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一時扇舟來 波翻水泊 十年人事改 劍護師門

話說柳老拳師和金華去後,家中由柳大娘劉雲玉照料門戶,二徒弟楊振剛料理外事;還剩下柳夢蝶這個小姑娘就成天和她的三師兄左含英玩在一起。

柳老拳師在家時,柳夢蝶已經是和左含英常玩在一處的了,但到底還不能太頑皮,玩得不痛快。這回去了管頭,她就如脫繮野馬,四處亂跑,或到柳樹林中掏烏鴉的巢,或在高雞泊內划艇遊戲,柳大娘和楊振剛都有點提心吊膽,可是她卻滿不放在心上。柳大娘拿江湖上的風浪唬她,她也不害怕,反覺得如果真的碰到江湖好漢,和他合手鬥鬥,豈不強似在家裡和師兄們練習,豈不是更新鮮的玩意?

左含英這孩子已經是十八歲了,日常和師妹耳鬢廝磨,心裡總有些奇妙的感覺,不見了師妹時,就忽忽若有所失,直到見了才舒服。可是師妹又那樣嬌戇,完全像不懂事的小孩子,她可毫無顧忌地和左含英玩,左含英自從有了“心事”,態度倒似反沒以前自然了。常常柳夢蝶和他“閒磕牙”(談天),他卻突然間不知想到什麼地方去,直到柳夢蝶輕輕打他,叫道:“你,你……你這個人怎的這樣傻里傻氣?”他才如夢初醒地傻笑着。

這天柳夢蝶和左含英又駕一葉扁舟,撐到高雞泊遊玩,小舟分菖蒲、拂蘆葦,哪消片刻,已游到水泊中央,只見水泊內的幾個小島,隱隱出沒於煙水蒼茫之中,遠處傳來幾聲清脆的漁歌,大約是出泊捕魚的少女,在那裡互相應和。歌聲起處,驚起幾隻沙鷗,上下翻飛,追逐帆影。柳夢蝶一篙輕點,也唱起不知名的漁歌來。左含英凝視着無光帆影,若有所思,待柳夢蝶歌聲一歇,忽然問道:“師妹,師妹,這裡多美,你願意和我永遠這樣玩耍嗎?”柳夢蝶回頭卟哧一笑:“永遠這樣玩耍?你常常說我小孩子,你瞧,你不比我更‘小孩子’。等一會肚子餓了,怕你還不趕快要回去食飯?怎能永遠這樣玩耍?”哎,師妹還是不懂,可弄得左含英沒法兒。

柳夢蝶一面笑,一面搖槳,小舟迅疾,霎時游出幾十丈水面。忽地前面聽得人聲喧譁,有一隻小舟如箭衝來。定睛一看,原來前面本有幾隻漁舟,在撤網捕魚,卻被那隻小舟衝入當中,浪花四濺,就是有入了網的魚,也早已逃去。只氣得那幾只漁舟的漁人都齊聲怒罵:“媽的!哪裡來的渾小子,這樣地亂闖?”柳夢蝶和左含英也不禁站了起來,心想:“什麼人如此霸道?”柳夢蝶怒道:“師哥,我們可得管教他們一下,不能任由他們在高雞泊內橫衝直闖,欺負漁民。師哥,你上前去和他們鬥鬥,我在旁邊用金錢鏢助你的陣。啊!來了!來了!不要怕呀!迎上前去吧。”這小妮子雖然歡喜生事,到了臨陣,她可記得父親不許女孩子隨便出手的囑咐了,她不是怕,她這是第一次和外人交鋒,覺得和男子漢鬥,不好意思,她寧願在旁邊顯顯她的錢鏢玩藝。

說時遲,那時快,未待左含英發話,(其實是這孩子還未想好該如何發話,才顯得更夠“江湖氣派”。)那隻小舟,已如流星攀月般擦船身而過,激起浪花很高,濺了左含英和柳夢蝶一身,柳夢蝶勃然大怒,猛出手一拋撓勾就把那隻小舟搭住,那隻小舟船身一停,左含英也已經掉轉了船首,和來船對個正着。

來船有四個人,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在般頭站着,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在船尾把舵,另外兩個躲在舟中,面容看得不大清楚,這兩個人好悠閒地在船裡閒躺,就好像沒發生過什麼事情似的。

船頭那漢子喝道:“你們這兩個小孩子想找死?要玩回去跟師孃玩去,別在這裡丟你大人的醜?”左含英這時也想好話了,回罵過去道:“你們這些不講理的東西,小爺就要管教管教你們,趁早你們給我滾出高雞泊,不然小爺的拳頭可認不得你!”

“好吧,我倒要見識見識你這位少爺的拳頭!”那漢子並沒有給嚇退,他可一縱身過來了。登時左含英那隻小船給他踏得搖搖晃晃的,柳夢蝶忙在浪花飛濺中,雙腳一分,穩定了這隻小船,她用的是“金蓮踏樁”的家數,和“力墮千斤”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是她父親怕女孩子氣力不夠,特地從小就訓練她的,這一手今天可用上了。

那漢子一縱過來,可就更不打話,像餓虎撲食,來勢非常急驟,雙手就像抓小雞似的要把左含英抓住,拋進江心去。他可根本沒把這孩子看在眼內。哪料這可上了左含英的當了,左含英雖然年紀不大,可是名武家之後,自小鍛鍊,又從柳劍吟學了六七年,哪裡是普通孩子可比。倘使這漢子不輕敵,倒還可以鬥一些時候,這一輕敵,可就給左含英覷個正着,身子一擺,突然一伏身子,欺身直進,用“雀地龍”招數,一託這漢子的右脅,“順手牽羊”,倏地一帶,這漢子來勢太速,小舟可又沒多大的地方,要變招要閃避都來不及,競給左含英一帶之力,平地一個倒栽蔥“撲通”地被扔下水中去了。左含英一出手就得勝,不禁喜洋洋地笑罵道:“你要瞧小爺的,這可不給你瞧了!”哪知話猶未停,船身又晃了兩晃,那船艙裡一個漢子,又撲了上來!

