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賊壘圖書 雙英入虎穴 擂臺爭勝 一女震羣雄

夜色沉沉,人語悄悄,斗室之中,一燈如豆,婁無畏和丁曉商量今後大計,柳夢蝶則已進內室換衣休息,她說:“小妹心中方寸已亂,師兄們如何決定,小妹定將仗劍隨師兄之後。”她身上穿的還是血跡斑斑的褻衣,在血雨腥風之後,她是不能不趕快去換衣休息了。

柳夢蝶去後,婁無畏長嘆一聲,神情蕭索,問丁曉道:“你剛纔說要去北京,你看咱們入北京會濟得了事嗎?這事情真很複雜,它牽涉着整個義和團呢!不過俺是無論如何,拼着性命不要,也得給師父報仇的。”

丁曉疊着手指道:“柳老伯以前也是不主張義和團入京的,不過目前形勢已變,不同往日,咱們入京,不單是爲了柳師伯,也爲了義和團。”

他緩了一緩,又往下說道:“這是怎麼講呢?第一,據小弟所知,李來中、張德成、曹福田三大頭目,都已決定入北京了。他們這次入京,是非成敗,姑且不論,但他們的決定,既非我們所能轉移,如果我們不去,事情可能會弄得更糟。我們也去,最少可以提醒他們:內部有變!或者可以使他們聽從柳師伯的遺言,先行整頓內部。第二,這次李來中入京,五湖四海的英雄豪傑,必然雲集京都,其中抱着‘反清滅洋’,與我們共同目的的人,必然不少。柳老師伯和許多前輩的成名人物,都有‘交情’,我們入京和他們一說,他們必肯幫忙。”

這晚婁無畏和丁曉通宵不寐,闊論高談,大家都覺得很是投機。丁曉告訴婁無畏道,他曾兩入保定城,整頓太極門,丁派的弟子要推他做掌門,他還不曾答應。他笑着對婁無畏道:“這掌門的位子,其實應該是你的。”婁無畏忙正容答道:“曉弟,你還是不要謙讓了吧!我一來和師叔的弟子,都很生疏,不能得他們信任;二來我也無意於此。”

這一晚的談話,使婁無畏有很深的感觸,丁曉比他只略小几歲,可是看起來比他充滿活力,年輕得多了,他覺得丁曉既精明,人又爽直。丁曉這晚徑自指責他以前不關心義和團的不對。還說:“師兄,一個人要經得起成功,也要經得起失敗,你受了許多挫折,我是知道的。這次義和團入京,說不定還要受一個大挫敗。但這大挫敗,卻將會是另一個大成功的起點!最少在義和團這次事件中,老百姓已經看出他們自己的力量。他們沒有經驗,失敗了一次就取得一次經驗,像小孩子學走路,跌倒了又爬起,終會走路的。”婁無畏聽了他的話,覺得很有道理。

第二天他們埋葬了左含英,就跟隨着張德成的大隊,大夥兒到北京去了。

北京是中國歷史上的名部,自金代中葉建爲中都(公元一一五三年),元代改稱大都,到明代永樂皇帝以叔篡侄,才從南京遷都於此,正式定名爲北京,清仍照舊,還是以北京爲首都。算起來,到義和團入北京時,它已經有大約七百四十年的建都歷史了,經過七百多年曆代皇朝的整修,北京城顯得特別雄偉瑰麗!”

婁無畏還是初到北京,他隨着浩蕩的人流,騎着嘶風的駿馬,遠遠已看見高高的城牆,巍峨的西川,心中不禁十分感慨。不消多時,義和團的洪流已由西直門進入紅塵十丈,黃沙滾滾的北京,繞什剎海、北海、中海一路行來,只見紫禁城內的量宮殿字連雲,魚鱗相比,綿亙不絕,婁無畏心想:這些瑰麗巍峨的建築,不知是多少像他父親那樣的農民的血汗所凝成!但再想一想,又不禁輾然微笑,在今天進入北京的滾滾人流中,就有不少是赤着腳的農民。他放眼一看,但見戈矛蔽日,紅巾輝映!這班莊稼漢出身的義和團員,今天正大踏步踏入皇城,把皇帝的權威視爲無物!

