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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沈葆楨如是說,人們雖然依然心有不甘,可是一時間也找不到反駁的由頭,現場出現了短暫的、但是卻像死一般的寂靜。
“沈大人如此說是想要挾大夥嗎?”人羣中又想起來那個“熟悉”的聲音,“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大人做出如此不合大義之事,豈是幾句空話就能解釋得圓的?我等不服!不服!”
“我等不服!我等不服!”人羣受到了鼓動,原本已經跪倒的幾人也站起身來大呼不服,人羣又開始向前衝來,衛兵竭力阻攔,但是激動的人們依舊離沈葆楨越來越近,而此時的沈葆楨木然跪在原地一言不發,他身旁的夏獻綸、吳大廷等船政官員個個束手無策,心急如焚。眼看前面的數人就要撲到沈葆楨面前。
“砰!砰!”
兩聲清脆的槍響傳來,讓本來已經陷入顛狂狀態的人羣瞬間安靜了下來。
舉着槍口還在冒煙的左輪手槍的林義哲箭步上前,挺身擋在了沈葆楨的面前。
看着這個圓瞪雙眼如同瘋虎一般的年輕人,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連跪在地上的沈葆楨也擡起頭,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望着他的這位內侄。
“爾等這是要造反嗎?”林義哲大吼道,舉着左輪手槍指向人羣,看着黑洞洞的槍口對着自己,前面的人明顯害怕了,瑟縮着想要向後退去,但後面層層疊疊的都是人,無路可退,有的人嚇得甚至抱起了腦袋,蹲了下來。
林文忠公親孫子的威勢,和林家在福州的巨大聲望,在這關鍵的時刻體現了出來。
“來人!把那個濃眉大眼盤辮子的給我拖出來!”
林義哲的暴喝,如同平地裡響了一聲炸雷,吳仲翔等人只覺得耳邊“嗡”的一聲,腳下站立不穩,險些摔倒。
那個人沒想到林義哲竟然會認出他來,看到林義哲用槍指着自己,他嚇了一跳,趕緊躲在了別人的身後,被他拉做擋箭牌的人當然不幹了,立刻將他推開,他又躲到了另一個人的身後,那個人立刻轉身將他推到了自己的面前。
“就是你!往哪躲?”林義哲將槍口對準了那個躲在人羣中的煽動者,他剛纔已經觀察他好久了。
衛兵們受了林義哲的喝斥,不敢怠慢,立刻上前將那個盤辮大漢從人羣當中揪了出來,拖到了林義哲的面前。
“誰叫你來煽風點火的?”林義哲用槍指着他的頭,大聲喝問道。
“什麼煽風點火?……我……你們拿販鴉片的錢給我們,還不讓人說嗎……”
“還敢胡說!”林義哲一腳將他踹倒,“從實招來!胡光墉給了你多少銀子叫你來這鬧事的?”
“什麼胡光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被兩個衛兵揪住的大漢此時嘴還硬得很!
“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再說一遍麼?”林義哲眼看來硬的不行,使出了他後世帶來的絕招——催眠。
“我身正不怕影兒斜,有何不敢!”大漢似乎毫無畏懼的擡頭迎上了林義哲的目光,忽然一陣眩暈,但覺林義哲的目光之中無比深邃,如同巨壑山谷,自己依然跌落進去永墜地獄,這霎那間在旁人看來象是被定住了一般,沒了先前的那副桀驁,被衛兵押着也不再掙扎了。
“我再問你一遍,胡光墉花了多少銀子僱你來此鬧事的?”
“胡——胡老爺給了我一百兩,叫我來此專借洋——洋藥稅說動本地父老衝擊船政衙署,誰讓他沈葆楨當年把胡老爺趕——趕出船政的?”