這個漢子可沒有以前那個傢伙莽撞,跳上了左含英的船頭,先凝神注目,盯了左含英一眼道:“小朋友,有你兩手!是跟你師孃學的?(“跟師孃學”這句話含有輕視侮辱的成份。)俺倒要見識見識。”邊說邊將雙臂一擺開了一個門戶。左含英不識這個架式,但他方纔一出手三招兩式就曾擊倒了一個大漢,也不把這個人放在心上,一個“進步七星掌”就向那人打去。怎料這個敵人可並不比先前那個漢子那樣稀鬆(“水皮”之意),待左含英右掌打到,才沉掌橫截左含英的雙肘,左含英急將“七星掌”式化爲“手揮琵琶”,擋了敵人的橫勁,兩人就在這小小的船面動起手來,霎時間就拆了七八招,那人武功純熟,左含英到底是初出茅廬,看來已有點招架不住,眼看就要落敗!

正在左含英看看已有點招架不住之際,柳夢蝶已等得心癢難熬,躍躍欲試,一看師兄要糟,馬上就把早在右手扣好的三個錢鏢打出,一取咽喉,兩枚分打兩手,這三枚錢鏢一發,倒很出敵人意外,他料不到這個小姑娘也會這種上乘的暗器功夫,竟能一手三鏢,分路打到!忙使一個“迴風擺柳”之勢,向右側讓過,但左手已中了一枚錢鏢,登時痠麻起來,身法步法不覺大亂,竟給左含英乘機直進,一個蹬腳,把他踢下江心去了!

“媽的,鬥不過人,放暗器!不害躁麼?你有暗器,老子也有,你接着吧!”那在敵舟船尾把舵的青年沉不住氣了,邊罵邊打鐵蓮子來,幾點寒星,便朝左含英面門飛到,左含英剛鬥過強敵,身形未定,如何能夠逃避?心裡暗道:“這回休矣!”正在危險萬分之際,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空中幾聲錚錚作響,一片繁音過處,鐵蓮全部給打下水中。原來是柳夢蝶用“劉海撒金錢”的手法,一個金錢一個鐵蓮子,互相對撞,滿空暗器,都掉進江心,激起了點點水花!

這回坐在敵舟艙中的那個漢子,可再不擺出悠閒的樣子了,他一個箭步竄出船頭,高叫:“住手!住手!對付兩個小孩子,也用得着放暗器?”那個在船尾的青年應聲住手,柳夢蝶也不再放金錢鏢,定睛看時只見是一個五旬左右、長着五樑長鬚的老漢,顧盼自如,相貌很是威武,料必就是敵舟的魁首了。

那老漢持持長鬚,笑着對左含英他們說:“孩子們,真不錯,有點玩藝兒!但要憑這樣玩藝,就想在江湖上伸手管事,那可還沒有這樣容易,你們兩個都上來吧,小姑娘你的金錢鏢也儘管打來吧,我決不叫我們的人放半顆暗器!”

左含英可也真有他的,敵人這樣說,他可不能叫師妹再放錢鏢了。他日常從師父師兄他們的談論中也略知江湖規矩,江湖上講究的是一打一,若然兩個並上,可就給別人較量下去了。他明知不敵,可也得露露“英雄氣概”。忙喝道:“師妹,你退後,待掩領教領教這位老英雄。”柳夢蝶鼓起小嘴兒,咕咕嘀嘀道:“他們還不是一個打敗了又來一個,誰高興叫他吃暗器,他們可先不講規矩,還怪我。”但她到底是退後了。

於是那老者縱聲哈哈大笑:“好孩子,有你的,放心吧,決不壞你吃飯的傢伙。”

那老漢在縱聲大笑中,飛鳥般撲將過來,左含英年輕氣盛,那裡看得慣這狂傲的樣子。他猛記起金華在柳林中和那自稱王再越過手時的招術,他也記起師父的談論,當敵人縱在空中,身形下沉,雙腳尚未落地之際,是最危險的時候,趁此進招,敵人便很難躲避。於是他便也依樣畫葫蘆,待那老漢身形未落之際,便猛地撲過來,“進步七星”,右掌橫斫他尚未沾板面的雙足,哪料這個老漢似乎比和金華對敵的那個王再越更厲害,他也不用俯衝,也不用“撐椽手”來破招,身形向後略斜,憑空把右足一挑,穿過左含英的雙掌,直向左含英的面門踢去。

左含英忙閃身,急躲避,但剛避過正面,那老漢右足已經沾地,一換腳,左足又如電光石火地疾發出來,幾個“鴛鴦環腿”硬生生地把左含英逼到船邊,立足不定,掉下波心去了!

柳夢蝶急發錢鏢,援師兄,拒強敵,只見那老漢身形疾如飄風,一陣亂轉,柳夢蝶的幾枚錢鏢都打進水中,那老漢又是一陣哈哈大笑:“哎!沒打着!”

笑聲未絕,早見一艘扁舟飛也似的朝這邊飛奔而來,船首上立着一名年約三十左右的漢子,豹子頭,虯鬚子,扎撒着雙臂,瞪着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全神貫注着這邊的打鬥,小舟來勢迅疾,把這邊的人都怔着了。縱聲大笑的老漢也不由得不止了笑聲,靜靜的打量來者!

這夥在高雞泊內故意挑釁尋事的人,他們是衝着柳老拳師這一家來的,他們可早摸清了柳家的底,柳家的門人弟子中可並沒有這樣一個人物。但要說他是一名泛舟遊湖的遊客吧,裝束神情又都不像,而且普通的遊客也沒有誰敢來多管閒事。就在大家沉吟等待之際,左含英已經從水裡爬上船尾,坐在柳夢蝶的一邊,溼淋淋的直喘氣。至於對方被左含英打落的兩個漢子,也早已爬上了己舟,同樣的也在溼淋淋的直喘氣!

斜刺裡橫殺出來的小船,已經是越搖越近了。那老者便猛的嗔目一喝:“誰?作什麼來的?”這一聲大喝,不啻是舌綻春雷,音響直順着湖面,向四外蕩將開去,柳夢蝶和左含英都覺得兩耳嗡嗡作響!

