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是知道的!”洪鈞此時已是面如土色,他顫聲繼續道:“學生自束髮以來,便受的是聖人教化。於這華夷大防是深悉於胸,豈能屈膝做那不曾事人,卻偏要事鬼的鬼使?!學生還請老師向皇太后皇上進言,以收回成命……這泰西蠻夷之地,學生是寧死不去!”
“陶士此言差矣!”,李鴻藻皺着眉頭沉吟道。“天子金口玉言。豈能更改?”
“何況你去年才外放的學政。”大概是覺得語氣過重了些。李鴻藻略放低了聲音,繼續道:“若要升遷,至少還要三到五年的功夫,爲師請皇太后皇上派你出洋,其實也是爲你的前程而擇一捷徑矣……”
“老師!”見李鴻藻仍如此堅持己見,覺得已經被徹底逼到絕路上的洪鈞一瞬間反倒把恐懼拋到九霄雲外,他挺了挺身子,聲音大得連自己也嚇了一跳:“老師難道忘了?夷使欲親覲,學生曾上摺子力諫,皇上聖燭洞明,亦準了學生的摺子……”
“而如今不過區區數日,老師竟然就要學生忝顏事鬼而爲鬼使……”洪鈞略有點神經質地搖着頭,繼續道:“老師,學生若如此朝秦暮楚陽奉陰違,那自此以後休說在無言忝列清流,怕是已無面目立於這朗朗乾坤!”
“學生自知才學淺薄,忝列門牆,已令老師爲難!”見李鴻藻仍不爲所動,洪鈞便也索性將話說得更加直白:“但老師如此待學生,將學生由湖北學政位上召回,強要學生任這鬼使,卻是有違師道!”
“陶士,”李鴻藻輕喚洪鈞的表字,同時信手將書案上的一個茶碗向着洪鈞一推,“先喝口茶吧。”
“是!”此時京師的夜晚依舊悶熱難當,但洪鈞此時卻只感覺背上不斷浸出涼涔涔地冷汗,他手裡捧着不知放了多少時候,已經涼了的茶,繼續死死盯着李鴻藻,以等待他的下文。
“陶士。爲師來問你,我大清自斌春首赴泰西后,後又有隨蒲安臣前往者陸續二十餘人,箇中可有謗滿天下之人?”李鴻藻垂下眼瞼,語氣深沉的問道。
“沒有。”洪鈞疑惑地看了看李鴻藻,似乎不是很明白後者話中的意思。
“這便是了!”李鴻藻擡頭望着洪鈞。語氣平和的道:“如此可見,君子始終都要是君子。故所謂君子小人之分野首在其心,至於是不是任過鬼使,卻算不上什麼。”
洪鈞臉上露出了若有所悟得神色,而李鴻藻則容色平和的繼續說了下去:“你洪陶士自幼遊學天下,雖食不果腹卻仍不忘聖人之教,故而即便是你身在泰西,想來也不會做出有負國體之事的!”
“至於那林鯤宇麼……”李鴻藻皺緊了眉頭,說道:“林鯤宇乃是名門之後,又是閩省解元,無論文章詩詞都是好的……但差就差在,他偏偏喜歡結交洋人!”
洪鈞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麼,他安靜的等待着李鴻藻的下文。“君子重義,小人逐利!”李鴻藻的語氣冷峻得令人發抖,“林鯤宇雖有才學,但行事不免如乃祖般好大喜功,此次私通法酋,便是明證,雖然皇太后皇上未加重責,但不允其參考十年,亦是爲崇洋媚外者戒!”
“前番朝廷派蒲安臣出使,除二洋人佐理外,又有志剛孫家谷等衆人隨行,之所以如此,爲的是能有人在其身邊提醒,防其鬧出禍事來!我要你來當這個副使,便是要你時時提點於他!免得忘了我天朝威儀,夷夏之防!”
洪鈞只覺得腦中猛地靈光一閃,竟猛地擡起了頭來,他望着站在自己對面,深沉得如同幽潭寒冰似的李鴻藻,心中已是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洪鈞在心中暗暗讚歎道,李鴻藻的這步暗棋計算地實在太過精準!幾乎是不動聲色的便將林義哲算入彀中!
當然,前提是自己得肯當這個副使才成!
“老師,學生明白了。”洪鈞神情莊重的向李鴻藻道:“學生誤會老師一片深意,真是該死!學生……願爲皇太后皇上分憂,這個什麼勞什子的副使,學生當了便是。”
“嗯。”李鴻藻點了點頭,臉上的神色已是一片欣慰和溫暖,“陶士,你能如此想,爲師亦老懷大慰!”
“此次出使,事關禮教大防,朝廷儀節,”李鴻藻娓娓道來,“而你即身爲林鯤宇的副手,自然也應與他通力協作,不辱使命!”
