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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親王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大殿裡的每一個人全都聽得清清楚楚。
“此事萬萬不可!”大學士倭仁的聲音高高的響起,“天朝體制,從來都是四方蠻夷在我京師設置常駐使節,豈有天朝派遣使節爲蠻夷之邦酋首道賀的道理?”
看到倭仁邁步出班,恭親王心下冷笑,象是知道他會第一個跳出來,但並沒有說話。
“夷人吾仇也,咸豐十年,庚申之變,創深痛巨,此仇何能一日忘記?”倭仁大聲道,“而今竟要遣使通好,此事傳出,必爲天下所笑,人心由此喪盡,還請皇太后皇上收回成命!”
“倭大人所言,甚是可怪。”文祥的聲音響了起來,“不和夷人通好,難道還要和夷人開仗不成?”
文祥的一句話便將倭仁噎在了那裡。
“真要開仗,是不是倭大人還要學勝保衝鋒陷陣,替皇太后皇上斷後,然後再來一次焚園之禍?”文祥厲聲道,“倭大人,夷人求通好,你卻在這裡煽風點火,欲起釁端,你是何居心?”
“你!……”倭仁一時爲之氣結,他沒想到文祥會在這裡挑他的毛病,一時偏偏又說不出反駁之詞,只是一個勁兒的在那裡氣得發抖。
“文大人言重了,倭大人的意思,是不可遣使去法,壞了朝廷的儀制。”大學士宋晉出班道。
聽到宋晉一句話避重就輕的給倭仁解了圍,而且把矛盾一下子便轉到了朝廷外交上的“死穴”——禮制問題上來,恭親王的心裡暗生警惕。
中國傳統王朝以儒家學說爲立國之本,其政治學說的核心便是“禮治”。清朝自關外入主中原,對“禮治”傳統的繼承,成了其統治合法性最重要的來源,自然,在禮儀方面的“剛性”也就較前代更強,可供迴旋的餘地更小。
外國對清朝禮治傳統的挑戰,始於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馬戛爾尼來華。朝貢體系下,清廷自視爲“天下共主”,馬戛爾尼們所尋求的卻是平等外交下貿易條件的改善。主管藩屬事務的禮部的辦法是按照“朝貢”體系的需要,在翻譯的時候,擅自篡改人家的外交文書。
文書可以按照自己喜歡的意思亂改,反正“夷人”也看不懂;但真到了需要“夷人們”三跪九叩中國皇帝的關頭,卻總不免露出馬腳。但文字遊戲還是要繼續玩下去,馬戛爾尼使團以謁見英王行單腿下跪的禮節,謁見了乾隆皇帝;清方文獻卻堂而皇之的記載:使團正使“行禮如儀”。但嘉慶皇帝則不像他父親那般滿足於文字遊戲,阿美士德使團不肯對他三跪九叩,他就把他們趕出了中國。
而到了道光咸豐年間,在西方的衝擊下,中國國勢日衰,而這種可笑的自尊心卻表現得更爲強烈,如皇帝決不見不行跪拜禮之夷人,就成了不可觸犯的鐵則。
作爲第二次鴉片戰爭的產物,中英《天津條約》第三款規定:英國乃自主之邦,與中國平等,大英欽差大臣作爲代國秉權大員,覲見大清皇帝時,遇到有礙國體之禮,決不可行。必須統一使用英國使節拜謁其他國家元首的統一禮節。基於條約的“最惠國待遇”性質,這本來意味着西方國家以近代西方平等禮儀覲見清朝皇帝,已經以條約的形式獲得瞭解決。但各國使節們很快發現,付諸實施卻成了大問題。直到1858年《天津條約》簽字之際,咸豐皇帝還念念不忘:“一切跪拜禮節,悉遵中國製度,不得攜帶家眷”。他擔心的是:一旦允許西方使節以西禮代替跪拜覲見,天子顏面盡失,將“何以爲天下共主”?