但那小船上的漢子,可毫不驚恐,仍扎着雙臂,神色自如,冷冷地對老者他們發話道:“什麼事情在這湖泊之上交鋒,俺老遠地就看見了。哎,呵!你原來已經一把鬚子,怎的還和小孩子們過不去?是他們衝撞了你老哥?俺不妨給你們和解和解。和小孩子動手,不怕江湖上笑話麼?”這漢子神光內蘊,雖然只是三十左右年紀,但看他在船頭上一立,腳步不七不八,擺出的好像是太極門戶,但又不很像。外行人看不出來,唯有那老者心中暗瘩驚異。心想:“這漢子最多也不過三十來歲年紀,他這一亮式,神光充盈,英華內露,足夠十年的功力,這可是哪個名家的門下,調教出如此人物,如此造詣!”柳夢蝶心中也暗暗驚異,看這漢子,似乎是什麼時候依稀見過的,可怎樣也記不起來。

不說那老者和柳夢蝶心中都在暗暗驚異,且表那湖面上闖來的不速之客,見那老者兀自凝目注視着自己,不發一語,便又冷然一笑道:“好朋友,怎的就是這個熊樣?(熊樣是調侃之語)說實在的!你們到底停不停手,你們是不是安心要欺負這兩個孩子。”

那老者突地面色一沉,碟然笑道:“聽你老哥的話,你老哥是想伸手管這檔事了。可是我可得告訴你老哥,我們自有我們的事情,你老哥局外人,可不敢屈辱你老哥沾這趟渾水。依我說,你老哥趁早掉回船首去吧,咱們日後還是個好朋友。江湖之上,沒見過你老哥這麼好管閒事的!沒的你捉不成狐狸反惹一身騷氣!”

那豹子頭虯鬚子的漢子勃然作色:“天下人管天下事,俺只知道抱不平,不準以強敵弱,以衆凌寡,以老欺幼!欺負孩子的事俺看來很覺不平,一定要伸手管管了,朋友,你想怎的?”

老者一聽這話鋒可直的逼來,不“接”下來可是不行。遂鴿目怒喝道:“還瞧不出你老哥有這大本領,竟要管天下之事,那麼聽憑你老哥怎樣來管,俺一千兄弟們——準聽你的吩咐!”

話聲一停,驀地就凌空飛起兩條身影,原來是那老者在柳夢蝶舟中縱起,要躍上那漢子的小船;那漢子也不約而同地縱起,要躍上柳夢蝶的小船,這兩人可在空中碰個正着!

砰砰兩聲,只聽得柳夢蝶舟中一聲巨響,船板早裂了一塊,那老者龐大的身軀憑空給人衝下來,說時遲,那時快,豹子頭漢子可已跟蹤直下;那老者也好生了得,情知小舟窄狹,躲避不了,竟趁一翻一滾之勢,手肘微撐船面,倒躍起兩丈多高,輕飄飄地落在自己的船篷之上!

豹子頭漢子追逼得緊,也緊跟着老者身後,兩個魁梧大漢,就在船篷之上又各自擺好了門戶,那船篷只是竹葉蘆葦編成的,落下這兩名大漢,竟紋絲不動,就好像只是飛上了兩隻蜻蜒!

兩人在船篷上擺好了門戶,繞着般篷追逐了兩匝,猛地便交起手來,那老者使的是北派劈掛掌法,發招迅疾,掌風凌厲。豹子頭漢子使的掌法可忒奇怪,有太極掌法,又有關外鷹爪獨門的“三十六手擒拿法”,又有由萬勝門“五虎斷門刀”變來的“五虎奪魄掌”法,變化多端,又都是那麼純熟,絕不像是偷招的所可使出。每一種掌法非有十年八年功力都發不出,在太極掌與擒拿手中又夾雜着點穴手法,真不知他才三十左右,怎樣能學得到這幾派名家本領,兩人拆了三五十招,饒是那老者招數純熟,久經大敵,也只有招架的份兒。

那老者由攻轉守,抱定主意要緊密的封閉門戶,好待外援。但劈掛掌原是進攻的手法,如今被迫要守護門戶,如何封閉得了,只見那漢子猛地欺身直進,身子突地下煞,左手掌裡卷內勁,橫撥敵人右掌,同時右腿前揚,右掌貼着右腿吐出,接着一沉腕擊這老者的小腹,這是武林中罕見的掌四式招數,老者如何躲避得了?只見那老者右掌下落,想橫截來勢,同時吞胸吸腹,待避過這兇猛之勢時,豹子頭的左掌又已旋風似的猛敲擊老者的面門。那老者急用雙臂迎面一卷,雙掌變成勾手,要擄那漢子左腕,不料那漢子左腕往下一墮,右掌又向面頰搗出,形如“點子錘”,那老者躲避不及,撲的一聲,頰下被擊個正着,豹子頭漢子順勢往前一送,那老者便恰如斷線風第,直飄下江心去了。

撲通一聲,浪花四濺。猛地只見柳夢蝶和左含英的小舟顛了幾顛,船頭突地離了水面幾尺高,船尾幾侵入水中,那來勢使得柳夢蝶和左含英都有點把持不住,原來那老者雖被打進水中,仗着武功水性卻都純熟,立心要弄翻敵人的小舟,出個鳥氣!

