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六年,衛宅。
宅院裡忽然一陣雞飛狗跳,一個小小的身影穿堂繞柱,奔得飛快。後面管家緊緊追着,不斷叫着:“慢點,慢點哎!小少爺,小祖宗!你要是摔一跤,可不是要了我的老命嗎?”
男孩正是衛淵,雖然今年纔剛滿三歲,可是生得異常高大,山間鄉下農戶孩子又普遍瘦小,所以看起來已經比鎮上許多七八歲的孩子還高。
這時正堂飄出陣陣飯菜香氣,奔跑中的小衛淵如同被漁線凌空釣住,立刻轉了個方向。
正屋中衛大善人和兩房夫人坐在桌旁,飯菜已經擺好。桌上有兩個陶盆,一個放着幾張炊餅和褐色的雜糧饅頭,另一個盛着黃色的雜谷粥。桌上擺着四碟菜,分別是醃豆,鹹蘿蔔,炒蘿蔔絲和一小碟醃過的野雞。
這就是縣裡大戶衛大善人家的午膳了。
小衛淵早就餓得狠了,掰開一個快比自己腦袋大的饅頭,把雞肉填進去,然後埋頭苦吃,轉眼之間就吃得乾乾淨淨。一個饅頭卻還不夠,又吃了兩張餅和一碗粥,這纔算飽。吃好後他就跳下凳子,向衛大善人和兩位夫人行了個禮,就一溜煙地出門去了。
衛大善人和兩位夫人基本沒動筷,直到小衛淵吃飽出屋纔開餐。三夫人就道:“淵兒真是長得快,現在飯量就跟大人一樣了,又懂禮儀,就是不愛說話。要是四妹還在……”
二夫人趕緊拉了拉她的袖子,三夫人立刻醒悟,趕緊住口。
屋外的小衛淵腳步停了一下,然後又像什麼都沒聽到一樣向前院跑去。一路上遇到的老媽子、丫鬟和下人看到他都是避讓行禮,但是遠一點的地方,下人們悄悄地議論聲卻一一傳入衛淵的耳朵裡。
“小少爺長得真是快,飯量比大人都多,就可惜沒了娘。”
“小聲點!老爺說過不許讓小少爺知道這事。”
“這有啥的?誰不知道四夫人生下少爺沒多久就跟人跑了?老爺只說夫人死了,還裝模作樣地立了個墳。可這能瞞得過誰?”
小衛淵腳步不停,出了後宅,來到前院。前院頗爲嘈亂,長工、伙房工人、家丁往來穿梭。
他走進前院一處空地,空地上擺着些石鎖槍棒,平時是護院家丁操練的地方。剛走進空地,就又聽到了竊竊私語。
“小少爺倒是生得好相貌,就是跟老爺不太像。”
“你說,會不會是四夫人和外人生下的野種……”
“小聲點!”
“怕什麼,附近無人,誰會聽見?”
衛淵想要把那些聲音屏出腦海,可怎麼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偷偷議論的是十丈外的兩個護院家丁,隔得遠,他們說話又輕,正常情況下確實不可能被別人聽去,但衛淵偏就聽得清清楚楚。實際上不管站在哪裡,大半個宅院裡的動靜,衛淵都聽得到。
衛淵記憶中,在很小時候的某一刻,他忽然就聽到了這些聲音,然後聽得多了,沒過多久就懂了大多數話裡的意思。
鄉下粗鄙,下人們私下議論主家的話,自然好聽不到哪裡去。
自從聽得懂之後,衛淵就越來越沉默。他雖然能明白別人說話,但不明白他們爲什麼要那麼說。
衛淵如往常一樣來到石鎖旁,提起平時常玩的十斤鎖玩耍。但才拎幾下,他就覺得身體裡有些發癢,這種從骨頭縫裡鑽出來的癢,只有奔行或是負重時才能好些,只是此刻手裡輕飄飄的石鎖已經不足以紓解。
小衛淵就走到不遠處的大號石鎖前,這方石鎖足有五十斤,平日是家丁們操練用的最重石鎖。小衛淵雙手撈住,用力一提,石鎖已經微微離地。
這時遠處忽然響起衛有財的聲音:“放下,快放下!”