在天津的義和團進北京前,坐駐通州的李來中,已早兩天率大隊來了。所以婁無畏等進北京時,已是見得處處“神壇”香火繚繞,先到北京的義和團弟兄,親親熱熱地涌來歡迎,婁無畏、丁曉等自也有一班相識的頭目,跑來招呼。至於張德成、曹福田等大頭目,自去拜見總頭目李來中,這且按下不表。

且說婁、丁二人和柳夢蝶、姜鳳瓊(丁曉的妻子)等、在義和團設在東單牌樓的一間賓館中歇息下來,不過一個時辰,就聽得門外弟兄通報,說是有三位老者來找,婁無畏方想不知是誰,已聽得人未到,聲先到,一個蒼勁的聲音,已從門外傳來:“無畏,你剛來,想不到咱們又在京城見面。”這是誰?正是婁無畏另一位恩師,威震關外的百爪神鷹獨孤一行,同他來的是以前匕首會開山三老之一的雲中奇,和形意門掌門鍾海平!他們也是早兩天來的。

師徒重逢出如隔世,婁無畏心中歡喜,自不消說。但在一談到柳劍吟身遭暗算,死在無名小卒之手時,大家又不禁相對唏噓!獨孤一行是已經知道柳劍吟的死訊的,他趕來北京,也爲的是一來想看義和團的勢力,能否幹出一番大事;二來也爲的是替柳劍吟復仇。他到北京兩天,仗着雲中奇和義和團中一些秘密會黨的頭目認識,也很快就清楚了義和團中複雜的情況!

當下婁無畏又把丁曉夫妻與柳夢蝶介紹見這江湖上成名的三位前輩,三老看兒女英雄,一個賽似一個,心中也自欣慰。獨孤一行問知柳夢蝶曾在心如門下受業,還笑着道:“想不到這位神尼會在晚年收徒,俺和她也曾在四十年前見過一面,親見過她鐵拂塵拂穴的工夫!”說罷他又把眼光移向丁曉。

獨孤一行看到丁曉神采飛揚,自也非常欣慰。他心中突然浮起丁劍鳴的影子來,他想起丁劍鳴的浮躁驕傲,再對比一下目前這位年輕人,心中不禁暗暗感嘆:到底是一代勝過一代。他又看到姜鳳瓊容光煥發,含笑站在丁曉身邊,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暨人,他不禁含笑說道:“你們這班年輕人,真是一個賽似一個,教我這老頭子越看越愛。曉侄,恕老朽不客氣地說,你比你爸爸強多了。聽說你八九年前離家遠走,除了本門丁派的太極功夫外,又學了陳派的太極功夫,把太極兩派的武功合一起來,可是?”他略緩一緩又笑着說道:“聽你爸爸說,你當日離家遠走,是爲了婚事不如心願。現在你到底是如了心願了。你有空時,倒應和婁無畏說說你怎樣追姜姑娘的經過,好讓他借鑑借鑑。婁無畏什麼都好,就是對自己的婚事太不留意了,哈!哈!”

獨孤一行這老頭子是太高興了,說話就像連珠炮似的滔滔不絕。他卻料不到無畏受了很大的感觸,只勉強地露出笑容道:“有空一定要向師弟請教。”而柳夢蝶也頗爲尷尬。可是獨孤一行卻看不出來。