正在柳夢蝶和左含英的小船,將翻顛覆之際,那豹子頭漢子猛地一躍而下,一手抓住一人,向前一送,便把柳夢蝶和左含英都擲人自己的舟中,一面嚷道:“你們快,快回去。”說完自己也撲通一聲躍入水中,只見浪花滾滾,剎那間,已經在老者的身邊露出了身子,那老者“哧”的一下,就是幾條水線向豹子頭漢子兜頭兜面射來,那漢子急一側首就游出兩三丈水路,只聽在浪花飛濺中,又是一聲巨響,那老者的小舟竟給豹子頭漢子“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直扳翻過來,舟中的少年和兩個中年漢子,都跌下了水中。

五條漢子,十雙臂膀,直把江面翻得水花滾滾,那漢子水中的功夫也並不在陸地的功夫之下,直把那四人逼得不敢近身。正在其時,先前在泊中下網埔魚,被老者們橫空衝散的那幾只漁舟,又已漸漸地圍來,這夥漁民先前懾於那幾個惡漢的洶洶來勢,不敢上前,現在見惡漢們的小船也已給人弄翻,心中自然大爲痛快,正是“不打落水狗,更待何時?”他們拿着漁叉,便圍上來了,有幾個年青力壯的漁民還是在幾丈外就將漁叉擲來,雖都擲不中這班惡漢,可也弄得他們左躲右閃。

那長鬚老漢見風色不對,他們四人,只應付豹子頭漢子也恐怕應付不了,何況還有一個會打金錢鏢的柳夢蝶,外加上這一班亂擲漁叉的漁民,他急急地叫一聲:“風緊,扯呼!”在浪花滾滾中,他們四人急急地遊開去了。

豹子頭漢子,微露肩,輕踏水,用雙腳蹬水之法,直追出去,邊追邊回首對柳夢蝶和左含英道:“回去!你們還不快回去。”

柳夢蝶和左含英立在船板之上,凝神一看,不半刻,那幾個人連豹子頭漢子在內,都游出半里之外,剛纔那浪花滾滾的水面,又已歸於平靜。碧水滄波,漁舟三五,水中雲孰正自悠悠,哪裡像片刻之前,便發生過龍爭虎鬥?

左含英凝了凝神,如做了一場惡夢,他的衣裳還滴着水珠,身體還滴着冷汗,一手搖槳,一手揮了一下,向柳夢蝶道:“咱們是要趕快回去了!”是的,天色漸晚,柳大娘他們怕不等得心焦?何況就是要追上去幫忙那個漢子,也追不及,他們是隻好回了。

小舟輕搖,還未泊岸,便聽得有人高叫道:“夢蝶!夢蝶!含英!含英!”聲音倉促,似乎是發生了什麼急事。這是他們二師兄楊振剛的聲音。

他們急忙答應,凝神一看,只見二師兄倉皇四顧,似乎發生了什麼緊急的事兒!

“哎!含英,你怎麼弄成這個樣了,這麼大孩子還這樣胡鬧?穿着一身衣服就跳下水去玩。”

左含英一面走,一面喘氣,斷斷續續地將湖面交鋒之事告訴二師兄。師兄聽了,面色陰沉,說“是這樣,且回去告家母,再作道理。”他的顏容就好像暴風雨之前的天空,靜默中顯得可怖!

“夢蝶!夢蝶!左英含!英!”這回是柳大娘的聲了,夢蝶一聽急忙飛跑過去,一把攬着母親:“媽!我們給人欺負了!”

柳大娘先不問夢蝶,只張目仔細打量左含英:“呵!你們在湖上與人交手了,可是?瞧!你一定是給人在船上打落水的,褲管已經撕破了一大塊,是給槳樁勾破的?可傷了皮肉?”

左含英正待告訴詳情,柳大娘卻搖手叫他先別說,“孩子,你先去換過衣服,看看如果傷了皮肉,就擦一點藥酒。振剛,你給我去招呼招呼他!”柳大娘也像柳老拳師一樣,怪疼左含英這個孩子。

暮靄含山,炊煙四起。柳大娘家裡也已點起了油燈,是該吃晚飯的時候了。可是柳大娘家裡卻還未做飯,他們要先聽聽左含英和人交手的經過。

左含英和柳夢蝶又把今天在湖了自上與那夥人交手的詳情細述出來,敘述中特別提到敵舟的那老漢和後來給他們解圍的那個豹子頭虯鬚的中年漢子。柳夢蝶還帶着興奮特別誇讚那個漢子,說她從未見過武功這樣好的,她只顧說得高興,好像忘記她自己的爸爸媽媽也是武林中第一流的名家了。她還說:“媽,你看這可怪不怪?這漢子使的招數,我雖然有好些未見過。可是他夾雜有許多太極派和萬勝門的手法,可就跟爸爸和媽媽平時教給我們的一模一樣。”

當時只聽得柳大娘聳然動容:“哦!豹子頭,虯鬚子,三十歲左右年紀。”她喃喃自語,好像記憶起一個什麼遠別多年的人似的。

“他說的可是什麼口音?是河北話?山東話?”柳大娘緊盯着問。

“媽,這個人你可認識?他說的既不是山東話,也不是何北話。我也聽不出是哪裡口音,倒很象往年從關外來向爸爸兜買人蔘的那些人蔘販子的口音。”

“哦,我心裡是猜疑有一個人,但照說嘛,他的武功還不會到達這樣地步,而且口音也不對,不過這個人我姑且不猜了,和你們打鬥的那班人,我可知道他們的來龍去脈。”

柳夢蝶急忙問那班傢伙到底是什麼人?只聽二師兄楊振剛插嘴道:“師孃,他們可是那個自稱形意門的王再越和羅家兄弟的那夥?”

柳大娘點點頭道:“不是他們這夥還有誰?”於是柳大娘對柳夢蝶和左含英說出一番驚心動魄的話來!

原來就在左含英和柳夢蝶在湖泊之上與人交鋒之際,柳大娘象中也有不速之客來到,可是這個“不速之客”,卻不是什麼武林中人,他只是一個小孩子,是柳大娘村今日王大媽的麼兒王小三。這孩子在金雞鎮上一間小酒店裡當小廝,每半個月左右便回來看他的母親一次,順便捎帶點“南貨”食物給母親,他倒是挺孝道,他也認識柳大娘,可是平常無事,他從鎮上回來,也很少到柳家坐。這回卻不知怎的來了。

柳大娘人很厚道,見王小三來到,也喜喜歡歡地拉他問長問短,可是王小三心不在焉,答她的問話後,便對柳大娘說:“大娘,有一個客人叫我順便捎一封信給你。”柳大娘看了這封信,面色可有點變了。

