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而後小心翼翼道:“沉新……?”
“別說什麼安慰我的話。”沉新單手支棱起額前的碎髮,在這漫天飄舞的雪花中輕聲嘆了口氣。“這件事是我的錯,是我顧慮不周,才使得無辜之人枉死。什麼無心之失,什麼罪不在我這裡,都是妄言。”
他頓了頓,又道:“這些年來,死在我手下的不計其數,可我沉新問心無愧,從沒有錯殺過一人。若是今日爲了我一己私慾,當真有無辜之人死在蝕龍口中,那我……”
他沒有再說下去,也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
“……”
我看着他滿臉的後悔之色,原本的氣惱也頓時都化成了一腔悔意,咬了咬脣,猶豫了半晌,方道:“其實,你也不用太過自責,這件事說起來都是我的錯,是我太過得意忘形,才因此惹怒他的。你、你不要再自責了!好在那蝕龍不像洛玄的戰鬼惡獸一樣食人魂魄,不然……”一想到這個可能性,我的聲音就有些輕飄飄的了,“那纔是真的無可挽回了……”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沉新有些煩躁,“那傢伙被鎮壓了十萬年,仙籍也早就被剝奪了,不再是神仙,恨這天道都來不及,更不用說怕了。更何況他之前和我鬥法,被我激怒,連龍元都不顧了,就是想要我的命。我和你進入深淵後他進不來,必定怒火滔天,深淵本就氣息交雜,接近凡塵之地,他若是爲了功力大增而食人魂魄,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不說話了。
原本平穩跳動的一顆心開始變得七上八下,後悔和自責也在心中蔓延開來。
大哥說,我性子急,又倔,一旦急起來是什麼都不顧的,也鮮少考慮後果,遲早有一天會因此鑄下大錯,現下果然應驗了。
我……我總是這麼愚鈍。
而且這不僅僅是幾條性命的事,凡人失了性命是小,滅了魂魄爲大。命沒了,還可以輪迴轉世,魂魄沒了,那就是什麼都沒有了。
若真的有凡人因我一己之過而命殞魂消,那我這些年來苦修的功德就算是毀了,更糟的是此時不但損德,還會招來天罰。
一旦天罰降下,那我……那我離半死也就不遠了。
唉,我做事之前怎麼就不過過腦子呢,這個破榆木腦袋!
沉默在我們之間蔓延,有幾個零星的女弟子從我們身旁擦肩而過,視線都無一例外地在我身上停頓了片刻後才轉開。
“罷了。”最終還是沉新先開了口,他揉揉我的頭頂,不過片刻就恢復了之前的淺笑盈盈。“現在想這些也沒用,而且常清既然沒有在我的罪名裡再加一條‘殘害人間數百生靈魂魄’,又這麼快制服了蝕龍,想必那傢伙還有點頭腦,知道自己一旦食人魂魄就是萬劫不復,走不上魔道就只能死,留了點心眼,沒有這麼做。”
我一喜,又怕這是他在安慰我,忙擡了頭仔細凝視他的臉,觀察着他的神色。
“真的?”
“煮的。”他笑。
“……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沉新無奈地嘆了口氣,在我的心因這聲嘆息而懸起來時又展顏一笑:“你怎麼老是在這種緊要關頭犯傻?是真的,我不騙你。”
“真——真的?”我還是有點不敢置信,畢竟先說出這番話的是他,推翻這個猜測的又是他,繞來繞去的,都快把我給繞暈了。
他失笑:“我騙你幹什麼?好玩啊?”
“……你之前說過,騙我好玩。”
這回換他愣住了,好半天才道:“對,我是說過這話,不過公主您也得看氛圍啊,我像是這麼不識趣的人嗎?在這種事上還玩笑。”
好像說得有點道理,不過我怎麼聽得有些心裡不痛快呢。
許是見我信得勉強,沉新又抿脣一笑:“好了好了,別瞎擔心了,大不了等會兒我們去閒生閣一趟,行了吧?”
“閒生殿?”
“蒼穹的功德殿。”他道,“蒼穹所有人的功德都刻在那,供我們查看自省。”
一聽還有這個法子可以既不用去常清神尊那硬着頭皮問,也不用去功德點那厚着臉皮查,我立刻鬆了口氣。
緩過神來後,我又有些被戲耍後的惱火。
既然有這個法子可以用,那之前他那麼後悔哀傷做什麼?搞得像一切都回不來了一樣,害得我也陪着他哀傷自責了好一會兒。
“你怎麼不早說!”我氣道,“害我擔心了那麼久!”
被我這麼抱怨,沉新倒是挺振振有詞的,他施施然笑道:“若我不把這件事的最壞後果說出來,那你可還會意識到你的莽撞之處?這要是讓你繼續這麼沒頭沒腦地過下去,我看這三清就別想太平了。”
“我纔不是沒頭沒腦!”我衝口而出。
他立刻伸手比了一個八字指向我,睜大眼睛和我面對面地比瞪眼:“你看看,現在你不是就被羞惱衝昏頭腦了?”
