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林義哲隨沈葆楨頂風冒雨來到工地時,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只見遠處的江面上,電閃雷鳴之間,巨大的水柱連接水天。灰暗的夜空中,灰色水柱從遠處的烏雲中垂落江面,像吊在空中晃晃悠悠的一條巨蟒。
而圍繞着他所掀起的滔天巨浪,無情地拍擊着江岸,發出山崩地裂般的轟響。停泊在岸邊的船隻在瞬間便被巨浪打翻吞沒,有的船隻被高高的拋起,相互撞擊,或是拋到了岸上,摔得粉碎。
岸上,原先搭建好的工棚和木房已經被全被江浪推倒,工地上一片狼藉,工人們正不顧一切的搶救着物資,但大浪不時的涌上岸來,有幾個人躲閃不及,竟然被浪頭捲到了江裡。
江中隱隱傳來落水的人們的陣陣哭號聲。
林義哲平生頭一次看到“龍吸水”,在看到掙扎在江水浪間的人們時,他第一個反應是想去救人,但當他看到突然掀起的如山一般的沖天巨浪時,全身立刻被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包圍了。
“浪來了!姑父小心!”看到身披蓑衣呆立在壩上的沈葆楨,林義哲不由得焦急地大喊起來。
對林義哲的出聲示警,沈葆楨恍若未聞,他只是站在那裡,呆呆地看着已經被巨浪摧毀的工地。
林義哲眼見巨浪越來越近,十餘米高的浪頭已然直向他們所在的岸壩上砸來,他顧不上多想,猛地上前,拉過沈葆楨,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了一棵樹。
林義哲不敢擡頭去看已然涌到頭頂的巨浪,他雙手將沈葆楨和樹幹緊緊合抱在一起,閉上了眼睛。
彷彿掉進了瀑布一般,轟然一聲巨響,林義哲感到氣息一窒,全身如墮冰窖,江水冰冷,直透骨髓,他忍不住大叫了一聲。
這時,伴隨着一聲巨響,林義哲感到腳下劇震,險些摔倒。所幸他抱緊了樹幹,才穩住了身子。
“塌岸啦!塌岸啦!”有人嘶聲大叫起來。
林義哲感到身上巨浪衝擊帶來的壓力消失了,他眼開眼,看到沈葆楨安然無恙,不由得咧嘴一笑。
此時的沈葆楨極是狼狽,頭頂的斗笠已然不知去向,身上也已經溼透,他沒有注意到林義哲關切的目光,而是望着江岸工地,臉上滿是焦灼之色。
林義哲的目光轉向工地,不由得嚇了一大跳。
只見一大片長寬縱深約數百米的江岸,已然垮塌進了江裡。
“快!別管我!救人要緊!”沈葆楨指着江岸嘶聲大叫起來,卻無人應聲,他回過頭,卻發現身邊除了林義哲,並無旁人。
剛剛陪同沈葆楨前來的船政官員和伕役,除了幾個人和林義哲學樣,跑到不遠處抱住了樹躲過一劫之外,其餘的人全都給巨浪衝下了大壩,好在沒有給捲到江裡。此時聽到沈葆楨的呼喊,沒有受傷的人都應喝着站了起來,向江岸衝去,但風浪暴雨實在是太大,他們幾次試圖趕往江邊,都讓風浪給逼了回來。
不知過了多久,“龍吸水”漸漸的遠離江口,轉向外海,風浪也跟着變小,但暴雨卻始終下個不停,看到風浪漸息,沈葆楨掙扎着起身要去查看,林義哲扶着他踉踉蹌蹌的走下了江堤,向工地走去。
看到沈葆楨下了江堤,船政官員紛紛聚攏過來,開始帶領工人伕役救災。
“快快!先把落水的人救上來!”沈葆楨看到還有人在江水中掙扎呼救,迭聲頓足道。
林義哲和幾名伕役跑到岸邊,將一艘被風浪掀到岸上的小舢舨推下水去,一名船工用力撐杆將船駛向離得最近的一名落水工人,那名工人已經沒有了多少力氣,正抱着一塊木板在水中浮沉。可能是江水過於寒冷,小船駛近他時,他竟然抱不住木板,一個浪花襲來,身子瞬間沒入了水中。
在同船工人的驚呼聲中,林義哲猛地探出了身子,閃電般的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那名落水者的頭髮,用力將他的頭提出了水面。
林義哲想要將落水者拖上船,但對方的身子沉重,他一隻手根本使不上力,另外兩名工人見狀趕忙上來幫忙,三人合力,好容易纔將落水者救上船來。
站在岸邊的沈葆楨正緊張地望着這一幕,這時周開錫來到了沈葆楨的身邊。
“幼丹,你還好吧……”
此時的周開錫滿身泥水,臉上似乎還有傷痕,顯得十分狼狽。
“江岸爲何會垮掉這麼多?”沈葆楨沒有去看周開錫,而是緊盯着已經垮塌的江岸問了一句。
“此處土質疏鬆,本來打算在此釘入多層木樁,以爲加固,但工程尚未完工……”周開錫臉上的水一個勁兒的往下淌着,也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
“想不到這土質疏鬆竟至於斯。”沈葆楨嘆息道,“可惜數月營造之功,一場風雨便毀於一旦!”