柳大娘盤問是什麼客人託他捎信來,王小三說昨天有一夥客人在他那間小酒店喝酒,有幾個老者,也有幾個青年,他們一面喝酒,一面撩王小三談話,他們知道王小三是金雞村的人,便問他認不認得柳老拳師,王小三說認得,其中一個老者便即刻在掌櫃處借了紙筆寫了這封信,託王小三捎來,他還對王小三說:“如果見不到柳老拳師,交給柳大娘也是一樣。”

柳大娘說到這裡,便把信拿出來念給柳夢蝶和左含英他們聽,這封信可寫得很粗豪,當然更不會講究什麼字眼。

“劍吟拳師賢梁孟英鑑:

今師弟丁劍鳴年來背叛江湖義氣,爲官府張目,不把俺們當一家子,江湖兄弟,欲得而甘心久矣,故特在熱河,略施薄警,尚有嚴懲,請拭目以待也。

近聞賢梁孟欲伸手管這檔子事,江湖俠義,不能不理,己委託餘等前來問難,閒話少撮,只憑各人技業,一決雌雄可也。

茲傳合帖,請於明日晚亥時在尊府前面柳林中,俺們全體兄弟候教,請忽扯上三門(官府差人)人馬乾預,否則後禍更烈。諒賢粱孟在江湖久著令聲,不至不懂這門規矩。

又:羅家四虎,二十餘年前曾領教益,對賢梁孟‘恩德’,沒齒不忘,這檔粱子,一併請予明晚結算。

羅大虎王再越率衆上”

柳大娘把信念完後,“呸”的一聲說道:

“這羣不知死活的強徒,竟然找到老孃頭上來了,俺可要叫他們瞧瞧,劍吟不在這裡,俺同樣也可接下來,不會叫他們失望。

“呸!羅家四虎也配稱江湖俠義?不叫人笑歪了牙齒!”

柳大娘於是又把和羅家四虎結仇的事說出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也正因爲和羅家四虎結仇,她才和柳劍吟認識的。

二十多年的,柳大娘劉雲玉纔是二十一二歲的少女,她是萬勝門名家劉展鵬拳師的獨一掌珠,武功技業,得自家傳,常隨老父闖蕩江湖,是名聞江湖的萬勝門中一個女傑。

一天她與父親因事到山西孝義縣去訪友,路經榆次,在山道上看見一夥強人搶劫行旅客商,他們父女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哪知這夥強人十分厲害,尤其爲首五個,更其了得,憑他們父女二人也奈何不得,何況還有其他嘍羅,鬥了半天,竟給他們包在重圍,脫不了身。但他們父女的武功技業,都是一時之選,兩父女就背靠背用兵刃近拒敵人,遠擋暗器,那夥強人可也暫時奈何他們不得,這樣鬥了半天,他們父女到底敵不過人多,額上漸漸沁出汗珠,看看支持不了。

就在此時,猛地一騎馬飛馳而來,馬背上有一個三十餘歲的漢子,揹負小包袱,腰懸青鋼劍,在馬背上張目一看便知道了這是什麼事情。他一見強人竟在白日青天,如此明目張膽,如何不怒?又見劉雲玉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女,竟能使出上乘的萬勝門刀法,更暗暗稱奇。他與萬勝門在河北保定的掌門人管羽禎又是至交,一爲路見不平,二爲江湖義氣,嗖的一聲,他人一下馬,劍已出鞘,挺着青鋼劍,就加入了戰團。

這一來如虎添翼,他從外攻入,劉展鵬父女從內攻出,那夥強人,除了爲首五人,其餘嘍羅遇到的,就似滾湯潑鼠,急急奔逃。這爲首五個只抵擋父女二人,已感吃力,如何禁得住又添入了這麼厲害的一個生力軍?那消片刻就落在下風,一聲口哨,他們可要逃了。

劉雲玉從十六歲起就隨父親闖蕩江湖,幾年來從未吃過虧,失過手。這回被強人圍攻了多時,早是非常憤恨,一見敵人要逃,她如何肯放過,竟一擺兵刃,就追上前去,強人中有一個落在後面的,竟給她一連幾刀,斫得手忙腳亂,驀地一條左臂,就在劉雲玉潑風也似的刀影中,給卸了下來!

劉雲玉追上時,劉展鵬老拳師也急急跟上,可是他卻似乎並不打算動手了,他非但不動手,而且急喝劉雲玉往手。但卻遲了,那落後的強人給卸了左臂,在搖搖欲倒時,還給劉雲玉當胸加了一腳,劉雲玉穿的,可是鞋尖鑲着精鋼的鐵掌鞋!

劉展鵬急得飛躍上前,一把就將劉雲玉拖下,那夥強人也回過頭來,將受傷的背起,一邊跑,一面狠狠地盯了劉雲玉他們幾眼:“姑娘,你好辣手!咱們羅家五虎,有生之日,都會記着你們的恩典!”

劉展鵬老拳師頓腳嘆氣,責備劉雲玉,“你這小妮子,怎的如此沒來由去窮追他們,還急三刀卸了別人的一條臂膊。咳!你可不知道江湖上的險惡,仇家是胡亂結得的麼?”劉展鵬老拳師雖然一生在江湖上仗義遊俠,可是他卻從來不肯重傷別人,料不到他的孩子,剛剛出道,就和強人結下了這道樑子。

可是事已做了,責備也沒用,劉老拳師只得暫時撇開,先回過頭來謝謝那位漢子的幫忙,兩下一詢,原來這漢子,就是得太極真傳的大弟子柳劍吟,怪不得使得這麼好的太極劍法。柳劍吟也詢問劉老拳師的身份門派,知道劉老拳師序起輩份來,可還是萬勝門河北掌門弟子管羽禎遠支師叔,和太極丁生前也曾相識,是自己的前輩。

其時柳劍吟正是離開師弟,滿懷淒滄,在江湖遊蕩的時候,他的心情正自沒有寄託;而劉展鵬帶女兒涉足江湖,又正是想給她找一個女婿。兩下一湊合,於是不久就成了親……。

柳劍吟和劉雲玉結婚後,再仔細打聽,原來羅家五虎本是川西一帶橫行的巨盜,後來不知怎的立不住足,逃到了北方來。他們這一夥並不反抗官兵,只是搶劫行坊靈客商,漁肉百姓。後來聽說受了“招安”,卻又不知怎的那天卻出現在榆次的山頭上,吃了柳劍吟他們的大虧。