丁曉曾學陳派太極的事,經過頗爲複雜,武林中人也沒幾個知道。原來當時丁、陳二派都負天下重名,丁派就是丁劍鳴祖先傳下這一支,陳派卻是河南陳家溝陳清平這一支,兩派都只傳兒孫,很少把真功夫傳外人。(只有柳劍吟因得太極丁特別歡喜,那是例外。到丁劍鳴開派時,纔打破家規,廣授弟子。所以江湖上談論起丁劍鳴時,雖覺此人有許多不是,這點倒是值得稱讚的。)兩派雖都是太極源流,武功深淺也不相上下,可是其中的架式大小,掌法變化,卻又各有奧妙,在相同之中,也有相異之處。陳派也是不願傳給外人的,在過去只有一個楊露禪曾到陳家溝偷拳成功,在北京打敗數十武師,闖出“萬字”(名頭)。丁曉以丁派嫡傳而兼學陳派,在江湖上門戶之見甚深的人看來,是不可理解的事。因爲像這種情形,莫說學的人不願學,(因同是一派名家,不能“降低”身份。)教的人若知道來人歷史也不願教的。所以丁曉兼學陳派,雖不如楊露禪偷拳之艱難,也經過不少辛苦。

丁曉因學技經過很爲複雜,無暇細說,只約約略略談了幾句。鍾海平和雲中奇也約略談了一下形意派和匕首會的情形。形意派年來倒是有很大進展,只是匕首會的組織卻已完全瓦解了。

在獨孤一行和婁、丁等會見之後,各人部分頭進行聯絡北京義和團中“反清滅洋”派的人,以及來到京華的五湖四海豪傑。在幾天中到的各路英雄真是不少,只拿一些重要的人物來說,就有山西萬勝門的掌門劉雲英(柳大娘之弟。楊振剛隨侍師母不能同來),江蘇的“鐵面書生”上官謹,少林派的宏真和尚,四川打穴名家羅煥先,雲南大俠孫尚明,蝴蝶掌前輩翦二先生,兩湖名武師韓季龍等等。真是八方豪傑會京華,十分熱鬧!北京城中,成爲義和團的天下。清廷九門提督轄下的官兵,和宮廷的御林軍,也不敢去觸犯拳民。只是他們也奉了密令,一個個都是箭上弦,刀出鞘,在嚴密警戒。

另一方面,由嶽君雄出面的義和團中的“保清滅洋”派也在加緊活動,他們也在大量蒐羅人材。除原有的皇宮衛士,收買的江湖大盜外,還有來自蒙藏的喇嘛僧,各省封疆大吏密保送來的名捕頭、名武士等等。因此嶽君雄雖只是北京的義和團副頭領,可是總頭目李來中也不敢輕易觸犯他。

李來中其人,雖也頗有本領,頗具魄力,可是卻遠不及開創義和團的朱紅燈,他還存着和清廷合作之心;還以一見西太后爲榮,與王公大臣“並起並坐”爲幸。他曾在西太后面前表演過一次“義和團能御槍炮”的把戲,西太后也沒有什麼讚賞,反而藉口其中有一個小頭目囂張跋扈,把他殺了。李來中也不敢反抗,願意受西太后的利用。

在這樣情形下,他當然是不願正式和嶽君雄決裂,不敢整肅內部,改“保清滅洋”爲“反清滅洋”的。因此僅管獨孤一行等成名前輩,以嶽君雄謀殺柳劍吟,分裂義和團的話來提醒他,警告他,他也斤斤於在這個時候,不能內部自起衝突爲念,用這些話來拒絕一羣英雄請他整肅內部的要求。

這時,情勢也真嚴重。在天津,俄國著名的哥隆克馬隊已與獨流鎮(天津城郊)拳民發生格鬥,跟着俄、法、日登陸水兵又在天津城外和拳民開戰,再跟着美、英聯軍二千餘人又由西摩爾率領,攜帶大炮機關槍向北京進發。拳民破壞鐵路,隨處攔擊,聯軍第一天走了三十英里,第二天只走了十英里。義和團用刀矛原始武器,英勇阻擊,聯軍兵士陣亡六十二人,受傷三百一十二人,攻勢頰挫。西摩爾也不得不承認義和團的勇敢,他曾說:“義和團所用,設爲西式槍炮,則所率聯軍必全體覆沒!”

