉臺上所有星芒光線覆蓋,代替玉臺成了陣法樞紐。
紀流離雙手握住九重塔,緩緩轉動。此時的九重塔似有萬鈞之重,紀流離轉動得非常吃力。
整個地下空間突然震動,廣場上浮現無數閃着幽光的鎖鏈,縱橫交錯,將整個廣場牢牢封鎖。隨着九重塔的轉動,一些鎖鏈明顯崩得更緊,然後一一斷裂。
隨着鎖鏈開裂,少男少女的魂魄也開始顯現,他們無瞳的臉上出了驚慌和恐懼,一齊擡頭,望向上方。
即使在洞天之中,也隱隱響起了雷鳴。這些魂魄已爲天地所不容,很快就會有雷劫降下,將他們全部抹除。
這些少男少女生時懵懵懂懂,不知如何長大,現在剛剛打破束縛,有了一時片刻的靈智,就要面對天劫,一生留下的唯一記憶就是在雷劫中消亡。不,他們連記憶都不會留下,不容於天地之物,會被徹底抹除。
衛淵心中暗歎,若是真有輪迴,誰轉生到這些少年少女身上,可就是前世不修。
鎖鏈越斷越多,十幾個少男少女的魂魄就飛了起來,不斷上升,在快要接觸到穹頂時突然有雷霆一閃,將它們化成了青煙。
周圍邊緣的一座宮殿內,突然有十幾個少男少女破門而出,但一出殿門就倒地,身軀迅速腐朽。
此時陣法運轉加快,鎖鏈成片斷裂,大片魂魄慢慢浮空。這些魂靈都有了自己的靈智,驚恐萬分,四處飛竄,可還是不可避免的緩緩上浮。
孫宇一聲嘆息,不忍再看。
此時萬里河山忽有異動,玉山中那道門竟緩緩打開!
周圍所有魂靈彷彿都感知到了什麼,兩個魂靈速度格外的快,瞬間衝入萬里河山,投入到那道門中。
衛淵反應過來,立刻封閉了識海,紀流離也給他加持了一層防護。
黑潭中起了漣漪,兩個魂體從池水中升起。他們看樣子就是剛剛衝入門中的兩個魂靈,只是此刻通體透徹,剛剛的昏沉、腐朽和邪惡之氣全部消失,仿若新生。
兩個新生魂靈此時尚有些渾噩,他們自行從萬里河山中走出。
衛淵感覺自己若是想的話,可以控制他們停下,或是做點什麼。不過此時更想要看看這兩個新生魂靈要做什麼,於是不加干涉。
新生魂靈分別走入廣場邊緣的殿堂,隨後殿堂中走出兩個少年。他們徑自走到廣場中心高臺下,向着衛淵跪下,以額觸地,就此不動。
孫宇神識掃過,瞬時一驚:“他們活了?”
這兩個少年有生機有靈智魂魄俱全,就是有點虛弱,但怎麼看都是活生生的人。
空中徘徊掙扎的無數魂靈似是感覺到了什麼,全部向衛淵飛來。鎮魔九重塔大放光芒,將整個高臺罩住,把所有魂靈都擋在外面。
一個魂靈不小心觸碰到了光芒,頓時一聲慘叫,燃燒成灰。
紀流離臉色難看,立刻調低了光芒。
剛剛這一下,她就相當於殺了一個凡人,有些許業力纏身。雖說天機殿自有秘法,別說殺一個,就是殺幾萬也能把業力鎮壓或者轉移出去。但無由滅殺凡人,紀流離心裡總是彆扭。
再碰觸鎮魔塔光芒,魂靈們就只是受傷而不是消亡。可是這樣一來,卻是越來越多的魂靈開始衝撞光芒。它們似乎意識到,如果穿不過光芒,就會被天上的雷霆吸入。
紀流離向衛淵喝道:“你要是收了他們,就要擔他們的因果,幾萬人啊,真君都不敢!而且這是逆行因果,竊天權柄,你中的咒不會向上延到老鬼身上。他們將來的罪業反而都要你來承受!”
這事聽起來簡直就有百害而無一利,並且因果纏身是仙身最怕的狀態。
此時無數魂靈已經將高臺圍得嚴嚴實實,鎮魔塔光芒出現了無數張面孔,有掙扎有恐懼有求懇。
看着這一張張臉,衛淵忽然道:“我這一念之間,就是幾萬人生,幾萬人死。”
紀流離厲聲道:“他們不容於天地,本來就要死!這又不是你做的孽!”