劉展鵬就是因此叫柳劍吟夫婦搬到高雞泊的,在劉老拳師的意思,高雞泊有水泊屏障,又有自己和門人弟子在旁,羅家五虎就是來尋仇,也沒這麼容易。到高雞泊後,劉老拳師還不放心,仍請江湖朋友查訪“五虎”的行蹤,查探結果,始知“五虎”已變成了“四虎”,那羅三虎就是被劉雲玉卸了一條左臂,外加一隻窩心腳的人。他雖被兄弟救去,但受了重傷,不久就死去了。而羅家四虎到了熱河,也就沒了蹤跡(他們不知道這羅家四虎,已入了承德離宮,做了皇室的衛士)。

歲月如流,柳劍吟夫婦在高雞泊的金雞村內,一住就住了二十年,在這期間,劉展鵬拳師已經老死,他的唯一兒子,劉雲玉的弟弟劉雲英在成人後,又被推爲山西萬勝門的掌門人(劉老拳師生前在山西一帶“闖萬”,很有聲望,但他閒雲野鶴,不願做掌門人物,因此他死後,萬勝門的同門就擁他的兒子做山西的掌門人)。劉雲英到了山西,連劉老拳師的兩個徒弟也叫了去,只剩下一個堂侄和寡嫂在老家住,此外就是他的姐姐劉雲玉和姐夫柳劍吟還留在金雞村。這二十一年中,雖也間或有江湖人物慕名來訪柳劍吟,可是羅家四虎卻從未來過。

事情本已淡忘!卻不料就在柳劍吟爲師弟之事,匆匆北上,千里作調人之後,羅家四虎卻突然和日前自稱形意門下,突然而來,突然而去的王再越結在一起,而且居然傳下了這個要求結算“血債”的江湖生死令帖,還派人在水泊內欺侮柳家的孩子們。那和左含英動手的敵舟老者,就是“五虎”中排行“第四”的羅四虎。

柳大娘把二十餘年前的舊事,對左含英、柳夢蝶他們說了之後,長嘆一聲:“想不到我年輕時候,逞一時之氣,卻給你們惹了大麻煩!”但這位當年萬勝門的女傑,威風尚在,豪氣仍存,她圓睜鳳目,她說柳劍吟不在,她也要“接”下來!她不怕什麼羅家四虎。

楊振剛比較謹慎,他提醒師母,如果只是羅家四虎來到,那沒有什麼難鬥。可是這個“令帖”卻扯上什麼“江湖俠義”,扯上什麼因師叔丁劍鳴的事,而要來對付師父柳劍吟。這事情可有些離奇,有些複雜,可不單單只是羅家四虎尋仇這樣簡單。何況在和左含英動手的那夥人中,除了出現一個羅四虎外,其他三個,又分明是其他江湖人物。這就是說除了羅家四虎和王再越外,他們還不知帶了多少人來!這可不能不提防,不能不謹慎。

劉雲玉雖然是萬勝門中女傑,江湖風浪,早已慣經,但她現在到底是做了母親的人了,做了母親,心裡就自然一切爲了兒女,她自己不怕。她可怕強人得逞,害了自己心疼的女兒。因此她的豪氣一過,她又顧慮到女兒了。於是她便和楊振剛仔細商議,結果是她決定到了明晚,自己單獨在柳林中和敵人會面,另外她再去請她的侄兒劉希宏來,和楊振剛等四人,在家內把守,以防敵人暗算。

就在春天一個星月微明的晚上,午夜時分,正是春寒料嶇,夜涼如水。高雞泊的晚風,掠過水麪,掠過蘆葦,掠過柳家前面的柳林,林中不時有一兩隻夜遊鳥迎晚風飛起,柳枝飄拂中,篩下了如鉤的月影,夜深人靜,柳林中卻有一個女人在獨自徘徊。此景此情,也許你會想起宋代女詞人朱淑真的名句——“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然而錯了,這裡沒有半點柔情蜜意,卻是等待血雨腥風!那個獨自在柳林中徘徊的女人,也不是什麼“窈窕淑女”,而是一個老婆子,當年名聞江湖的萬勝門女傑柳大娘劉雲玉,她是“有約”,約她的是殺人不眨眼的強徒——羅家四虎這一批人。

柳大娘在柳林中等待了好一會,還是靜俏悄的不見人來,她心疼愛女,又優慮仇人,正在伯仲之際,驀地一聲胡哨,柳林中撲進了幾條黑黝黝的影子。

柳大娘忙凝神,急準備,她的目力很強,藉着星月的微光,早瞧見了這三人中,有兩個就是羅大虎和羅五虎,另外一個就正是日前突然而來,突然而去的,自稱形意派門下的王再越。她把刀一掄,掄起了一片寒光,冷然微笑道:“好朋友們,這時纔來?柳劍吟雖不在這兒,我也準能叫好朋友們不失望。”

“臭婆娘,死到臨頭,還敢發惡。咱們二十年的血仇,今天可得向你討個了結!”羅大虎橫刀發話,把手一招,羅五虎和王再越就雙雙上前動手,他們可不顧什麼江湖規矩,立心要羣毆取勝,致柳大娘於死地。而且在羅五虎和王再越一齊挺兵刃直上時,林外又闖進了兩三條人影,這時羅大虎橫刀監視,另外三人則分三面閃開,防範柳大娘衝出來逃走。

這位當年名震江湖的女傑,勃然大怒:“老孃和你們拼了!”霍霍刀光,一團寒影,如疾風迅雨的直向羅五虎和王再越掃去!霎時間,就把寧靜的杉林,變成了殺氣沖天的場所。

柳大娘這二十多年來,可並沒有扔下功夫,她獨家的“五虎斷門刀”,使得更爲熟練了。這還不算,還加上從柳劍吟處學來的“太極劍”,化在刀法上,在萬勝門刀法中夾雜着太極劍法。真是招數神奇,變化莫測。羅五虎和王再越雖然也非弱者,雖然以二打一,可也只能勉強敵住,兀自欺不進身來。

