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雲禪師淡淡一笑道:“老施主有所不知,貧衲是佛門弟子,佛家有一句話,叫做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郝施主從前確實作過不少惡事,但只要他肯回頭向善,放下屠刀,佛門廣大,不究既往,老施主可否容他有自新的機會?”
盛世豪微微攢眉道:“就算在下答應了老禪師,只怕江南同道,也未必肯輕易放過了。”
慈雲禪師合掌道:“善哉!善哉!老施主在武林中一言九鼎,江南豪俠,還有誰不尊重老施主的?”
“好吧!”盛世豪爽朗的道:“在下看在老禪師佛面,權且作個主,郝壽臣住在棲霞寺,託庇於老禪師,只要他一日不離開棲霞寺,在下保證沒人敢動他一恨汗毛,但若一旦離開棲霞寺,江湖同道有不利於他的行動,在下就不能保證他的安全了。”
慈雲禪師合掌道:“阿彌陀佛,老衲謝了。”
“老禪師不用客氣。”
盛世豪一手摸着蒼須,沉笑一聲,又道:“在下想請問老禪師,無極門傳人和寶剎似乎淵源極深吧?”
慈雲禪師含笑道:“無極門祖師依山大師,是在敝寺剃度,也在敝寺圓寂的,因此每一代的無極門傳人,在出道江湖以前,都得前來本寺,瞻拜祖師遺像。”
盛世豪點頭道:“如此說來,無極傳人,仍在寶剎作客了?”
慈雲禪師合掌道:“老施主問此作甚?”
盛世豪深沉一笑道:“在下頗想見見那位方少俠。”
“阿彌陀佛!”
慈雲禪師低喧一聲佛號,緩緩說道:“老袖和方老施主乃是方外好友,方小施主來時,方老施主曾託老袖加以照應,老施主望重武林,老袖也想拜託施主,方小施主初出江湖,亦請多加照應纔好。”
這話是暗示,他自己受陸地神龍之託,有保護方振玉之責。
盛世豪大笑道:“老禪師好說了,方少俠的令祖方鐵崖,號稱陸地神龍,威震八方,還用得在下照應麼?”
他話聲方出,忽然發覺自己和慈雲禪師分賓主而坐,本來只隔着一張紫檀茶几,但不知何時,自己連人帶椅,在不知不覺中,竟然向橫移開了三尺多遠。
這明明是老和尚暗中施展神功,以一種無形內力,把自己移出去的,志在向自己示威!
北海龍王平日縱然脾陰江湖,目空四海,但這一驚,卻也非同小可!
他立時想到了一點,無極門的“無極玄功”,據說功參造比,可傷人於無形,心中暗自付道:“莫非這老和尚練的也是‘無極玄功’不成?”他心念這一轉動,心頭儘管感到無比駭異,但臉上神色卻絲毫沒有變,一手掀髯,呵呵大笑道:“老禪師勤修佛門神功,禪通玄妙,在下三生有幸,得睹無上神通,衷心佩服,真要五體投地了!”
他果然老好巨滑,笑得好像非常愉快!
慈雲禪師看在眼內,暗暗攢了下眉,心想:“此人果然是世之梟雄,喜懼不形於色,看來莽莽江湖,當真亂源種於此人身上了。”
一面合掌當胸,徐徐說道:“老施主誇獎了,武功一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三山五嶽,多的是奇人異士,老衲這點微未薄技,何足論哉?只有仁者無敵,惟善爲寶,還望老施主三復斯言,老衲告辭了。”說罷,緩緩站起身來。
盛世豪是何等人物,自然聽得出老和尚說的話,隱含警告之意!他目中異芒一閃,跟着站起身子,仰首洪笑一聲,拱拱手道:“老禪師語重心長,在下自當拜領嘉言。”
慈雲禪師合掌道:“老施主言重。”
盛世豪對老和尚當真十分恭敬,一直送出大門。他平時送客,只到大廳石階爲止,從不送出大門來的。”
慈雲禪師到得門口,回身合掌一禮,說道:“老施主請留步了。”
盛世豪連連拱手道:“在下恭送佛駕。”
慈雲禪師再施一禮,道:“老施主請回。”
跨上敞轎,仍由兩名赤腳和尚擡起敞轎,穩健如飛,往大路上奔行而去。
盛世豪目送慈雲禪師轎子遠去,目中厲芒連閃,一張臉色,也漸漸的凝重下來!