小衛淵轉頭,就看到衛大善人一路小跑過來,連聲道:“怎麼敢動這麼大的石鎖?傷了筋骨怎麼辦?知道你喜歡玩這個,我讓人專門給你打了個好的。”
說着,衛有財就拿出一個漢白玉打成的小石鎖,玲瓏精緻,足有一斤。
小衛淵無奈接過玉鎖。
雖然這東西在手裡幾乎沒有份量,但小衛淵能感覺到父親的關切。所以雖然不情不願,他還是離開了那方石鎖,裝模作樣地把玩小玉鎖。
衛有財又給衛淵擦了擦汗,這麼一通折騰,他自己倒是弄得一頭汗水。他眯着眼睛向天上望去,空中萬里無雲,火辣辣的日頭當空懸着,把流火一樣的光熱投向大地。
衛有財讓小衛淵自己去玩,就把管家叫了身旁,問:“今天是立夏了吧?”
“老爺,昨天就是立夏了。”
衛大善人皺眉道:“這就立夏了?田裡的情況怎麼樣?”
管家苦着一張臉,道:“莊稼正是結穗的時候,但過去兩個月就下了一場雨,根本活不了啊!現在靠山的田都絕收了,臨着通河的還好一些。只是從河裡取水也是個要人命的話,下邊村裡已經累死兩個人了!”
“備驢,去村裡看看。”
片刻後,衛大善人就帶着管家和一個家丁向着谷口方向而去。從衛宅到谷口只有八里地,出了谷口就是下河村,那裡臨着通河,有全縣最好的田畝。若是再不下雨,下河村恐怕就是整個鄴縣惟一有收成的村子了。
出了宅門,入眼就是一片亮晃晃的黃色。
田是黃的,路是黃的,樹是黃的,山也是黃的,連風都是黃的。
放眼望去,只有衛家院子後面那棵古樹還鬱鬱蔥蔥,成了這方天地惟一一團綠色。其實要不是日日夜夜都有家丁守着,這棵大樹也早就禿了:一個晚上,樹皮就都能讓人剝了去。
忽然來了團風,捲起黃朦朦的沙塵,糊了衛有財一臉。
衛有財連吐了好幾口,才吐光了嘴裡的土。他抹了把臉,從驢上跳下來,走到路兩旁的地裡,伸手在田裡用力挖了幾下,挖出的全是乾土,土壟上的禾苗已經全枯。
衛有財撐着雙膝、艱難地站了起來,管家趕緊過來扶住。
衛有財喘了幾口氣,問:“租戶家裡的情況都怎麼樣?”
“老爺,前年還只是熱了些,去年雨水就沒多少了,田裡歉收,朝廷又沒減賦,各家各戶不只吃光了存糧,多多少少都還欠了咱們一些糧。今年看這樣子多半要絕收,但咱們家存糧也不多了,恐怕要死人……”
衛有財臉色陰沉,道:“再不賑災,就來不及了。縣裡有什麼消息沒有?”
管家說:“前幾天我專門到縣裡找了衙門裡的趙師爺。師爺說上面還沒有賑災的消息,然後今年還要再加幾樣稅。名頭好像是什麼步甲稅、徵蠻稅和牛稅。”
“啥,牛稅?”衛大善人掏了掏耳朵。
“牛稅。”二管家點頭。他當時就跟師爺確認過好幾遍。
衛有財詫異:“咱們縣裡有過牛?”
二管家說:“至少過去幾十年,沒聽說過有牛。”
其實不只是鄴縣,馮遠郡自古以來都沒有牛。此地毗鄰南方大山,地氣獨特,耕牛難以存活,農活用的都是一種形似驢,但比驢略小的丁騾。不說馮遠郡,整個紀國有牛的地方也不過十中二三,不像北方諸國耕牛遍地。
“都沒有牛,還徵什麼牛稅?”
二管家看了看衛大善人的臉色,小聲說:“師爺說,就算沒有牛,也不妨礙朝廷徵牛稅。”
衛有財沉着臉問:“到底怎麼回事?”
“趙師爺說最近朝廷啓用了一個北方來的大儒,一手文章非常有名。那人來了後就開始變法,提了個‘勻稅入丁’的法子,就是按人頭收稅。每有五十戶,就算大傢伙有一頭牛,就得交牛稅。據說漁民和跑船的船工也都得交牛稅。”
衛有財氣極反笑:“真是什麼妖魔鬼怪都給爬出來了!會寫文章?會寫文章能幹出這種缺德事?”
管家也憤憤地道:“說不定就是因爲會寫文章,所以才能這麼缺德!”
衛有財罵了幾句,就沉默了,好一會方道:“回去吧。”
“不去下河村了?”
“不去了。過不了多久就要變天了,你跑一趟山裡,把老六叫回來。”
管家吃了一驚,問:“要把六爺叫回來?”