衛淵嘆道:“但現在有了我,他們就有了一線生機。有生機而不予,不就相當於殺了他們?”
“絕對不行!你還想不想成仙了!”紀流離斬釘截鐵地道。
衛淵轉身望向張生,張生負手而立,淡道:“前人之路未必是我輩良途,古人忌諱我們也不必全盤遵守。你想做就做,這些因果罪業,爲師替你一併擔了就是。”
紀流離立刻急了:“放你的……你怎麼擔得住?”
張生道:“只是此前沒人這樣做而已,也不見得就不行。如若前方真沒有路,那就自己開一條出來。”
紀流離頓時氣得笑了,“開闢道途?你真想得出來!哪條道途不得是前後幾代人不斷摸索出來的?你們本來有大好仙途,非要纏這些因果乾嘛?”
張生緩道:“我輩修得偉力在身,自當開疆拓土,庇佑凡俗。如若爲一已仙途就可以捨棄凡俗族人,那有朝一日就算立在三十三重天之上,怕也是四顧無人,諸天萬界,只得你一仙。這等仙人,做了有什麼意思?長存於世,就爲了當個孤家寡人?”
“你!……我說不過你,但就是不行!大不了我把這些魂靈全部燒了!”紀流離氣得不行。
張生忽然一笑,道:“我的仙途大願其實挺俗氣的,那就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紀流離怔了怔,忽然反應過來,怒道:“你說清楚了,誰是雞,誰是犬?”
緊張氣氛沖淡少許,衛淵就道:“大師姐,我已經決定了,把鎮魔塔收了吧。”
“我再說一遍,他們爲天地所不容,助他們轉生,此後只有罪業,沒有功德,有弊而無利,你想清楚了!”
衛淵道:“日後我自會帶着他們開疆拓土、造一個繁華盛世。就算他們本身沒有功德,但宗門有功德,人族有功德。”
紀流離狠狠白了衛淵一眼,道:“吹牛!”然後收了鎮魔塔。
無數魂靈匯成長川大河,投入到萬里河山中,飛入那道大門。片刻後,一個又一個新生魂靈從潭水中走出,走向周圍殿堂,重回各自肉身。
一個個少男少女從木龕中脫離,此時他們還有些僵硬和木訥,但都本能地走到高臺下,向着衛淵跪下俯道,以額觸地。
萬里河山中的光芒暗淡了少許,衛淵也覺得身軀和心神莫名的沉重,又似染上了不少污濁。不過看着數以萬計重獲新生的少男少女,衛淵覺得也是值得的。
張生手中忽然多了一把若有若無,充滿寂滅之力的仙劍,道:“今日之事,誰都不能說出去,各位用我這把仙劍起個誓吧!”
今日之事,衛淵顯露了可以令人轉世之能,這是竊天之權柄,一旦泄漏出去後果不堪設想。別的不說,若是有小人嫉妒,偷偷祭告天地此事,衛淵就有可能雷劫當頭。
諸修都是點頭,然後一齊轉頭,望向一人。
鋤禾真人頓時暴跳如雷:“你們都看我幹嘛?!老道是那種大嘴巴的人嗎?”
但前有紀流離鎮魔塔,後有風聽雨大刀,一番雞飛狗跳後,老道還是被逼着發了元神誓言,法相真人的面子丟了個一乾二淨。
此時陣法毀滅,衆多陰靈歸位,廣場上海量陰氣怨氣無處可去,忽然起了躁動,如同出現了一個旋渦渦眼,全部投到了蓮柱後方。
衆人趕緊過去察看,就見蓮柱上那妖魔下方本是有一灘血跡。衛淵看過幻象,知道那血跡本來是女人最後時刻滴落的血淚,真火都不能焚幹,有無窮執念和怨恨。
現在血跡將所有陰氣吸入,化作一汪幽水,水中慢慢浮出幾片蓮葉,綻放一朵白蓮。它潔白無瑕,雖是在至陰至絕至穢之處出生,卻似是世間最潔淨之物。
鋤禾老道雙眼瞪圓,嘴巴慢慢張大,足以吞下兩個饅頭。他指着白蓮,結結巴巴地道:“這,這是穢土白蓮,居然是這樣生長的,沒想到!這怎麼可能想得到?對了,這是天地至寶,可以破境,可以淨魂,可以拔生資質,可以延壽!”
衛淵忽然心生感慨,許萬古處心積慮,多年佈置,弄出這麼大的手筆,卻不知延壽寶藥就在他的眼前。
但回想幻境,也許此刻他已經不需要延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