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日昌的這個不情之請讓林義哲明白過來,丁日昌之所以如此心繫海外華僑,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自己對此有着切膚之痛!
象這種拐走中國女童的事,丁日昌所講述的,其實在中國是廣泛存在的!
遠的不說,象那一次發生在日本橫濱港的“瑪耶西”號事件,雖然在日本政府的幫助下,中國方面解救了全部被拐華工,但仍然有一名小女孩被船長偷偷帶走,最後下落不明(小女孩因可在上自由走動,且臉色紅潤,未見受虐待,日本官員沒有帶她下船,結果船長逃離日本時偷偷將她帶走了)。
如今在自己的努力下,中國海軍已經有了一定的規模,那麼海外護僑行動,也應該提到議事日程上了!
自己在“拓海折”裡已經說明了保護海外僑民的重要性,接下來,是該促使朝廷開展進一步行動的時候了!
林義哲和丁日昌又談了一會兒,正欲告辭,丁日昌卻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命人取來了一份電報。
“此是廣東張撫臺給我發來的電報,並要我轉諮鯤宇,速速回復。”丁日昌道,“此是昨兒個的事,我正要派人送於鯤宇,不想鯤宇前來了。”
聽到是廣東巡撫張兆棟發來的電報,林義哲不由得一愣。
他和張兆棟以前並無交集,廣東那裡也並沒有電報,若要發電報,需要通過香港中轉,而張兆棟竟然想到用電報這種方式給丁日昌發來電報,顯然是發生了什麼緊急的事情。
林義哲接過電報看了一眼,眉頭立時緊皺了起來。
張兆棟在電報裡委婉的告訴丁日昌說,山東巡撫丁寶楨向廣東方面下了單子,爲山東的榮登水師訂購14艘趕繒船(趕繒船。是中國傳統大型福船的一種,因船底爲防藤壺等海蟲腐蝕而經常塗上白灰或白漆,所以又稱“白底船”。現在已經不能作爲戰船使用。在民間多用作漁船)。
對於山東方面訂購趕繒船的舉動,張兆棟對此表示不解。便發電報向現任船政大臣丁日昌詢問,丁寶楨訂購的這些趕繒船,是不是要在船政裝上小火輪用的輪機,因爲朝廷在“定國是詔”當中已經明令各地不許再造傳統的木帆船裝備水師,而是一概要使用蒸汽機船,原有已經裝備的木帆船要逐年漸漸裁撤,以數艘木船頂一艘蒸汽機船。省下的經費用於蒸汽機船的維護和保養。而山東方面竟然在這時還要增購趕繒船,張兆棟表示“殊不可解”,於是給丁日昌發了電報詢問,並要丁日昌“轉諮籌海大臣”也就是林義哲。問一下是怎麼回事。因爲林義哲現在是“籌辦海軍事務大臣”,凡於海軍海防有關的事,他都能管得到,是以張兆棟才發了一封這樣的電報。
至於張兆棟爲何沒有直接給林義哲發電報,林義哲現在已經不是官場新丁。對於這當中的曲折,已然不用別人指點,便知道得十分清楚。
張兆棟和丁寶楨都是巡撫,算是同僚,雖然沒有什麼交情。但也並無仇恨,而丁寶楨數次參劾林義哲,林義哲的愛妾額綾又等於間接被丁寶楨害死,二人的仇怨天下皆知,如果他行文林義哲諮詢此事,有打丁寶楨小報告的嫌疑,但丁寶楨訂購趕繒船的事確是有違朝廷旨意,他如果知情不報,事後朝廷得知此船是在廣東所造,他這裡也難以交待,是以他才玩了這樣的“曲線救國”的一手,發電報給丁日昌,由丁日昌再向林義哲透露消息,這樣一來,兩頭都不得罪。
“他丁寶楨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公然抗旨!”林義哲怒道,“明知道水師裝備此類帆船無用,一旦遇有戰事發生,徒然害掉許多水師官兵性命,還要添造此類廢物,他丁寶楨是何居心?”