“是,學生明白。”洪鈞神情肅穆的答道。
“不過……”李鴻藻話鋒一轉,繼續道:“陶士,你還是要記住——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此次出使,萬般皆無緊要,天朝威儀,纔是最爲緊要的!”他目光凜冽地
望着洪鈞,“出洋之後,若那林鯤宇當真做出什麼有辱國體的事。你雖是副使,卻還是要據理力爭的,若爭之不過,也要即刻修書回國,以使皇太后皇上和朝中百官知曉其悖逆行徑!”
“是!學生記住了!”
“不過這也當真委屈你了!陶士,你剛剛說的沒錯,讓你出洋,已是忍辱負重!那於你的清名,你可放心,爲師自然也是會設法保全的……”
此時的洪鈞,已然沉浸於“風瀟瀟兮易水寒”的悲壯情緒中,根本不會想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爲此次出使,皇太后皇上特意開恩,賞了大人布政使銜,賜進士出身,那左宗棠要是得知,定當氣恨填胸,三日食不下咽。呵呵。”徐潤看過廷寄後,笑着說道。
“卻是爲何?”林義哲不解道。
“要是老朽沒記錯的話,那左宗棠,是賜同進士出身。”徐潤笑道,“這一個‘同’字之差,大人可不要小瞧哦。”
“呵呵,原來如此。”林義哲雖然熟知歷史,知道這“賜進士出身”和“賜同進士出身”之間的區別,只是他骨子裡畢竟是一個穿越者,對這當中的差別沒什麼感覺。
“此次進京面聖,大人千萬想好了說詞,皇太后這一關要是過了,此後再無麻煩。”徐潤道。
“這進京路上,正好和先生細細商量。”林義哲說道。
“呵呵,此次進京,老朽就不陪着大人去了。”徐潤笑了笑,答道。
林義哲注意到了徐潤的眼中似乎閃過一絲哀傷之色,不由得有些奇怪,但他不想勾起徐潤回憶起那些傷心的往事,便沒有強要他陪着自己進京。
“也好,那就有勞先生在家裡坐鎮,這樣我也放心些。”
“大人進京覲見之後,詳情當速告老朽,好爲大人謀劃。”徐潤道,“聽聞羅氏於天津亦有辦事之地,其信使傳遞甚速,值此非常之際,大人不妨借用之。”
“這個自然。”林義哲想起了中國現在還沒有自己的電報線,不由得嘆息了一聲。
《林義哲日記:召對》:
“奉命出使英法,兩宮皇太后於養心殿召見。
西太后問:‘你打算那日起身?’東太后亦同問。
對:‘臣擬於十月八日從福州動身,賃法國公司輪船,行至馬賽登岸,再賃火輪車行至巴黎。巴黎即法國都城,法國人見中國使臣至,彼必有迎接款陪之禮。’
問:‘國書已辦齊交與你否?’
對:‘已接收。’
問:“你出洋後,奏報如何遞來?”
對:‘臣於緊要事件須奏陳者,系寄交總理衙門代遞。其尋常事件諮商總理衙門,或用公牘,或用信函,均由上海之文報局遞寄。”
旨:‘你隨行員齊,均須留意管束,不可在外國多事,令洋人輕視。’
對:‘臣恪遵聖訓,於隨帶人員一事格外謹慎。現在能通洋務而深可信任之人,未易找尋。臣意中竟無其選;只好擇臣素識之讀書人中,擇其心中明白、遇事皆留心者用之。’
問:‘你能懂外國語言文字?’
對:‘臣久辦船政,識得法文,亦通英語,系從書上看的,及同洋員學的。’
問:‘你既能通其語言文字,自然便當多了,可不倚仗通事、翻譯了。實是難能可貴。’
對:‘是,臣每擔心言語不通,爲洋人所欺,是以在上面下了功夫,現在便用得着,總是不誤了國事纔好。’
問:‘你上次的事,辦得很好。’
對:‘臣此前查明,庚申年流失法國之圓中珍物,不下萬件,此次臣打算藉機向法主進言,促其全還國寶。’
旨:‘如此甚好,你是有要事要辦的,可與王大臣隨時討論。’
對:‘臣領旨。’
問:‘你甚麼時候可到?’
對:‘只要托賴太后、皇上洪福,一路平安,路上沒有耽擱,年底總可到法國都城。’
問:‘你沒到過外國,這些路徑事勢想是聽得的?’
對:‘也有翻看書籍、地圖查考得的,也有問得的。’
問:‘你若有難辦的事,也可說與王大臣知道。’
對:‘臣只是怕別人說閒話,又遠在萬里,分辯不得,上次爲人劾以私通外酋,臣及家小便已受驚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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