可是聯軍雖然受挫,更大的八國聯軍(英、俄、法、德、美、奧、意、日的聯軍)已計劃開來,而且尤其令人痛心的是,在天津與聯軍交戰時!拳民自動給清軍聶士成部作先鋒,聶軍卻在後面槍殺拳民,以至後來,天津終被聯軍攻入。

八國聯軍雖還未到,北京城已是風聲鶴喚。在這情形下,獨孤一行、婁無畏、丁曉等是主張趕快解決內部的隱優——嶽君雄一些人,然後集中力量對付外人,而李來中等卻認爲在這時候,內部不應“摩擦”。

一夜,獨孤一行、雲中奇、鍾海平、翦二先生等幾位老前輩,又來找婁無畏等商量大計。一見面,獨孤一行就問婁無畏、丁曉二人道:“賢侄,你們可有膽量夜入嶽君雄的大營,寄柬留刀麼?可是話先說明,卻不許殺他!”

婁、丁二人覺得很奇怪,同聲問道:“就是虎穴龍潭,小侄們也敢前往,只是卻爲何不準傷他?”

獨孤一行道:“這已經不是個人間的報仇問題了。”於是他對婁無畏和丁曉二人說出爲什麼不準傷害嶽君雄的道理。

原來他們見李來中不肯正式和嶽君雄反面,而義和團又在危險中,於是他們想出了一條計策,命婁無畏和丁曉二人,揭明要爲柳劍吟復仇,按照江湖規矩,向嶽君雄索鬥。江湖上的尋仇毆鬥,照例雙方都可以請“助拳”的人,這樣就可以分清界限,把嶽君雄的集團,劃分到敵對方面。而寄柬留刀,則是先給嶽君雄一個沒面,使他不能不起而應戰。獨孤一行本來想親自去的,但再想一想,自己去是以外人出頭,有好事之嫌。照正理是應該由婁無畏和丁曉二人去挑大樑,出面和嶽君雄索斗的。因爲婁無畏是柳劍吟的大弟子,丁曉是太極派的掌門,按照武林規矩,應由他們出面。

因此,這不單是私人報仇,而是關係着整個義和團的大事。如果只暗殺了嶽君雄,並不能達到消滅他這一集團的目的。再者江湖上報仇,講究明打明鬥,暗地裡擲一鏢,扎一刀,是很不體面的事。

同時,若以報柳劍吟之仇爲名,達到消滅義和團內部隱憂之實,還有兩個好處。一個是李來中不能攔阻,因爲在外表上這是聲明報師仇,爲本派門戶雪恥的。李來中雖是義和團總頭目,但他也是江湖人物,不能不按江湖規矩辦理。第二個好處是,許多江湖豪傑,還不知道爲什麼要消滅“保清”派,他們還未曾認識到路線上的分歧所引起的巨大影響。但如果公開嶽君雄他們謀殺柳劍吟的事實,以柳劍吟在江湖上的聲望,自然都願前來“助拳”。

獨孤一行等老前輩把道理說明後,婁、丁二人恍然大悟,當下就要前往敵壘,柳夢蝶也爭着要去,可是卻被獨孤一行留住,一來因爲怕她是個年輕女子,深入虎穴龍潭,恐怕會有個測,二來她雖是柳劍吟愛女,但以往江湖上還是輕視女人,一切事應該是由掌門人出頭的。除非沒有掌門,又沒有徒弟,才能由女兒出面,(其實婁無畏也只是一個副手而已,武林中是很講究尊重掌門這一套的。)柳夢蝶被留下後,很不高興,她心想,你們看輕我,我倒要露兩手給你們看看。

