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木?”蘇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又爲自己斟滿一杯黑如陳漆的龍膏酒,輕抿了一口。“凝心成木……凝神執筆守恆度,木綿花發錦江西。陛下好文采。”
“那,從此一刻起,凝木便給了陛下了。”他輕飄飄對着楊煜敬了一杯,眼中閃過一絲流光。“還望陛下喜歡臣的這個禮物。”
隨着他這一杯酒飲下,周圍的場景再度變換,朦朧的宮燈黃暈中,蘇晉的臉龐漸漸模糊淡去。
接下來,就是一片黑暗。
我伸手微微一牽五名香,將它飄向了更遠處。
手中香絲越飄越遠,直飄到那一片濃墨重彩的黑暗中去。
不多久,終於傳來一聲輕笑。
“陛下,這‘煜’字,便是這般寫就的?”
這聲音溫婉柔和,似山澗流水,又如黃鶯輕鳴。我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是凝木的聲音嗎?但凝木無心,我和她也有些接觸,她說話的聲音不會這麼柔和。
那又是誰?
手中的五名香隱隱有些發熱,被我催出去的一縷香氣逐漸驅散了眼前的黑霧,周圍開始明亮起來。
說明亮,卻也並未有多少,比之方纔的宮殿要暗上不少,卻比蘇晉那要亮堂多了。
燭火重重之下,凝木一襲鵝黃百蝶宮裝,長長的青絲如瀑般披散在頸側,正坐在案几後面認真專注地寫着什麼。
她執筆的姿勢像初學者那般僵硬,一筆一劃也寫得很慢。楊煜換下了龍袍,一襲黑袍加身,就立在她身旁俯身看着,嘴角邊噙着一絲笑意。
“是這般麼?”
過了一會兒,凝木有些僵硬地放下紫毫,擡頭看向楊煜。
她的臉上是罕見的些微笑意,雖然淡到幾乎看不見,但也比起我初見她時的無波無瀾好多了。
“朕瞧瞧……嗯,不錯,‘煜’字便是這般寫的。不過,”楊煜在一旁凝視了一會兒,伸手拿起凝木方纔擱下的紫毫,沾了墨水,又在上面添了幾筆。“這一撇要直一點,中間的那一個點要短促些,這樣纔有勁道。”
凝木看着紙上的字,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我不懂。”
“不懂沒關係,朕以後都會教你的。”楊煜收起了筆,“現下你能寫好朕的名字就已經很不錯了。”
“你的名字……是煜嗎?”
他含笑着點了點頭。
“煜?”凝木抖了抖桌上的宣紙,拿起來一錯不錯地看着,眼中閃過一絲朦朧的光。“煜是什麼意思?”
“煜者,光也。朕貴爲天子,自當猶如日照一般籠罩南朝大地。煜,便是這個意思。”
“……煜者,光也……”凝木眉目間閃過一絲猶疑,輕聲反覆唸叨着這一句話,半晌,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我懂了,你是煜,也是光。”
楊煜便笑起來,他的神色全然不復殿堂之上的疲憊與無趣,而是像見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那般讓他興致盎然。“你要如此解釋,那就是連太傅也無法反駁了。”驀地,他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一般輕笑着搖搖頭。“朕是煜,也是光……皇后當年,也曾在新婚之時對朕如此說過。阿凝,你可真像是懵懂之時的芷韞啊,都是叫朕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
“皇后?”凝木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她看向楊煜,想了想,愣愣地問道。“就是那天的那個姐姐嗎?”
“正是,阿凝覺得她如何?”楊煜微笑着撫過凝木的臉頰。
“我覺得……她很漂亮,很溫柔,我看着就感到很舒服。”凝木仔細想了想,這般答道。
楊煜的臉上便露出滿意的神色來:“不錯,能娶得芷韞這水一般寬宏大度的女子,是朕之福。不過,今世能得遇阿凝,更是朕之幸啊!”
燭火幽幽暗下,待黑霧再次散去時,已經是白天的光景了。
楊煜一身勁裝騎在通體生黑、只有四蹄呈白的高頭大馬上,笑得肆意昂揚地朝我伸出手來。
我一愣,就見一隻芊芊素手搭上了楊煜寬大的手掌,被楊煜握緊一拉,凝木就被他拉到了馬背之上。
今日的凝木也是一身火紅色的騎裝,看着就像一朵盛放的牡丹花那樣嬌豔欲滴。她眉眼之間雖然仍有些木呆,但眼中已經隱隱含了一絲笑意,有些好奇地轉頭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楊煜哈哈大笑起來:“這不是什麼東西,這是朕最心愛的少帝馬,平日可是從來不捨得讓人和朕共騎的。阿凝,你今日可是比這天下人都要幸運啊!”