聽了沈葆楨的話,周開錫也跟着嘆息起來。
暴風雨終於停止了,此時已是深夜,雲淡星稀,江面上滿是木板、篷帆、布片等雜物,很快,火把點了起來,江面上星火點點,哭喚連綿,人們駕着小船,在江面上打撈着親人的屍首。
渾身溼透筋疲力盡的林義哲回到岸邊,坐在了一塊大石上,看着江面上的殘骸,心裡感到格外的沉重。
因爲自己曾經讀到過史書上關於福建沿海一帶風災的記載,他對這場意外的自然災害可以說是有心理準備的,但現在面對着災害帶來的慘象,他的心裡還是久久無法釋懷。
眼前的這一切,更堅定了他更換船政廠址的決心。
“鯤宇?!鯤宇?!”遠遠的,傳來了陳婉焦急的呼喚聲。
林義哲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他想告訴她自己在這裡,但嗓子一時間卻發不出聲來。
陳婉看到了他的身影,一陣風似的奔了過來。
看到小嬌妻一臉惶急眼淚都要下來的樣子,林義哲心中一陣溫暖,他想衝她露出個安慰的笑容,突然一陣冷風吹來,渾身溼透的他不由得一陣哆嗦,臉上的笑容也一下子僵住了,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陳婉看到林義哲凍得雙脣青紫,渾身直髮抖,立刻伸出手來,開始解着林義哲的衣釦,“快,把溼衣服脫下來!”
林義哲有些驚奇地看着小嬌妻,他根本沒想到,一直居於深閨的她,竟然也懂這些現代人都不一定知道的急救知識。
林義哲在陳婉的幫助下脫掉了溼衣服,陳婉隨即抖開手中的棉袍,將自己和他緊緊裹在了一起。
雖然二人相擁相偎已非止一次,但象這樣的露天情況下,不避旁人的緊擁在一起,卻是頭一回。
林義哲摟抱着陳婉溫軟的嬌軀,身子漸漸回暖,他心中愛意盪漾,情不自禁的把她摟緊。
“不是叫你在家呆着,等我回來嗎……”
“婉兒放心不下啊……姑媽也擔心你和姑父,這好不容易等雨小了,我和姑媽才趕過來的……”
林義哲擡頭望去,藉着燈光看着,果然看到在遠處的一棵樹下,並肩而立的沈葆楨和林普晴,二人周圍則是幾位船政官員。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看到沈葆楨正和他身邊的周開錫說着什麼,林義哲輕聲說道。
“鯤宇說什麼?”懷中的陳婉輕聲呢喃道。
“沒什麼……”
林義哲知道,這一場颱風來襲,雖然給初創的船政造成了不小的損失,但一個好處便是,反對船政換址的阻力將因此大大減少。
次日,船政衙署。
因爲昨夜受了風寒,沈葆楨發起了高燒,但他還是堅持早早的來到了衙署辦公。
此時在議事堂內,船政提調周開錫正向沈葆楨彙報着災情和損失情況。
“……共計毀損房屋棚舍四十二間,民船一十九艘,民工伕役死十一人,傷二十二人,另有五人失蹤……”
“死者家屬和傷者,當好生撫卹,厚給錢銀,勿使生計無着。”沈葆楨難過地點了點頭,問道。“江岸垮陷情況如何?”
“垮塌之處,寬約六十五丈,縱深約三十二丈,原先所釘加固之木樁,已然全部沖毀,”吳仲翔不無痛惜地答道,“幸好船臺尚未修建,如若不然,只怕也會給毀了。”
“所幸此次災情並不甚重,爲今之計,當以儘快復工爲上。”周開錫說道。
“敢問周大人,要是再來一次颱風怎麼辦?”林義哲聽到周開錫只說儘快復工,閉口不談換址,不由得心頭火起,但他的臉上,卻絲毫未有表露。
“閩南一帶夏秋多臺風暴雨,入冬則不常有。這一次颱風暴雨來襲,是天氣反常所致,不能一概而論。”周開錫冷不防讓林義哲問得氣息一窒,雖然心下惱怒,但念及林義哲和沈葆楨的關係,沒有發作,而是耐着性子答道,“不過一時之災而已,豈能因噎而廢食?這一次江岸垮塌,其實也是提醒了咱們,原先的釘木樁護岸之法有不足之處,木樁排數須得增加,或改砌石岸,方可堅固久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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