不說柳夢蝶暗暗生氣,且說婁無畏和丁曉二人,奉命之後,立刻換過黑色夜行衣褲,短裝窄袖,別過衆人,走到庭院中心,猛地一縱身軀,刷的一聲,竄上牆頭,如飛去了。

嶽君雄和他黨羽所住的地方,是一個貝勒的別院,屋宇很大,屋上鋪的是滑不留足的琉璃瓦面。屋後有一株三丈多高的柳樹,跨出牆外。婁、丁二人覷定了這株柳樹,熊腰扭處,呼的一聲飛上樹頂。他們二人輕功提縱術,也差不多到了爐火純青之境,這一掠上樹捎,就竟如點水蜻蜒一般,各自附着一株樹枝,柳樹本身紋絲不動!往下看時,只見靜俏悄的鴉雀無聲,只在深深庭院之間,有一間屋宇,現出了點點星星的燈火。

婁無畏和丁曉舉目一望,不見有人,婁無畏便待從柳樹上掠過瓦面,丁曉忙一把拉住,低聲說道:“不可造次!”他突地取出兩枚錢鏢,擔在中令二指之間,用打連珠鏢手法,先將第一枚錢鏢向上一拋,緊跟着把第二枚錢鏢,照準第一枚錢鏢打去。兩枚錢鏢在空中撞個正着,錚然一聲,跌下院子。丁曉的做法有個名堂,叫做“青蚨傳信”,和“投石問路”一樣,都是夜行人試探對方虛實,有沒有警覺的。

“青蚨傳信”,錢鏢一響之後,果然不出丁曉所料,琉璃瓦面突然掠上兩個衛士,全是青色箭衣,挎着腰刀,他們不知是躲在什麼隱蔽地方,這時聽了聲息才鑽出來。婁無畏不禁暗暗叫了一聲慚愧!

那兩個青衣衛士躍上瓦面後,四處察看,卻但只見星河暗淡,眉月如鉤,哪裡有什麼人影。他們不禁十分詫異,喃喃自語,懷疑剛纔那聲響,究竟是不是夜行人發出的。

婁、丁二人在樹上伏着、動也不動。待到那兩個衛士,行到腕力可及之處,距離檐邊不足五丈之時,丁曉早又將扣在掌中的兩枚錢鏢,只一抖腕,嗤的一聲,便疾如流星打去,一取咽喉,一取右太陽穴,全是人身要害之處。距離既近,又是出其不意,兩個衛士,如何躲閃得及,只聽得微風颯然,便給射個正着。連哎喲一聲也未喊出,便骨碌際地在琉璃瓦面直滾下來!說時遲,那時快,婁、丁二人已一蕩柳枝,急逾鷹隼地蕩過檐頭,雙雙伸臂,把這兩個衛士的屍身接個正着,免得跌落地下,驚起其他的人。

婁、丁二人撈起兩個衛士的屍身,各自解下腰帶,又躍回柳樹,就將那兩個衛士,縛在樹上,好像吊死鬼一樣,張眼吐舌,給腰帶緊緊地勒着咽喉,在柳樹上盪來盪去。

料理完畢,兩人又再掠上滑不留足的琉璃瓦面。兩人一左一右,都是翩若驚鴻,輕如巧燕,在琉璃瓦面疾掠而去。兩人輕功,都已差不多到爐火純青之境,所以在常人不能立足的琉璃瓦面,他們不但來去自如,而且藉着一滑之力,便如溜冰似的,一滑數丈。

蛇行鶴伏,疾掠輕馳,兩人越過了十數重亭臺樓閣,看看當中一間有燈火的院了,已越來越近,忽地颯然風響,眼前黑影一花,從地上又掠上兩名衛士。

這兩名衛士,能在地面平空掠上,落地無聲,武功也委實不弱。但黑夜之中,他門不知道來者是外人還是自己人,一擺長劍,打了個暗號,問道:“是合子還是秧子?”(是自己人還是外面人?)這是他們江湖上下三門的黑話,偏偏婁無畏見多識廣,什麼江湖黑話都聽得懂。他應聲答道:“是合子!舵命(首領的命令)把風看秧子!”兩個衛士於是雙雙緩步,正待再問,婁無畏暗中已在準備,待那名衛士迫近,驀地驟然躍起,落在兩個衛士中間,橫伸左右兩劈,向他們腰間就是一點!