“誰羞了!我是惱,惱!”他不說還好,一說,我就感到我的雙頰止不住地發燙,簡直就是要坐實了他的說法,這更是讓我羞惱無比——呸!慌亂無比!
看到我的反應,沉新終是忍不住笑出聲來,在我的怒視中,他傾身上前,伸手在我鼻尖上輕輕颳了一下。
“瞧你那點出息,我不過說你兩句,你就急成這樣。你且安心,我還沒有那麼無賴,大不欺小。”
這動作太過親暱,我心裡一跳,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漸漸從心房瀰漫開來,隨着血液緩緩流動,最後一點點爬上我的雙頰。
“怎麼不說話?”見我半天都呆愣地站在原地,沉新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頃刻後又笑起來。“哦……你臉紅了。”
“我沒有!”我下意識地就提高聲音反駁了一句,等到這三個字衝口而出後才意識到這頗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面頰更是燙了一層。
沉新點點頭,微有些上揚地嗯了一聲,光看那神情我就知道他想的和我在極力否認的是同一樣東西。
爲了掩飾心中那一點無法言說的奇異感覺,我有些慌亂地後退了一步,結結巴巴道:“既、既然如此,那那那那我就先回去了……後會有期!”
“這麼急着回去啊?”他笑得燦爛,細雪在他面前飄下,映入他眼中,成了點點躍動着的耀眼光芒,猶如在夜幕中閃閃發光的星子。“不去閒生殿了?”
“不去了不去了,”我慌忙擺手,“既然你那麼肯定,那想必也是沒事了。我……我宮中有急事,需要回去。”
“三郡主的信,不看了?”
“……來日方長嘛,再說,三表姐又不是去殉情,又不是去逆天的,我也不需要像個老媽子一樣地黏着她,無論她做什麼事都要知道。”
“這麼說……是不看了?”
“嗯、嗯。”
“既然你意已決,那我也不攔你。”沉新摩挲着下巴,很是認真嚴肅地點點頭,“不過……”他話鋒一轉,燦笑道,“你可是想好如何與龍王龍後解釋此事了?”
“……什麼?”
“哦,忘了告訴你了。”他再度交叉起雙臂,居高臨下地看着我,暢快一笑。“常清這人做事向來周到迅速,他在蒼穹尋找你的同時也必定修書一封直接送到了無量海龍宮,請求龍王幫他注意一下可疑之人。你說,今日裡不在龍宮、又做事容易衝動不考慮後果的龍族中人,會有幾個?”
“……”
“六公主,”陣陣紛紛揚揚飄下的細雪中,沉新緩緩舒眉,眉目如畫地笑開。“好走,不送。”
……
深冬的風,刮在身上果然有些刺骨。
這麼想着,我裹緊了身上的外袍,不退反進,目光炯炯地看向在我面前笑得開懷的那個人,認真嚴肅道:“神君,我仔細想了想,宮中之事暫時可以放下,我們還是去閒生殿一趟吧。”
他哦了一聲,蹙眉道:“可我看你先前那着急的模樣像是龍宮裡出了什麼大事,不然還是我去一趟閒生殿,待我細細看過之後再修書一封告知於你?”
“不用不用,正事要緊,正事要緊。”我衝他甜甜一笑,“畢竟這是關乎了數人性命的大事,馬虎不得。”
“那三郡主的信——?”
“這個麼,”我繼續盈盈笑道,“還要再麻煩一下神君了,我三姐最近幾百年受了此情傷,情緒有些不穩,我還真怕她做出什麼自損的事來。”
沉新點點頭,“六公主與三郡主真是姐妹情深,”他笑道,“讓我這個外人看了都羨煞極了。”
我被他一噎。
“……神君……謬讚。”
“好了,不逗你了。”就在我認真思考着是就這麼跟他去閒生殿而後被他一路損還是乾脆去外面多幾天再回宮時,這位大爺終於放過了我,他粲然一笑。“走吧,不過不是去閒生殿,而是先回我院裡。”
“回你院裡幹什麼?”我一愣,又有些心虛。
我剛纔是想着要不要向他請教一些逃脫懲戒的法子的,畢竟在我面前的這位神君雖然大名鼎鼎,但爛名也是不少,他幹過不少出格事,就憑着錦華神尊那嚴於律己更嚴於律人的性子,他能安然無恙地逍遙到現在還沒有被逐出師門,定是有一套獨特的法子。
我若是能將此法學來,必定可以逃脫爹孃的好一頓打。
“聽碧。”
“啊?什麼?”我正想着這些事,此刻冷不丁被叫到名字,登時一個激靈。
沉新一挑眉峰,視線緩緩掃過我的臉龐,神色頗有些高深莫測。
“你這心虛的表情,是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