顯然他內心正在計算着什麼!一個有極大野心的人,當然要清除一切有礙他行動的阻力,何況棲霞寺就在他的近側。
方振玉離開棲霞寺,一時沒有一走的去所,心想:“久聞金陵龍幡虎踞,六朝古都,是東南人文苔革之地,自己已經到了棲霞,如果不去金陵一遊豈不白來了?”心念一決,也就灑開大步,往山下趕去。
棲霞山下的棲霞鎮,本是一個小小的山村,但因它地當金陵城外,既是金陵的門戶,又是金陵到鎮江的第一站,和鎮江到金陵的最後一站,商賈行旅必經之路。
就這樣,小山村漸漸繁榮起來,成爲一個鎮甸。
這棲霞鎮,和別的鎮甸稍有不同,就因它在金陵腳下,許多商賈行旅趕不進城,,就得在這裡落腳。
出門人貪圖小利的多,城裡食宿較貴,能省則省,早些在這裡落腳,食宿便宜,反正明日一早入城,也是一樣。因此這裡鎮甸雖然不大,但一條街上,大小客店可不下十來家之多。
客人們住了店,不見得就躲在房裡不出來,既要出來溜達,茶樓、酒館少不了,棲霞寺的一條直街上,除了客店,就是茶樓、酒館多。
方振玉下得山來,還是大清早,當然不是找客店落腳來的,他要到金陵去,只有在鎮甸上,才僱得到車子。
就在他剛走到棲霞鎮的銜上,迎面走來一個頭盤小辮,身穿藍布大褂的矮老頭,一眼看到方振玉,口中就“嗨”了一聲,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嘻嘻的笑道:“你就是小龍哥,對不?”幾時到金陵來的,哈,幾年不見,長得這麼高了,小老兒幾乎認不得了。”
這人一開口,就像遇上了故人之子,一雙豆眼,只是上上下下的朝方振玉打量。
方振玉並不認識他,只當對方認錯了人,愕然道:“老丈……”
他要說:“老丈只怕認錯了”,但只說了“老丈”二字。
矮老頭沒待他說下去,嘻嘻一笑,說道:“怎麼?小哥想不起小老兒來了?你再想想看,小老兒是誰?”
他望着他直笑,笑起來很滑稽,人老了背也彎了,就愈顯得他矮了,矮得只到方振玉鼻子下面。但他臉上卻浮現出一種許久不見的親切感!
方振玉實在想不出這個老人是誰?依然搖頭道:“老丈只怕認錯人了。”
“沒錯!沒錯!”
矮老頭臉上依然笑嘻嘻的,認真的說道:“小老兒這雙老眼可沒昏花,從來也不會認錯人,嘻嘻,小哥小的時候,小老兒最喜歡摸你的頭頂,如今長高了,小老兒卻越老越矮,已經摸不到小哥的頭了。”
方振玉被他一直握着肩膀不放,好像認定他真是故人之子,自己卻連他一點影子也想不起來!但人家一番熱忱,親切的招呼自己話舊,自己總不能掙脫他的手,只好說道:“老丈他依然只說“老丈”二字,下面的話,還未出口。
矮老頭搶着道:“來!來!別老站在大街上說話,咱們找個地方坐坐。”
方振玉急道:“老丈,小可還有事去。”
“別忙、別忙!”矮老頭伸手一指對面小店說道:“咱們是老鄉,小老兒好多年沒看到你小哥了,總得敘敘,街上不是談話之處,來,咱們喝酒去。”
他不由分說,拉着方振玉就往手指的小店行去。
對面是一家小酒館,門面不大,只有三四張桌子,方振玉身不由己,被矮老頭拉着走進酒館。這時候還是早上,敢情開門不久,一個酒客也沒有。
矮老頭讓方振玉在板凳上坐下,就直着嗓子叫道:“喂,夥計,拿酒來。”
一名夥計三腳兩步的迎了出來,招呼着笑道:“老客官,早啊!”
他好像和矮老頭很熟,招呼得很親切!
“不早了,日頭都已經這麼高了!”
矮老頭說話之時,已在桌子橫頭坐了下來,接着道:“你給咱們先來三斤花雕,下酒菜,有什麼就拿什麼來,要快。”
那夥計看了兩人一眼,放好兩付杯筷,唯唯退去。
方振玉道:“老丈,小可不會喝酒。”
“不要緊,咱們敘敘咯,誰叫咱們是老鄉,嘻嘻!”