昏夜之中,不差豪黍,婁無畏橫伸兩臂,兩個衛士都給他點中了昏眩穴,婁無畏隨手摸出兩把匕首,便把這兩個衛士,釘在屋脊上。丁曉見他舉手投足之間,便制伏了兩名衛士,不由得輕輕讚道:“好!”婁無畏也低聲笑道:“你剛纔那兩枚錢鏢也打得不錯呀!”

兩師兄弟,低聲說笑,腳下卻不放鬆,在琉璃瓦面上,便施展登萍掠水之功,轉瞬間便到了燈火通明的正院,兩師兄弟伏在瓦面一聽,底下人聲嘈雜,敢情是談得正歡。

正是此時,只聽得屋子裡一個聲音道:“聽說柳劍吟的什麼大徒弟叫做婁無畏的,來了北京好幾天了,據說他的武功很是不錯,怎總不見有什麼動靜?”

另一個聲音道:“就是他的師父重生,咱們也不懼怕,何況這個小狗?倒是獨孤一行那批老傢伙,很是棘手,倒須提防提防!”

又有一個蒼老的聲音道:“賢弟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咱們有噶布爾大喇嘛,還有達什巴圖魯(巴圖魯是勇士之意),另外還有海陽幫大舵主耿卓環,和一衆英雄,何須俱怕幾個老廢物,俺說不管獨孤一行也好,婁無畏也好,若見了咱們,叫他‘一’個‘行’不得,一個不能不‘畏’。”

婁無畏聽了,勃然大怒,一面在懷裡摸出了幾柄三寸來長的匕首(婁無畏因年輕時曾入匕首會,改用金錢鏢手法來打匕首,他的十二柄小匕首,在江湖上也是聞名的暗器),一面施展壁虎遊牆之技,貼着屋檐,輕窺屋內,只見裡面坐着十來個人,老老少少,濟濟一堂,那個叫做嶽君雄的坐在當中,旁邊燒着兩枝大牛油燭。

婁無畏正想再看,忽聽得裡面一聲大叫:“有賊!”好婁無畏!他不待裡面的人打出暗器,便先發制人,右手一揚,竟連發出四柄匕首!如流星閃電的穿窗飛入,兩柄匕首將兩枝大牛油燭的燭焰剛剛削去,立即燈蕊紛飛!一柄貼着嶽君雄的頭皮飛過,把嶽君雄的頭髮削了一大塊!另外一柄,則匕首尖穿着一封信,噹的一聲,就插在正中的上桌上!

婁無畏一發出匕首,立刻便翻轉瓦面,這一瞬間屋內暗器紛紛打出,可是婁、丁二人,都到了瓦面中央,那些暗器不能轉彎,如何打得着?

可是裡面的人,也的確大有高手,剛纔裡面說的什麼喇嘛、巴圖魯之類雖然不在,但卻很有幾個第一流的大內衛土和江湖大盜在內,他們藉着暗器掩護,也已穿窗而出,掠上瓦面,狠狠追來!

追上的幾個人中,當前兩個,一個手裡執着一柄精光耀目的長劍,一個舞着兩塊混元八卦牌,婁無畏的匕首,丁曉的錢鏢竟都給他們的兵器碰落!婁無畏剛纔的暗襲是出其不意,現在他們有了防備,暗器竟不能奏效了!

使長劍的那人是回族的衛士薩奇罕,使的竟是中土罕見的天龍劍法,連人帶劍,舞成一道白光,向婁無畏直掠過去,婁無畏不慌不憂,“東風戲柳”,身形霍地一轉,劍光閃處,避過薩奇罕的劍鋒,“仙人指路”,劍鋒一指,便從白光圈中直穿進去,徑取薩奇罕的咽喉!

薩奇罕也好生了得,不退不閃,右腕倏翻,“神龍掉首”,長劍呼的圈轉過來,和婁無畏的爛銀劍碰個正着,只聽得叮噹一聲,兩人都給震得蹌蹌踉踉地退後幾步,虎口隱隱生痛,這一硬碰硬接,竟是半斤八兩,兩人腕力,一樣沉雄!