“是啊,澎湖水師和廈門水師死難將士的前車之鑑,難道還不夠麼?”丁日昌也憤然道。
“雨生兄,你火速給張撫臺發一封電報,告訴他,丁寶楨弄的這個趕繒船的事兒,讓他先給壓一壓,這個船不能給他造,不讓他虛費國帑!”林義哲略一思忖,“待我和少荃兄商議一番之後,再做定奪。”
此時的林義哲,心裡已然明白丁寶楨做這件事的目的是什麼了。
朝廷已然明定國是,準備大辦洋務,而丁寶楨在這個時候訂購趕繒船,擺明了是想用這種辦法陽奉陰違,待到趕繒船入手之後,再向朝廷上奏說明木船便宜省錢仍然可用,然後便可以達到抵制裝備蒸汽機船的目的。
林義哲的嘴角微微一揚,這是個機會!簡直是白撿的機會!天上掉下來的機會!
丁寶楨!這是你自找的!你就別怪我了!
離了丁日昌的宅第,林義哲並沒有馬上回家,而是來到了山頂,登高遠望。
此時的馬尾港內,萬檣林立,大大小小的商船往來如梭,岸邊鉅艦林立,人流往來不息,好一派熱鬧繁榮的景象。
看着這一幕,林義哲心中陰鬱盡去,豪氣漸生。
琉球,那霸港。
今天的那霸港,到處張燈結綵,鑼鼓喧天,一派喜慶熱鬧的氣氛,連港口的外國軍艦和輪船也都掛滿了彩旗,以示慶賀。
因爲今天,是那霸港和琉球國都首裡分別更名爲“懷恩港”和“守禮城”的日子。
在林義哲派出船政水師艦隊擊滅駐守琉球的日本軍警,助琉球復國之後,琉球君臣百姓無不歡欣鼓舞,爲了表達感激之情和紀念之意,琉球國王尚泰上書大清朝廷,請求將琉球的國都首裡改稱“守禮”,那霸港改稱“懷恩港”,以示琉球永守中華上邦之禮,永銘“天兵復國”之恩。兩宮皇太后見書之後大悅,欣然同意,慈安太后御筆親書“守禮天門”,慈禧太后御筆親書“懷恩永固”。製成金匾,賜以銀印,並賞金幣。玉如意,絹綢綵緞等禮物。琉球國王尚感激涕零。特意選擇吉日舉行盛大的更名儀式,並定該日爲“懷恩節”。
今天便是舉行儀式的日子,爲了公示天下,琉球政府特意邀請各國駐琉球領事前來觀禮。而作爲船政水師統領和中國駐琉球的最高軍事長官,貝錦泉當然是不可或缺的人物。
站在炮臺上的貝錦泉,看着這熱鬧的一幕,心中激盪不已。
他從來也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有如此榮耀的一天。
遠處的海面上,升起了數道淡淡的煙柱,貝錦泉舉起望遠鏡望去,隱隱的見到了數道劈波斬浪的艦影。
不多時。這些艦影的身形漸漸的清晰起來,貝錦泉看到艦桅上那迎風飄揚的紅色龍旗,心情又一次激動起來。
他知道,這是會操遠洋的船政水師和北洋水師,特地遠道而來。參加琉球國舉行的更名大典。
看着這壯觀的一幕,貝錦泉的眼前,竟然浮現出了多少年前的一幕……
而那時的他,僅僅是一名輪船上的舵手……
那是1855年盛夏的一天,北洋山東芝罘島海面上。突然出現一股濃濃的黑煙,黑煙下面,是一艘人們從未見過的大船。船的兩邊,有兩個巨大的像車輪一樣的東西,在隆隆地轉動着。大船劈波斬浪,速度奇快,上面沒有檣帆,卻高矗着一根粗粗的圓筒,黑煙正是從那裡冒出來的。更讓人驚異的,是這大船的船頭和船尾,各安放一門鋥亮的西洋大炮。人們又疑惑又恐懼,急忙報告官府。官府畢竟見多識廣,馬上弄清這是一艘西洋輪船,而且是兵船。這艘西洋兵船到北洋幹什麼來了?當時距第一次鴉片戰爭才十幾年,雖已五口通商,但通商口岸全在東南沿海,北洋並無西洋船的影子。現在居然氣勢昂昂來了一艘,難道又要生出什麼戰禍不成?