矮老頭一面嘻嘻笑着,一面說道:“小哥不會喝,少喝一點就是了。”
方振玉望着他道:“小可還沒請教老丈……”
矮老頭摸着額下一把山羊鬍子,聳聳肩,笑道:“小哥到現在還沒想起小老兒是誰來?”
方振玉不好意思道:“小可實在想不起來了。”
“嘻嘻!”矮老頭擠着兩顆小眼睛,壓低聲音,笑道:“大家都叫小老兒老凌,這麼多年叫下來,小老兒就連自己的名字都忘記了,老凌就老凌吧,現在就變成姓老名凌了。”
方振玉聽他說得滑稽,心中暗暗覺得好笑,一面說道:“但小可並不叫小龍。”
“怎麼不是。”
矮老頭瞪着兩顆小眼,認真的道:“小哥怎會不是小龍哥?你爹小時候,小老兒也叫他小龍,也喜歡摸他的頭頂,後來你爹長大了,有了你,小老兒只好叫他大龍,你爹既叫大龍,你不就變了小龍了麼?小老兒改叫你小龍,你小時候,小老兒還抱過你,你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在小老幾身上撒了好大一泡尿,這些話,轉眼又有十多年了。”
他說得口味橫飛,舉起衣袖,抹了一把,好像十分得意似的。
方振玉聽得不覺心中一動!爹小的時候,他叫爹小尤,這不是說,他和爺爺是朋友麼?
對了!爺爺的外號叫做“陸地神龍”,那麼爹小時候,他叫爹小龍,就沒有錯。
爹生了自己,他叫爹大龍,就叫自己小龍,他雖沒說爺爺是老龍,但已很明顯的說爺爺是老龍了。
這人會是誰呢?看他一付狠瑣、滑稽的模樣,也不像是個會武功的人!想到這裡,忍不住問道:“這麼說,老丈是家祖的朋友了?”
“嘻嘻!”矮老頭縮縮頭,聳聳肩,笑道:“認識,認識,咱們是老鄉嘛!”
他正好說到這裡,夥計已經端着一大壺酒,放到桌上,另外兩個盤子,一盤鹹水花生,一盤切開的滷豆乾,一面陪笑道:“老客官,實在抱歉得很,下酒菜只有這兩盤是現成的,二位客官將就用吧!”
矮老頭一把接過酒壺,說道:“有酒就好。”他在自己面前,先斟滿了一杯,舉起酒杯,咕的一聲,就喝了一杯,點點頭道:“酒還不錯。”然後替方振玉面前斟了一杯,說道:“小哥,你也來一杯。”
不待方振玉開口,又在自己杯中斟滿了酒,又是“咕”的一口,一飲而幹,再斟滿一杯,又一口喝乾。
方振玉看他連斟連飲,連下酒菜都沒吃,就一連幹了三杯,好像從沒喝過酒似的,心中暗暗覺得好笑。
矮老頭回過頭去,看方振玉坐着沒有喝酒,不覺奇道:“小哥,這酒不錯,你怎麼不喝?”
方振玉道:“小可不會喝酒,喝了就會醉。”
矮老頭大笑道:“醉纔好呢,人生能得幾回醉,事大如天醉亦休,年輕人總得學一學,一點也不喝,那還能在外面跑,少喝一些,先把這杯幹了。邊說邊挾起一滷豆乾,往口中送去,又道:“不喝酒,那就吃些菜。”
方振玉也不好意思獨自坐着,只得舉杯幹了一杯。‘矮老頭嘻嘻笑道:“這還差不多。”
又替他在杯中斟滿了酒,就自顧自的吃喝起來。
方振玉幾次要想和他說話,看他杯到酒幹,不住的灌酒,幾乎沒有說話的機會,只好坐在一旁,自顧自的剝着花生。
一會工夫,一大壺酒已被矮老頭一個人喝完,他大着嗓門,高叫:“喂,夥計,添酒,再來三斤。”
夥計在裡面應了一聲,果然又送來了一大壺。
矮老頭回頭看看方振玉,說道:“小龍哥,你不喝了吧?那小老兒就不客氣了。”
這回他不再往杯中斟酒,取過酒壺,對着嘴,咕嚕咕嚕的一陣猛喝,放下酒壺,朝方振玉笑了笑道:“這才過癮。”
方振玉道:“老丈好酒量。”
矮老頭嘻笑的道:“小老兒只是喜歡喝而已,說起酒量來,我朋友就比我好得多,有一次,咱們兩個賭酒,喝了整整一天。”口氣一頓,轉臉問道:“你道咱們一共喝了幾壇?”