那邊廂,丁曉和那使雙牌的大漢也是棋逢對手,那漢子竟是山西路家嫡系子孫,名叫路懷亮。路家的十二路混元八卦牌法,也曾名震海內,這路懷亮卻少不幕正,做了獨腳大盜,後來給同類吸引,入清宮當了一名衛士,不久就升了隊長,仗勢橫行,十分得意,所以他要死心塌地,保衛皇家。

他雙牌一挺,“迅雷貫頂”,直向丁曉當頭打下,丁曉知他牌沉力猛,這一下子,少說也有七八百斤力量,不願和他硬碰,急運太極行功,“龍形飛步”,徑從雙牌之下掠出,腳未沾地,便驟地翻身獻劍,一縷青光,直向路懷亮背後的“魂門穴”刺來。路懷亮也真不弱,見雙牌撲空,已霍地塌腰虎伏,一個旋轉,雙牌翹起,“斜劈華山”,朝劍身便砸。丁曉沉着應戰,手中電風劍疾向下沉,一甩腕,“螳螂展臂”,劍鋒下斬敵人雙足。路懷亮一擊不中,右手鐵牌下垂,“將軍下馬”,左手鐵牌“橫掃千軍”,攔腰便劈。丁曉見他狠狠進招,心中大怒,劍招倏變,只略一轉身,劍光閃處,“白鶴展翅”,便反削路懷亮的右肋。路懷亮猝不及防,雙牌不及回奪,吃他劍風一迫,當堂退後幾步!

丁曉正待前追,猛聽得婁無畏大喊:“曉弟!快退!”原來他們兩人這一動手,雖只幾個照面,卻就在這轉瞬之間,背後其他賊人,亦已趕到。只這兩個傢伙,已非輕易可勝,何況還有追兵。婁無畏不願戀戰,因此急急招呼丁曉撤退。

一言提醒,雙俠齊退。兩人雙腳一點瓦面,就在滑不留足的琉璃瓦上,施展“八步起蟬”的功夫,刷刷刷,三起三落,離箭脫弦般飛衝出去,背後一衆賊人,銜尾窮追。

兔起鵑落,電掣風馳,轉瞬之間,已掠過十餘重亭臺樓閣!看看就要奔出這被嶽君雄佔據的舊王府。正在這一瞬間,突的地下一聲吶喊,在前面濃陰花砌之中,又跳上幾名大漢,手持明晃晃的刀劍,高叫:“鼠賊休走!”一窩蜂便圍上來!

這幾名大漢是當晚巡風的衛士。半刻之前他們之中,有兩個巡至前院,不見前院巡風的同伴蹤跡,十分詫異。當時正是下弦時分,星河黯淡,眉月如鉤,他們遊目四顧,猛見那棵跨出牆外的大柳樹,在樹梢上有兩個人樣的東西,盪來盪去,似在上面打鞦韆一樣。(被婁、丁二人吊在樹上的那兩個衛士,穿的是青色衣裳,和柳樹顏色一樣,所以急切間看不清楚。)其中一名輕功最好的衛士,急使個“白鶴沖天”之勢,拔身一聳,跳起三丈多高,向柳樹梢頭一落,細看之下,不覺“呵呀”一聲,跌翻地下。

驚魂未定,同伴又詢,這衛士才說出在柳樹梢上那兩個被吊着的人,正是巡風的同伴,衆人一聽,齊都震動,這兩個同伴,武功都不算弱,怎的被人吊在柳樹上?當下就有其他膽大的掠上柳樹,將同伴解了下來。衆人一看,只見兩人都被勒得舌頭吐出,有三四寸長,如何還救得活?