酣鬥多時,人影已漸移入柳林深處,柳大娘越鬥越勇。羅大虎他們正待加入戰團時,猛聽得一聲厲叫,羅五虎的肩頭又吃掃了一刀,慌忙後退時,柳大娘已撇過王再越,跟蹤直上,她也氣紅了眼睛,刀光如練,竟直向羅大虎背心刺來。

噹的一聲音響,這是鐵器的衝擊聲。羅大虎挺着小花槍,堪堪刺到。羅大虎的小花槍,輕便易攜,不比大刀沉重,只宜於馬上交鋒。他的小花槍可步馬兩用,可作棍,他可用大槍槍法,還可在交鋒中當點穴撅用。羅大虎是羅家五虎中,最厲害的一個,他一上來;合王再越二人,纏鬥柳大娘,這纔剛剛打個平手。

一個花槍迅疾,一個刀法神奇,這一對打,直令旁觀者目眩心驚,矯舌不下。柳大娘原不大看起得羅家五虎,可是她沒想到她的功夫沒有扔,別人的功夫也沒有扔,而且是以一敵二,又是在車輪戰消耗戰之下,她要勝招,可也很難。

柳大娘揮舞“斷門刀”獨戰羅大虎和王再越二人,鬥了半個時辰,兀自討不了便宜。她一無久戰之意,二念家人,三來還要提防其餘橫刀監視的強徒偷襲,四來對手又非易與,儘管她的刀法神奇,也不能不打了個折扣。

酣戰多時,戰到分際,猛聽得柳林外哨聲四起,人聲腳步聲似正朝着她家的方向,柳大娘一聽,不禁勃然大怒,心知必定是強人大舉來騷擾她的家了。她料的不錯,今晚來的強人,正是一面在柳林跟她纏鬥,一面就去毀她的家。

柳大娘這一氣非同小可,手中刀一起,“夜戰八方”,寒光閃閃,把敵人逼得退後兩步,柳大娘橫刀怒喝:“你們這夥不要臉的傢伙,給江湖同道丟臉的下三流,樑子是老孃跟你們結的,你們要羣毆圍鬥,俺可也絕不含糊。你們怎麼要到俺家去欺負俺的門人後輩?”

羅大虎哈哈大笑:“你猜對了,正是這樣!正是要欺負你們的門人後輩,並且還要欺負你的寶貝女兒,你敢怎樣?你能怎樣?二十餘年的血債,可得加上利息!”

柳大娘一聲淒厲的長笑,她把心橫了。要保護女兒,這是母親的天性。母雞在保護小雞時,還敢和兀鷹拼鬥,何況於她!在淒厲的笑聲中,她怒喝道:“好,俺和你們拼了!”她刀法一變,從“五虎斷門刀”法,一變而爲揉合了太極劍法後,她獨創的八八六十四手迴環刀法,在寒光揮霍之中,盡是冒險進招,完全進攻的刀法。

羅大虎也哈哈一笑,小花槍就似驚龍怒蟒,猛向柳大娘刺來,加上王再越的雙劍尋暇抵隙,也猛烈地從旁襲擊,可是柳大娘不怕,她立心拼鬥,在一圈刀影中,仍然是欺身直進,她可要硬拼了!

羅大虎花槍一擺,使出絕招,他把槍尾一顫,立刻就抖起了一圈槍花,這是花槍招數之中,夾着虎尾棍法,以“圈、點、抽、撤”的招數,要奪柳大娘的刀,要點柳大娘的穴。

當下,只見柳大娘鳳目圓睜,大喝一聲”來得好”,竟然在斗大的槍花中欺身進去,刀鋒竟貼着槍身,“白蛇出洞”,身隨刀進,猛如石火電光,徑削羅大虎握槍的手指。羅大虎哪裡見過這樣厲害的招數,“呵呀”一聲,逼得撤槍急退,但右手無名指,已給鋒利的刀口割了半截。柳大娘撲的就鷂子翻身,突地從王再越的頭上躍過,她要趕回家去,她要援救她的女兒,援救她的門徒。

羅大虎顧不得指血瀉滓滴下,一面抄起小花槍,一面大喝道:“截住她!截柱她!”

王再越一不留神,竟被柳大娘從頭頂上直飛過去,他也不禁大怒,被婦人從頭頂縱過,這在當時的江湖迷信看來,是一個大忌。他身形微起,也如怪鳥一樣飛撲過來。他的武功技業比羅大虎差,可是他的輕功可比羅大虎高明得多,當日他到柳家,連躲柳夢蝶和金華的三鏢一掌,就憑的是他那上乘的輕功。

柳大娘要闖回家去,可也真難。她躍過王再越的頭頂,腳未沾地,便有兩名強人橫刀截擊,方交手兩三招,王再越的雙劍又挾着寒風從背後襲來,她急橫刀向四圍一掃,逼起了一圈銀光,擋住了幾般兵器。可是,她又給敵人纏鬥着了。

橫刀攔截柳大娘的那兩個人,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年和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這兩個人也正是在湖泊上和左含英交過手的人。他們的武功技業在江湖道上,雖也還算過得去,但如何能擋得住柳大娘?給柳大娘潑風幾刀,就逼得連連後退,柳大娘這時只是想闖回家去,也顧不得傷害他們。但這兩個傢伙容易打發,王再越可還有點“硬份”,他雖然也不是柳大娘對手,但到底能抵擋一時,能纏鬥着她。

其時,羅大虎、羅五虎都已裹好傷口,羅大虎傷輕一些,他竟槍交左手,直以左手梅花槍法再來拼鬥柳大娘。

柳大娘連傷“二虎”,正殺得起勁,她獨鬥四人,竟然應付自如。(這也因爲羅大虎的左手槍,到底比右手槍差一點。而橫刀攔截的兩人,對着柳大娘,又根本不敢殺入核心。只是東一刀,西一刀的亂劈助陣)。可是柳大娘也無心戀戰了,她左一竄,右一竄,在柳林中引得敵人跟她東奔西跑,看看她可快要跑出林外了。

羅大虎、王再越等緊隨不捨,另外兩個則落在後面,那個少年不敢上前,就拼命地打鐵蓮子,但他鐵蓮子的功夫還及不上柳夢蝶的金錢鏢,如何打得中柳大娘。

看看柳大娘已躍出林外,羅大虎也落後了,只有王再越直跟在身後,眼看劍尖就要直指柳大娘的背後。

柳大娘突然風車也似的一轉,竟直衝王再越打來。她要先毀了王再越再回家,刀爛銀花,“貫日射石”,直射向王再越的咽喉,王再越急橫劍擋過,可是柳大娘像瘋了的母虎,一口刀直使得潑風也似,王再越雙劍擋單刀,可擋不來了。

正在王再越危急之時,羅大虎連連囁口作出怪聲,一面高叫:“併肩子,上呵,上呵!”