山東巡撫崇恩命令火速查明。不久報告上來,原來這船確是西洋船,但非西洋人所有,而是大清浙江寧波府的一艘船,是寧波商人集資自西洋購買的,爲寧波商船隊的武裝護航船,它的名字叫“寶順”輪。崇恩大爲光火,爲虛驚一場,也爲膽大妄爲的寧波人。他立馬上奏朝廷,咸豐帝大怒,下聖諭詰問浙江巡撫,厲令查明是誰發給“寶順”輪執照,允許它開到海上,要治經辦人的罪,不得欺隱。聖旨到了寧波府,寧波知府段光清馬上召集與此事相干的紳士們,商議如何回覆旨意。一位叫董沛的紳士從容說道:“這不難回覆。商人拿自己的錢購買輪船以保護商船,這是官府不能禁止的。船是建造於西洋的,是西洋船,但它賣給了商人,就是一條商船。官府發給商船護運執照,是按律例的,不管這船是誰造的,來自何處。”段光清一聽十分有理,就照此話回奏浙江巡撫何桂清。何桂清也覺得有理,便照此上奏朝廷,咸豐帝閱此奏章,龍顏沒有再一次大怒,只是硃批三字:“知道了。”於是此事就擱下不問,不了了之了。
咸豐皇帝爲什麼會做出如此舉動呢?
衆所周知,咸豐是一個不太走運的皇帝。自他1851年剛登上龍椅,便聽到了一個讓他焦頭爛額的名字:洪秀全。
自從四年前太平軍起事後,舉國爲之動盪,南方更是被太平軍攻城掠地,勢如破竹,南京早已在兩年前被攻陷,成了太平天國的都城天京,上海也曾爲小刀會所據。南方的戰亂,又加之黃河的決堤,使得關乎國家生存命脈的內河漕運完全阻斷,朝廷就要斷糧了。而正是寧波商人的船隊,從海路爲京師運輸了大量的糧食。何爲漕運?漕運是指歷代將所徵糧食由水路解往京師或其他指定地點的運輸。漕糧是供應官吏和軍隊的口糧。漕運始於秦始皇,自古有之。有清一代顯得更爲突出。浙江素稱魚米之鄉,所擔負的漕運任務自然繁重。在19世紀50年代,浙江“正耗漕米爲100多萬石”,而在當時,全國漕糧是400多萬石,浙江一省就要佔全國漕糧的四分之一。浙江的漕米以前是通過大運河運送的,而從1851年太平天國起事後,內河漕運已經阻斷。於是,戶部仿效元朝,改內河漕運爲海運。
自古便有海運傳統的寧波商船。便成了漕運的主力。航運業是寧波人主要的也是最擅長的經營行業之一。寧波人有着從事沙船、帆船運輸的有利條件。寧波地處浙東沿海,優良的港口條件和內河外海的便利交通。使寧波造船業一貫發達。“造小船一隻,只需數金,鄞、鎮沿海之民,稍有本力者,一家自數只、數十隻不等。自清代以來,寧波便形成了海上運輸的兩大船幫:“南號”和“北號”。當時由鎮海出口,由定海而南下。則爲南洋,由定海而北上,則爲北洋。南號商船隻走南洋,北號商船隻走北洋。南號船幫最初主要由福建、廣東在寧波的商人組成。採購福建木材,從事貿易。北號最初則由江蘇、山東在寧波的商人組成,採購山東特產棗、豆、油等。道光年間,寧波港出現了繁榮勢頭,商業船幫總數不下六、七十家。約有大小海船400艘。五口通商後,外國航運勢力大舉入侵中國,輪船排擠帆船,到了1850年,南北號商行只剩下20多戶。木帆船100餘艘。正當寧波的船主們愁苦不已的時候,商機到了。