“大災之年,肯定會有流民。沒有老六,咱就得逃荒了。”
管家臉色變了,不敢多問,牽着驢,頂着流火的太陽回到了宅院。
趙師爺的消息果然靈通,沒過兩天朝廷加稅的旨意就到了縣裡。鄴縣地處偏遠,旨意是到得最晚的,其它地方早半個月聖旨就到了。一時間處處民怨沸騰,自也有許多人眼見活不下去,就開始琢磨其它的活路。
雍州這地界,自古以來就沒有肯老老實實餓死的良民。
這日清晨,小衛淵吃過早飯,就又向家丁操練的空地奔去。纔剛跑到空地邊緣,忽然空中降下一雙大手,把他騰雲駕霧般地抱了起來。
這是一個滿臉橫肉的光頭大漢,右臉上一道長長的刀疤。大漢舉着衛淵,惡狠狠地盯着他,面相兇惡。
小衛淵左右看看,發現自己的位置比平時被別人抱着時高得多,看到的都是衆人的頭頂,頓時大樂。
光頭大漢把衛淵的小臉扳回來面對自己,奇怪地問:“你不怕我?”
小衛淵疑惑道:“爲什麼要怕你?”
雖然是初次見面,但衛淵能感覺到在這個莊院裡,光頭大漢是除了衛有財和管家外,第三個對自己充滿喜愛的人。所以不管這光頭如何齜牙咧嘴,小衛淵都只覺好玩。
光頭大漢哈哈大笑,說:“好小子!走,咱們去找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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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漢抱着衛淵,走到角樓處。衛有財此時換上了短衣,手裡拿着張獵弓正在試弦。只不過衛老爺明顯四體不勤,沒拉兩下就累得氣喘吁吁,不得不放下。
光頭大漢走到衛有財面前,道:“大哥,我回來了!”
衛有財仰起頭,看看比自己足足高了一個頭的大漢,再看看安靜坐在大漢臂彎裡的衛淵,疲憊的臉上終於有了笑容,說:“老六啊,回來就好!”
光頭老六道:“我來的路上已經看到不少流民,都是從東北方向而來。大隊已經到了三十里外,怕是有幾千人,而且裡面有人領頭。”
“他們現在什麼境地?”
光頭大漢沉聲道:“我趁晚上摸進去過,領頭那些人在煮肉湯。肉味不對,怕是人肉。”
衛有財平靜地說:“人餓急了,什麼都會吃,不奇怪。”
他思忖片刻,道:“三十里外,那就是後天就能到咱們這了。咱們這偏遠地方都能來幾千人,看來東北那幾個縣已經沒什麼人煙了。”
大漢說:“大哥,我這次帶了三個得力兄弟,十具皮甲,三張上好強弓。流民走的不快,咱們只要避開大隊,想要衝出一條路也不難。大哥,逃還是守?”
流民過境,寸草不生,這句話不是說着玩的。流民手裡的鋤頭可以鋤地,也可以鋤人。衛宅裡上上下下不過幾十口人,要面對的可是幾千流民。一旦破宅,那就是絕戶。
但是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想要背井離鄉,變成流民。
衛有財細長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縫,許久方道:“守!”
光頭老六精神一振,獰笑道:“好嘞!”
僅剩的兩天裡,莊院裡所有人都卯足了力氣幹活,又把院牆加高了半尺,薄弱處也搭上了支架。
這兩天裡無論衛有財到哪,都會抱上小衛淵。小衛淵就看大漢從皮桶裡取出皮甲強弓,看着一個個家丁拿起武器,穿上皮甲。然後在第三天早上,小衛淵和所有人一起吃了頓飽飯。
天放亮沒多久,大路盡頭已經可以看到滾滾揚起的塵土,裡面影影綽綽的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這一幕,院牆上有幾個家丁就有些雙腿打顫。
衛有財早就換上了勁裝,此時抱着衛淵,不疾不徐地上了角樓,命人在頂上放好太師椅,就抱着衛淵坐下。管家和光頭大漢已經在角樓上站着,看到衛有財抱了衛淵上來,都是一怔。光頭大漢就問:“大哥,不適合帶孩子上來吧?萬一……”
衛有財一擺手,說:“不礙的!淵兒省事早,現在什麼都明白,讓他早點見見血也好。”
管家道:“老爺,您在這也不合適啊!”
衛有財嘿的一聲,說:“你們不用管我。如果被流民破了宅,我躲哪裡都是個死。所以今天我就坐在這,看看他們怎麼破我的家,吃我的肉!”