“少帝……馬?”凝木眨了眨眼,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就聽得楊煜大喊了一聲“駕!”,黑馬就四蹄撒開地快速奔跑起來。
此刻正值暮春時節,正是草長鶯飛時,楊煜揮動着馬鞭,少帝馬四蹄錯落有致地飛快在暮苑中奔馳,凝木的髮絲被風吹起,在空中錯亂地揮舞着。
我能夠清楚地看到她眼中好似一汪碧水那般波光粼粼,反射着日頭的光輝,她緩緩眨了一下眼,像是牡丹盛開般眉目間充斥了滿滿的笑意。
波光瀲灩間,濃霧聚又散,開合不定。
接下來的情景都帶着晃動的波光,似幻似真,又仿若水中泡影,一觸即碎。
那天的殿會之後,蘇晉就留下了凝木,讓她一個人留在了楊煜的寢宮中。
她緩緩睜開雙眼時,楊煜正一臉興致地瞧着她,見她睜開雙眼,眉峰一挑,忽威嚴問道:“可會人語?”
“……”凝木呆愣愣地瞧着他,沒說話。
“……嘖,你可會說話?”
凝木依舊呆呆瞧着他,半晌,從口中乾巴巴地吐出一個字:“嗯。”
“會說就好,看來不需要從頭教起,晉飛辦事一向有分寸。”他一手摩挲着下頜,如寒星般深邃的雙眼直直地盯着她,笑了一笑。“那朕的話你也聽得懂。聽好,從現在開始,朕便賜你一名,凝木。乃是凝結朽木之意,你可懂得?”
凝木緩慢地抖動了下睫毛,搖搖頭。“什麼?”
“……”
那一晚,楊煜費心費力地跟凝木解釋了何爲“名字”,何爲“凝木”,何爲“字。”
燈影重重間,他的眼底如寒潭之水,冰雪漫天,看不見一絲笑意。
凝神執筆守恆度,木綿花發錦江西。
楊煜教凝木的第一個字,並不是“煜”,而是“運”。
凝木睜大雙眼表示疑惑時,他點了點宣紙上的字,笑得如沐春風:“阿凝,你可知道‘運’這個字?運者,氣也;國運,人運,物運,鴻運,悲運。一個運字,道盡了多少人趨之若鶩的東西,就連朕,也是不能免俗啊。”
凝木閉眼搖了搖頭,似乎沒有聽懂。
“聽不懂嗎……那也沒關係,你不需要聽懂,只要有人明白……就行了。”
楊煜安撫地摸了摸凝木的頭頂心,目光飄向遠方,看不清眼底。
“國運啊……”
他低聲喃喃自語。
沉香木人,凝心成木。
宮中的麗貴妃在凝木拙笨地給她斟茶時不慎打翻了青瓷杯,又在凝木蹲下身撿拾碎片時被宮女衝撞,一個不小心就撞到了凝木。
凝木的手指就被割出了幾道深刻的傷痕。
面對楊煜的震怒與心疼,她只是茫然地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我不會流血,不會受傷,我本是死物。你……不用擔心。”
“你是不是死物,會不會流血,這不重要。”楊煜輕輕撫摸着被太醫仔細包紮好的凝木雙手,眼含溫柔。“受傷無關流不流血,阿凝,你是朕最珍貴的寶物,你一定要好好保護自己。”
“不然,朕會擔心。”
我爲木人,而你牽絲。
暮苑打獵時楊煜中了叛黨埋伏,被奸臣引入小道,彼時他身後帶着一列人馬,並皇后和凝木。
萬箭齊發時,楊煜只來得及喊了一聲保護好皇后,正想抽刀避開四面八方朝他射來的羽箭,眼前就被一片黑影擋住了。
凝木是精怪,死物蒙靈,無法聚氣,無內丹,自然也沒有任何法力。
她無法以法術祭起結界,只能以不損肉身抵擋亂箭。
“阿凝,你怎麼這麼傻?”
“我說過了,我不會流血,不會受傷,更不會死。”
“……對不起,阿凝。”
“爲什麼?”
“……沒能保護好你。”
“你……爲什麼要保護我?”
“因爲——你是朕最珍貴的東西,除了朕,誰都不能將你破壞。”
“我……我也不知道爲什麼,但是……你這樣說,我感到很開心。”
“開心就好。睡吧,阿凝。”
絲連心,心連絲。
“快快快!快放線!”
“它飛得好高啊!又高了!又飛高了!”
盛春時節,楊煜帶着凝木到暮苑裡放紙鳶,眼看着那紙鳶越飛越高,凝木興奮得雙頰酡紅,一邊扯着線一邊往後退。
“它能飛到多高啊?”
風很大,一直吹拂着凝木的裙襬和長髮,凝木用手撥了耳邊的一縷髮絲繞至耳後,有些興奮地眯着眼睛。
“它啊……能飛很高很高,直到天的另外一頭。”楊煜面上帶着一絲懷念的神色,仰頭望着那越飛越高的紙鳶,面上的笑意如水波般漾開。“……阿凝,把線給朕。”
“你要線做什麼?諾,給你。”凝木有些不解,但還是把手中的線團遞給了楊煜。她歪着頭問了一句,頗有些小女兒清純跳脫的形態。
楊煜接過線團,出神地凝望着遠處天邊的紙鳶,手中棉線纏繞。
他繞了繞,忽然手中一個用力,把絲線從中扯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