此話一出,人羣當中立時一片譁然。
此時人們完全被大漢的這句話的內容驚呆了,並沒有注意到林義哲的眼神和剛纔有什麼不同。
大漢呆呆地看着林義哲,一雙牛眼瞪得老大,一邊說着話,嘴角一邊流下的哈喇子已經滴在了前胸的衣襟上,而他卻渾然不覺。
“胡光墉一共買通了多少人做這個事?”林義哲的眼睛眨也不眨,緊盯着大汗,他將左輪手槍頂在了大漢的腦門上,但大漢似乎對槍口的撞擊毫無知覺。
“多少我不知道,反正不少,”大漢伸出手,指了指人羣當中的幾個人,“丁瘸子,二德子,來旺,許二爺,張白髮,哥兒幾個都出來……”
被他指過的人大驚失色,一個個待要拔腿飛奔,可是後面的人太多,一時間急切難逃,夏獻綸見狀,指着他們,厲聲大喝道:“全部給我拿下!”一羣衛兵搶步上前,分開衆人,三下五除二的將這幾個煽風鬧事的從人羣當中拖了出來,按倒在了地上。
“程二狗你個王蛋!敢出賣老子,你給等着……嗷——”叫許二爺的一個瘦臉男子剛罵了一句,頭上便捱了衛兵狠狠一槍托,登時抱着頭蹲在地上,再不言語了。
林義哲結束了對那個叫程二狗的大漢的催眠,對鄉民們朗聲說道:“衆位鄉親們可都聽見了?是那胡光墉爲了報復沈大人,特意花錢僱了這些潑皮無賴前來煽風點火,鼓動生事,鄉親們萬萬不可受了他們的騙……”
“什麼花錢僱了我?你血口噴人!”叫程二狗的大漢如同做了一場夢般醒來,聽到林義哲的說話,立刻又大叫起來,隨即便被兩名衛兵按倒,他一轉頭,發現幾個同夥也被抓了,不由得愣住了。
“你們……怎麼回事?是你們賣的我,招出了老子是……”他話音未落,一名同夥便跳起來照着他的臉狠狠踹了一腳,程二狗一時間滿臉是血,哇哇大叫起來,那名同夥隨即也被衛兵按倒。
“全都押下去嚴審!”夏獻綸厲聲命令道,幾個煽動鬧事分子就被衛兵麻溜得五花大綁,逐一被押出船政衙署。
“林大人,我等非是全受其鼓惑而來,實是爲這洋藥稅而來。”那位頭上已然磕出血來的秀才目送着這些人被押走後昂然起身,對林義哲說道。
“這位先生是……”林義哲看到這位年紀約有二十三四歲左右的秀才額前流血不止,已經將身上穿的那件破舊的布袍沾得血跡斑斑,知道他是來誠心勸誡的,不由得由然生敬。
“先生二字,萬萬不敢當。林大人是本省解元,林文忠公之後,有舉人功名,在下只是一介生員,當不起的。在下姓梅名宏,草字遠山,林大人稱我一聲梅秀才即可。”那位秀才上前,向林義哲拱了拱手,“林大人,以洋藥稅養船,萬萬不可,還望林大人勸說沈大人,收回成命。”
“梅先生,衆位鄉親,你們可曾知曉,非是我等有意用鴉片養船政,實在是有人欺人太甚,釜底抽薪,故意打壓,斷了船政的餉源!”
“哦?!”梅秀長讓林義哲的這句話說得氣息一窒,不由得停住了問話,專心聽起他的下文來。
“此人聲稱西征軍需孔急,但以他的本事,每月能少這幾萬兩的餉錢?西征餉錢自有當地攤派,怎麼也攤不到船政頭上來!他明知船政經費無着,仍要卡拿!這擺明了是要把船政逼上絕路!要知道船政若是無錢運營,諸位的差事何着?家中妻兒老小的生計何着?”
林義哲看到了不少船政工匠也在人羣之中,便朗聲對他們說道,“我認得你們幾位,當年船政工地遭遇颱風暴雨,江岸塌陷,衆位曾和我一道下江救人。當時風大浪急,我險些被浪頭捲走,若不是你們幾位不顧危險拉住了我,恐怕我今日就不能站在這裡揭破奸謀,和大夥兒說話了。”
“林大人!……你還記得我們——”那幾名船政工匠想起那日狂風暴雨中大夥兒共患難的情景,想不到林義哲還能記得他們,心中感動,忍不住哽咽着跪了下來。
“船政之所以能有今日之規模,有沈大人之運籌帷幄,也有你們大夥兒的盡心盡力,難道爾等就爲了鴉片稅之區區惡名,便置船政於萬劫不復嗎?船政若是就此倒了,對爾等又有何益處?”
人羣中的船政工匠聽了林義哲的這段話,一時間羞愧不已,紛紛拉着妻兒老小跪了下來:“大人,我們錯了,我們不該被奸人蠱惑迷了心竅,沈大人處處爲我等生計着想,我等卻還讓沈大人如此爲難,我等真是罪該萬死!請大人責罰。”說罷,幾十號船政工匠和他們的家屬不住的向沈葆楨磕頭認罪。
“你等起來,今日之事不怪你們,我知道你們也是爲了船政的名聲考慮,今後用心做事便是了。”沈葆楨用嘶啞的嗓音輕聲回覆了他們,顯然他今天受了太大的刺激,林義哲心中明白,沈葆楨視名譽如同性命一般,不得已抽洋藥稅來供養船政,他自己都過不了道德的這道坎兒。自己的姑父爲船政殫精竭慮,還要受到各類小人的中傷和暗害,天理何在!
“謝沈大人不罰之恩——”一衆工匠如蒙大赦,淚流滿面,攙扶着家人站起身後,依然哭泣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