說話間流民大隊已經逼近。流民個個衣衫襤褸,面有菜色,但是臉上全是兇狠。他們有的拎着鋤頭,有的舉着草叉,許多人身上都有大片暗色污漬,一看就知道是乾涸的血。
隊伍裡還有些女人,全都衣不蔽體。還有些年輕女人被繩索捆成一串,身上幾乎沒有一片布。
看到前方的衛家大宅,流民眼中頓時亮起綠光。最前面的人當中還有幾個本地裝束的,正對着大宅指指點點。
管家眼尖,看清了那幾人的相貌,頓時跳腳就罵:“那不是胡三嗎?狗孃養的混蛋東西,去年要不是咱給了他救命糧,他能活到今天?”
管家罵也無用,那邊流民遠遠看到了大宅,再也不忍耐不住,顧不得遠近,一蜂窩地就開始衝。
流民喊聲嘈雜,遠遠地只能聽到殺聲一片。但是衛淵卻一句句都聽得清清楚楚,哪怕幾十個人同時喊叫,落在耳中,衛淵也能一一區分開來,一句句聽得分明。
“裡面有吃的有女人!兄弟們殺!”
“我們快餓死了,他們卻在裡面快活!”
“殺絕大戶!!”
眼見流民如一頭頭野獸,蜂擁而來。衛淵忽然轉頭,問:“他們爲什麼要殺我們?”
衛有財溫和道:“先看,看下去就知道了。”
沒多少功夫流民已經衝到牆外,開始嚎叫着往上爬。衛宅院牆不過一丈高,強壯點的人用力一躍就能夠到牆頭。不強壯的人靠周圍人託着舉着,也勉強能爬上來。衛家的家丁下人們站在牆上,最開始還有怕的,但生死關頭就都發了狠,一邊尖叫一邊舉着刀狠狠向着攀上牆頭的手、伸出來的腦袋砍去,一時間血水噴濺、手指手掌四處亂飛。
流民實在太多了,後面的流民擠不到前面去,就從地上撿石頭往牆頭上砸,轉眼間就有幾個家丁被砸得頭破血流,還有人從牆上摔了下去。不過摔下去的人咬着牙又爬上牆頭,頭上的血也顧不上擦。所有人都知道一旦破牆,結果比亂刀分屍還慘。
衛宅角樓高三丈,三個光頭老六帶回來的人正持弓一箭箭往下射。這三人明顯練過箭法,射得又快又狠。管家也站在角樓上,腳邊放着幾桿各色的旗子,不時揮動旗子,一邊調度家丁,一邊觀察目標,不時叫一聲:“那邊那個高個黑衣服的多半是頭目,射他!”
在管家指點下,三個弓箭手轉眼間就射倒了七八個彪悍流民。不過這時人人都殺紅了眼,還是拼死衝擊宅院,踩着同伴的屍體和斷肢也往上爬。
在管家調度下,衛宅幾十個家丁健婦彼此援護,居然堪堪頂住流民衝擊,守住了牆頭。光頭大漢則來回巡視,哪裡危險就過去抵擋,幾次都把衝上牆頭的流民砍翻下去。
衛淵坐在衛有財懷裡,靜靜地看着一枝枝利箭穿透人的身體,再帶着血雨插進地面;看着旁邊的家丁全身顫抖,一邊尖叫一邊舉起石塊往下砸;也看着一個肚子中箭的流民滾地慘叫,拼死拉住一個同伴的褲角,那人卻嫌他礙事,回手一鐮刀劈進他的腦袋,然後看也不看繼續往大宅衝。
熱騰騰的血腥氣混着塵土,一波波地涌上來。院牆上一個家丁忍不住,抱着牆垛哇哇狂吐,但轉眼間腦袋上捱了一石塊,恍惚間被流民扯得摔出牆外,然後被連撕帶咬,轉眼間就是血肉模糊,慘叫聲連綿不斷。
角樓上,衛有財安定坐着,彷彿眼前不是慘烈廝殺,只是幾個孩童在胡亂打鬧。小衛淵靠在他的身上,就像是靠着一座不動的山。
雙方轉眼間就廝殺了頓飯時光,家丁已是個個氣喘吁吁,人人帶傷,漸漸防線有了漏洞。一夥流民終於涌上牆頭,又攀上了角樓。角樓上頓時一場混戰!
一個健碩流民踹開管家,獰笑着衝向衛有財。衛有財絲毫不慌,起身拔刀。只是他平時養尊處優,動作遲緩,刀才舉起來,就被一腳當胸踹倒。那人舉起柴刀,就要向衛有財腦袋砍下!
眼見柴刀即將落下,小衛淵心中忽然一片空白,抓起地上的一根短矛,一下刺入流民腹中!