柳大娘正心想:“你又弄什麼玄虛?索性先廢了一兩個再說。”她的刀法越來越緊了。王再越已只辨得遮攔,堪堪就要喪命刀鋒之下。羅大虎急趕上來,可是王再越已滿身冷汗,泄了氣,他們兩個人已纏不住柳大娘,柳大娘跑出柳林去了。

一出柳林,柳大娘定神一看,可糟,家中已在冒煙!煙還未濃,火還未大,大約是強人剛剛放的火。

柳大娘氣得紅了眼睛,恨不得三腳兩步就跑到家,刀刃強人,出這口鳥氣。可是她挺刀要闖時,驀聽得一個蒼勁的聲音喝道:“站着!你還想往哪裡走?”同時聽得身後羅大虎歡呼之聲:“二哥,刺呵!刺這個臭婆娘。”

柳大娘大怒,更不打話,驀地就橫刀掃去,“鳳凰展翅”徑斬對手的上盤,哪知對手動也不動,待柳大娘刀鋒離面門還不到五寸之際,突地一擰身,“翻手撩陰”,一翻劍便由下而上,徑截柳大娘的手腕,這一招好不厲害,柳大娘急撤招救護,刀鋒猛地從上斬變爲下拖,噹的一聲,格過敵人長劍。變招太速,收勢不住,柳大娘腳步竟斜斜地移動了一兩步,她急趁勢斜躍,倒縱出數丈之外,抱刃當胸,打量來者。

其時羅大虎又已挺花槍來到,高叫道:“二哥怎麼還不動手?”柳大娘一看,那被稱爲二哥的人,卻不是羅二虎,而是一個瘦長的老者,挾着一柄長劍,顧盼自如,神色甚爲驕傲!剛一接招,便給他逼退兩步,柳大娘心知,這回是碰到比羅大虎更厲害的武林好手了。

這老者神色傲然,他見羅大虎等挺花槍來到,反揮手叫他們退下去,細皖作狀道:“鬥這樣一個臭婆娘,還用得了這麼多人?退下!退下!”羅大虎聽了這話,面色微變,可是他不能發作,不敢發作。一來是強敵當前,二來這瘦長老者正是這次主持夜劫柳家的領袖,而且職位還比他高得多。羅大虎是承德離官的皇室衛士,而這瘦長老者,卻是清宮大內的特選衛士。

羅大虎不敢發作,柳大娘劉雲玉可發作了,這位當年萬勝門的女傑,何曾給人這樣奚落過。她一擺“斷門刀”又如瘋虎一樣撲上來。一圈寒光,就罩住了這位老者。可是這老者卻沉着得很,一柄長劍,見式破式,見招破招。柳大娘竟奈何他不得。鬥了多時,待柳大娘那股勁氣暫消之後,他才突地怒吼一聲,使出嵩陽派的達摩劍法,變守爲攻,竟如疾風驟雨似的,一式隨一式滾滾而上,運劍如飛,劍劍向柳大娘要害處刺來。柳大娘到底是鬥得累了,本來兩人的武功技業原差不多,值柳大眼經過一場惡鬥,再和老者對手,硬攻不下,她可有點再而衰三而竭了。那老者先時以奪代攻,原就是“避其朝銳,擊其暮歸”的打法。

打到分際,柳大娘心焦氣急,竟在劍光撩繞中想冒險取勝,“斷門刀”以“怪鳥翻雲”之式,盤旋掃來,對方劍招正使到“老努攜琴”之式,本是蓄勁待敵,一見柳大娘的刀沒頭沒腦地撲上,即時一退步,讓刀進招,劍刃一貼刀背,“順水推舟”,竟順着刀背,指向柳大娘的咽喉。

柳大娘一看要糟,在電光石火,間不容髮中,竟以險招救急,突撤手扔刀,沉肩縮掌,人已退後一兩步,刀也出手向老者飛來,距離得這樣近,柳大娘這一撤手飛刀,敵人如何還敢迎上面去?幸這瘦長老者,也是久經大敵,急向後一躍,斜縱出數丈之外,刀鋒貼着肩頭,滴溜溜地飛過,他竟沒有受傷。

在老者後縱時,柳大娘卻向前躍,這樣一前一後,就差了六七丈。但那敵人也忒歹毒,他向後一縱,避過刀鋒,立刻便發出幾枚毒蒺藜來,幾路襲到。柳大娘仗着身法輕靈,左躲右閃,也沒有被打着。但就在柳大娘左躲右閃時,那羅大虎正站在附近,竟乘虛以左手花槍猛地向柳大娘刺來,他的花槍是夾着“虎尾棍”法的(虎尾棍法爲“圈、點、抽、撒”)。將槍尾一抖,便起了斗大槍花,柳大娘稍一疏虞,剛避過他的“圈”。又碰上他的“點”,小花槍變爲點穴顴直點柳大娘的“愈氣穴”。柳大娘急含胸吸腹,雖未給點中穴,可也在“愈氣穴”旁邊,給槍尖點了一下,當時覺得有點痠麻了。

羅大虎還待挺槍直上,卻驀地在廣場上奔來一條人影,竟在數丈之外,如怪鳥掠空般的一掠而前,讓過柳大娘,掌鋒便貼槍身直擊羅大虎的面門,來人身法奇快,羅大虎竟給他一掌擊倒。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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