方振玉道:“小可猜不出來。”
矮老頭伸出五個指頭,眯着眼睛道:“五壇,二十斤一罈的。”
方振玉吃驚道:“二位足足喝了一百斤?”
矮老頭舉起酒壺,一口氣喝了下去,用手抹了抹嘴角,笑道:“小老兒大概喝了四十多斤,後來的幾斤,實在喝不下了,小老兒那朋友,卻把他份內的五十斤一起喝光,連小老兒喝不下的幾斤,也全喝了。”
方振玉道:“老丈這位朋友,真是個酒仙……”
“小哥只說對了一半。”
矮老頭說着話,聳聳肩,笑道:“他那是酒仙,只是醉鬼罷了,他當面還充沒醉,轉過身,卻偷偷的溜了,你當他去做什麼?跑到山上一所破廟裡,足足睡了三天。”
他說到睡,忽然打了個呵欠,說道:“小老兒和他脾氣差不多,喝了酒,就想睡,小哥,我也想找個地方去打個噸,咱們再見了。”
方振玉覺得這位矮老頭很有意思,隨即叫道:“夥計,算帳。”
那夥計從後面走出,含笑道:“公子爺,一共五錢銀子。”
方振玉摸出一錠碎銀,約有五六錢重,往桌上一放,道:“不用找了。”
夥計連聲道謝,一面陪笑問道:“公子爺和那位老客官是素識麼?”
方振玉微微搖了搖頭道:“我們是在街上碰到的。”
夥計道:“公子爺真是一位好人,不認識他也請他喝酒,依小的看,那位老客宮,準是訛吃的。”
方振玉含笑道:“何以見得?”
夥計道:“昨天早晨,也有一位穿青衫的少年公子,和老客官一同到小店來喝酒,就和今天一樣,老客官喝了兩壺酒,就先走了,他們好像也是在街頭碰上的,過去並不認識。”
方振玉心頭一動,問道:“青衫公子,長相如何?”
夥計笑道:“那青衫公子也和公子你差不多,是個讀書相公,白麪朱脣,生得甚是俊俏,只是比公子略爲瘦小了一些……”
方振玉暗道:“莫非會是成賢弟?”
夥計看他沒有作聲,巴結的道:“公子爺可要再坐一會,小的給你沏茶去。”
方振玉道:“不用了,街上可有馬車,你給我僱輛車子,我要到金陵去。”
夥計連聲道:“有、有,公子爺請稍候,小的這就給你老去叫。”說完,急匆匆往外奔去。
方振玉坐在板凳上,暗自付道:“看這位老人家,不像是個訛吃的人,他一再的說和自己是老鄉,自然也是中原人氏……哦,他說他那朋友是個醉鬼,他又生得這麼又老又矮,莫非是嵩黃雙奇中的嵩山矮叟不成?自己聽爺爺說過,嵩山矮叟和黃山醉叟,乃是武林中一雙怪傑,兩人不但友誼極深,也同樣嗜酒如命,喜歡遊戲風塵,江湖上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來歷,當年和爺爺有過幾面之緣……對!一定是他,唉,自己方纔怎麼想不起來,這麼一位前輩異人,可惜竟當面錯過,失之交臂!”
正想之間,只見夥計匆匆趕了回來,說道:“公子爺,車子來了。”
方振玉擡頭一看,果見一輛馬車,已經馳到店門口。這就站起身,說了聲“多謝。”正待跨出門外。
夥計陪笑道:“公子爺不用謝,這輛馬車,是那位老客官給你僱來的,小的去叫車的時候,何老實已經駕着車來了,說是一位老客官叫他趕來的,有一位公子爺要到金陵去。”
方振玉走出酒館,只見車把式是個五十六七的老頭,朝方振玉招呼道:“公子爺請上車了。”
方振玉問道:“你就是何老實了。”
夥計搶着道:“公子爺,不會錯的,何老實不跑長途,在咱們鎮上,專門接送到金陵去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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