那人本來見衛淵是個小孩,根本沒有在意,沒想到這一矛特別的重。他又驚又怒,一腳把小衛淵踢開,然後用力把短矛拔了出來。他傷口中立刻飈出一道鮮血,淋了小衛淵一身。
那人全身力氣頓時如水般流走,腳下一軟,坐倒在地。
小衛淵忽然衝上來,抓住短矛往回一奪。強壯流民只覺手上傳來一道根本不屬於孩子的力量,短矛一下就被奪走。
小衛淵再次踏步出矛,一矛刺入流民胸膛。
流民吃痛,一手握住矛身和小衛淵角力,另一隻手摸索着抓起柴刀,就要往衛淵頭上砍去。小衛淵看都不看頭頂的柴刀,只是鼓足全身力量,一點一點把短矛推入流民心口。
流民忽然看到了衛淵的眼睛,瞳孔深不見底,如同隱藏着另一個世界。小臉上全是平靜,好像不是在殺人,而只是在做件尋常小事。看着衛淵的臉,流民莫名的心底就是一寒。此時他最後一口氣泄了,短矛噗的一聲深深沒入心口。
這時管家帶着其餘人終於把角樓上的流民全部砍翻,然後把屍體一一從角樓上扔了出去。流民大隊頓時一陣混亂,氣勢爲之一挫。
管家見流民士氣受挫,立刻拿起一面紅旗,用力向着流民中央擲去。
牆頭上廝殺的光頭大漢眼睛一亮,獰笑道:“總算到時候了!兄弟們,跟我殺!”
他牆頭一躍而下,落地時撞飛了好幾個流民,徑直向着紅旗落下的方位殺去。宅院裡又出現五個身着皮甲的家丁,他們居然沒有參加此前的守牆,一直在養精蓄銳。他們也從牆頭跳下,跟在光頭大漢身後向着流民中央殺去。
光頭大漢一聲怒吼,身周騰地冒出濃郁的血色光芒,如一道血色火炬!他一刀前斬,三個流民頓時被斬成兩片,然後再一刀迴環,周圍七八個流民立被腰斬!
自身上出現血色光芒後,光頭大漢一招一式威力奇大,帶着這隊精銳如入無人之境,轉眼間殺翻上百流民,衝到了大陣中央
流民士氣終於崩了,正是兵敗如山倒,轉眼之間,所有流民一鬨而散。
管家終於鬆了口氣,立刻癱坐在地,喃喃道:“還好都是烏合之衆。”
這口氣一鬆,管家才感覺身上劇痛,原來後背上不知何時被人砍了一刀。
短短廝殺,衛家大宅外就多出幾百具流民的屍體,還有許多人斷手斷腳,一時間還沒有死,只能躺在地上不斷慘叫。院牆上的家丁們許多本來就是普通農戶,哪見過這等場景,有的扶牆嘔吐,有的又哭又笑。
衛有財爬了起來,一把把小衛淵抱在懷裡,查看他有沒有受傷。直到看到小衛淵身上並無傷口,血都是敵人的,這才長出一口氣,臉色已驚得煞白。
衛有財拍拍自己心口,然後用衣袖擦去小衛淵臉上的血污。
小衛淵擡着小臉,又問了一遍:“他們爲什麼要殺我們?”
衛有財抱着他站了起來,走到角樓邊,指着東北方向,說:“他們原本都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只是現在太餓了,所以想要吃我們的糧。可糧又不夠,所以還要吃了我們才能活下去。如果我們餓得活不下去,不得不去其它地方找吃的,也會變得跟他們一樣。”
衛有財又向西南一指,說:“那邊,在這些大山以外的地方,還有很多長得跟我們不像的人,姑且說他們是人吧。他們餓或者不餓,都是要吃我們的。”
“這些是要直接吃我們的。”衛有財再伸手向北方一揮,說:“在這些方向很遠的地方,有很多大城,住在大城中央的那些人其實也吃人,只不過不是直接吃,也更斯文。但論起吃人,他們才吃得最多。”
小衛淵聽得似懂非懂。
衛有財笑了笑,再向天上一指,說:“如果我們站在那裡,或許看到的東西會不一樣。但站在我們現在的位置看……”
“……這就是一個吃人的世道。”
小衛淵皺着小眉毛,努力思索,皺眉道:“爲什麼要吃人呢?人又不好吃。”
衛有財伸手一劃拉,說:“因爲地就這麼多,養不活這些人。吃也好,殺也好,餓死也好,總得死一批人。等人死夠了,就能消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