浙江漕運改爲海運了。商人們抓住機會,迅速修造船隻,木帆船大量增加,呈現興旺景象。1853年,浙東首次海運漕米入津。寧波300多艘沙船、衛船中的180艘被僱傭運送漕糧,其中北號一個商行能單獨派出6艘船以上的就有11家。當年便由鄞縣、鎮海、慈溪三邑九戶北號船商捐資10萬,在寧波江東木行路建成了“輝煌煊赫,爲一邑建築之冠”的甬東天后宮和慶安會館。這是北號商船幫事業發達的象徵。“北號商家自置海船,大商一家十餘號,中商一家七八號,小商一家二三號。”應付官差的辦法是:“由商自派,以三股之二當差,以一股自留運貨。”咸豐年間,寧波南北號商船達到了鼎盛,擁有海船不下六七百艘,加之其他商號的船隻,當時寧波以北沿海航運的土著船隻在三千艘以上。如此興旺的財運,讓寧波船商們欣喜不已。可是,隨之一個令人恐懼的攔路虎猙獰地出現了,張開血盆大口,要吞噬了他們的金錢,甚至生命。這個讓寧波船商寢食不安的惡夢,就是海盜。
早在宋代,東南海洋便爲“海寇之淵藪”,海上“盜賊嘯聚”,“蓋常有之”。寧波也多爲海盜荼毒。明代寧波沿海更有倭寇肆虐。清代到了咸豐初,太平軍起義,朝廷官員忙於內地的防剿,無瑕顧及沿海,海盜復又蜂起。海盜“自咸豐初年,即遊弈巨洋,行劫商旅,官兵莫能制。”當時洋麪海盜猖獗,上面命令水師護送商船出洋,駐在鎮海口的清軍水師畏懼不出。當地官員早已看透了腐敗無能的清軍水師,他們根本不是驍勇善戰的海盜的對手,於是就僱傭招安的廣東籍海盜來剿捕海盜,後又僱傭葡萄牙人剿滅海盜。隨後美國、荷蘭、英國等國水手也相繼受僱。1854年,被奪走生計的廣東艇的海盜脾氣終於忍不住了,他們和洋人大動干戈,擊沉英船三艘,打死三名英人,俘獲六艘外國船。當時的海盜在寧波外海洋麪橫行無忌,一直漫延到寧波北號漕船的整條北洋航線上。他們劫船後,便索取鉅額贖金,最後到了派同黨大搖大擺進寧波城,公然高坐大堂,和被劫商船船主或家人就贖金討價還價。北號的漕船損失巨大,誘人的商機眼看就要被這些海盜給斷送了。而海盜們的猖獗,也激起了寧波商人的義憤。利益和自尊心的強大驅動,使他們做出了一個在當時可以說是無比大膽的舉動。
當時整個中國,還沒有一艘用蒸汽機做動力的洋船。而洋船留給國人的印象,是一種被轟開了國門的恥辱,從皇帝到百姓,對這洋船多是又畏又恨。可偏偏就有了這麼一羣寧波人,看到了這堅船利炮的洋船可以拿來爲我所用,居然想要自己擁有一艘。也許,當時他們做出這個大膽的決定,並沒有想得太多,他們沒有想到,在1854年冬季的慶安會館中,他們將要結束一個帆船的時代,而開創一個輪船時代。
寧波北號的船商們向廣東的英商購買了一艘大輪船一艘,定價七萬銀元,取名“寶順”。
“寶順”輪買來的時候是一隻商船。但是它不是一隻一般的商船。被改裝成一隻載兵駕炮的武裝護航船,船上在前後各裝上一門西洋大炮。這隻武裝護航船的戰鬥力要遠遠超過海盜船,是一隻不是兵船的兵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