咸豐皇帝的擔心,其實集中代表了中國傳統士大夫們的“禮治”思想。
到了1860年,英法聯軍自天津攻入通州。咸豐皇帝對聯軍提出的八項議和條件無不應允,唯獨對英方提出的國書須“親呈大皇帝御覽”這一條表示“萬難允許”。他指示前方負責談判的怡親王載垣,稱:“國體所存,萬難允許。該王大臣可與約定,如欲親遞國書,必須按照中國禮節,跪拜如儀,方可允行;設或不能,只宜按照美、俄兩國之例,將國書齎至京師,交欽差大臣呈進,俟接受後,給予璽書,亦與親遞無異。現在撫局將有成說,不值因禮節而決裂,設該夷固執前說,不知悔悟,唯有與之決戰。”
結果因爲談判失敗。英法聯軍迅速兵臨北京城下,火燒了圓明園。咸豐皇帝匆忙逃往熱河,將殘局留給了恭親王奕忻。然後是簽訂新的《北京條約》,聯軍收穫了大量的物質利益,但仍然撼不動咸豐皇帝對跪拜禮儀的堅持,只好暫時放棄。
此時遠避熱河的咸豐皇帝傷心欲碎——“此次夷務,步步不得手,致令夷酋面見朕弟,已屬不成事體,若復任其肆行無忌,我大清尚有人耶?”,他不願意返回北京,因爲“夷人”僅僅是暫時退去,他們拒絕行三跪九叩之禮,並想謁見自己親遞國書的念頭還沒有打消。他在詔書裡疾言厲色:“若不能將親遞國書一層消弭,禍將未艾。即或暫時允許,作爲罷論,迴鑾後,復自津至京,要挾無已,朕唯爾等是問。”
此年12月,恭親王從英、法兩國公使處取得了不再堅持入覲的保證。但咸豐仍心存疑慮,不願回京。次年8月,咸豐病死於熱河,終於實踐完成了自己“決不見不行跪拜禮之夷人”的諾言。
此種情形下,英國政府也只好做出退讓,決定不再堅持入覲問題。英國外交大臣於1861年1月9日訓令英國駐華公使,命其不要再要求向中國皇帝親呈國書,只要求中國政府承認其爲英國政府的代表即可。其餘各國也採取了和英國相同的處理方式。
咸豐皇帝死後,同治皇帝年幼和太后婦道人家不便拋頭露面,就成了清廷長期拒絕外使入覲最得力的理由。
對於中國人的這種莫名其妙的頑固觀念,法國皇帝拿破崙三世當然也知道得十分清楚,所以在上次派專使遞交國書的時候,爲了不給林義哲惹更多的麻煩,而特別指示使使不必登陸,在海上和中國皇帝的欽差完成遞交儀式即可。
而這一次拿破崙三世的禪位大典,他想當然的認爲,發函邀請中國派個使臣前來參加,總是可以的。沒想到又一次在中國國內引發了軒然大波。
“當年大行皇帝直至龍馭上賓,也不見不跪之臣,文大人難道忘了嗎?”宋晉道,“朝廷禮制,屬邦新君即位,方可派使前往冊封,法蘭西國非我大清屬邦,派使前往,無論爲何,皆不合朝規。”
聽到宋晉擡出了先帝,衆臣一時皆鉗口不言,大殿裡一時間鴉雀無聲。
宋晉說着,跪伏於地:“懇請皇太后皇上收回成命。”
“老臣懇請皇太后皇上收回成命!”倭仁見機不可失,立刻也跟着跪伏於地,大聲的說道。
“若是法蘭西國因怒興兵,犯我海疆,宋大人以爲,當如何應對?”文祥怒道。
“此一時彼一時,不可一概而論,法主既求於我國交好,何致興兵?”精明的宋晉顯然知道厲害,又一次避重就輕的說道,“朝廷只需婉言謝絕即可,法主想不至輕言決裂。”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宋大人還是不要把話說得太滿的好。”文祥冷笑着說道,“彼國新君即位,誠邀我國前往參加典禮,我國若拒之,彼則以我國有意藐視,彼新勝普魯士國,如今爲歐陸霸主,且水師精利,若是興兵來犯,我只問宋大人倭大人可有退敵之策?”
宋晉正在措詞間,倭仁卻忍不住怒道:“立國之道,尚禮義而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而不在技藝!欲求制勝,必求之忠信之人;欲謀自強,必謀之禮義之士!戰勝在朝廷用人行政,有關聖賢體要者,既已切實講求,自強之道,不外如此!”
“夷人機心最重,狡詐多端,今欲從其所請,復揚其波而張其焰耶?安知不另有詭謀?皇上天亶聰明,孰賢孰否,必能洞知!在皇上好學勤求,使聖志益明,聖德日固而已。宋程顥雲,‘古者人君必有誦訓箴諫之臣’。請命老成之儒,講論道義,又擇天下賢俊,陪侍法從。我朝康熙間,熊賜履上疏,亦以‘延訪真儒’爲說。二臣所言,皆修養身心之要,用人行政之源也。天下治亂系宰相,君德成就責講筵。惟君德成就而後輔弼得人,輔弼得人而後天下可治!……”
聽到倭仁又開始囉囉嗦嗦地講起他那一套來,恭親王再也忍受不住,指着倭仁斥道:“忠信爲甲冑、禮義爲幹櫓,便可抵洋人之堅船利炮嗎?再有兵臨京畿之事,汝可能執忠信禮義,臨敵卻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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