這幾個巡邏,知道一定有江湖高手到來尋事,急一聲胡哨,將同伴聚集起來,正待搜查,已聽得琉璃瓦上,有人聲自遠而近,幾個輕功好的,就急急忙忙掠上瓦面,恰好擋住婁無畏和丁曉的去路。

前有堵截,後有追兵,婁、丁二人不禁勃然大怒,震地大喝一聲道:“阻我者死,讓我者生!”雙劍起處,捲起兩道精虹,劍光縱橫交錯,劍劍都向堵截者的要害擊來!這幾個巡邏衛士,本領又比薩奇罕、路懷亮等差了一籌,哪曾見過這般劍法,被婁、丁二人的劍風迫得連連後退,不得不讓出路來!

可是婁、丁二人給他們這二糾纏,已是絆了一些時候,背後薩奇罕和路懷亮等竟已追至,劍風颯然,已自可覺。婁無畏急待回擊,無奈面前的衛士又狠狠進招,他急一劍“龍門鼓浪”,劍如智發,徑取前胸,前面的敵人還待右閃斜身進招時,他左掌已蓄勁待發,一伸掌,一個“金豹探爪”,疾如飄風,恰好擊中惡徒的肋下,立把這名衛士,打得筋斷骨折,吐血而亡!

一擊成功,背後薩奇罕的劍已湛堪刺到,婁無畏未及回身,急向琉璃瓦面一伏,施展滾地堂功夫,幾個翻騰,滾出了十幾步。這一手真是驚險絕倫,原來在那情形下,婁無畏回身已不可能,劍尖已及身後;飛躍前越,危險更大,因前面還有敵人,身子懸空,無法抵禦暗器及夾擊。他這一滾地堂功夫,在貼着瓦面時,劍光也貼着瓦面盤旋繚繞,專斬敵人雙足。前面堵截的敵人,不懂對付這種奇門劍法,急急雙足亂跳,亂成一團,而他早已滾出人叢去了。薩奇罕一劍擲來,給婁無畏伏地一滾,一劍擲空,待再發招時,卻礙於前面的自己人還未閃開,未及施展,已眼巴巴看着婁無畏滾出重圍。薩奇罕不禁大怒,再回望路懷亮時,更糟!也竟吃了丁曉的大虧。骨碌碌地也在瓦面滾,但卻不是滾地堂功夫,而是給踢翻瓦面,滾到地下去了。

原來那路懷亮自恃牌沉力猛,狠狠地追上丁曉便砸。婁無畏和丁曉原是保持着丈餘的距離,那羣前面攔截的衛士,有一大半是纏着婁無畏的,只有兩名武功較弱的來對付丁曉。那羣衛士大約是見婁無畏生得豹頭虎目,長相威猛,而丁曉卻生得面如冠玉,貌若書生,所以心裡存着丁曉易對付的念頭,只讓兩名本事稀鬆的來堵擊。他們哪知丁曉武功並不在婁無畏之下,若論太極本門技業,他比數無畏還要精純。

那兩名堵擊丁曉的衛士,一使鋸齒刀,一使鐐鐵尺。鐐鐵尺先到,丁曉緊守本門以靜制動之訣,不慌不忙,看定敵人兵器堪堪打到之際,猛地一斜身,手中劍迅似靈蛇,吐出瑩瑩寒光,便貼着鐐鐵尺削去。太極劍功夫若很精純的話,一搭上敵人的兵器,便可隨勢破勢,借力打力,一招一式,滾滾如長江大河,綿綿不斷。那傢伙還不知厲害,見丁曉的劍己貼着鐵尺削來,右腕挺勁,一翻一匝,要將丁曉的劍磕出手去,哪知丁曉趁敵人一翻一匝之力,單劍輕騰,呼的一聲,直捲進去,將敵人右手的五隻手指齊齊截斷,那使鐐鐵尺的慘叫一聲,痛徹心脾,撲通一聲,先自滾落地下。

丁曉一個照面便將使鐐鐵尺的打倒,那使鋸齒刀的才趕到跟前,大喝一聲:“休要猖狂!”鋸齒刀揚空一閃,便摟頭蓋頂地直劈下來。丁曉更不打話,倏地住右一斜身,虛斫一劍,便從刀影下直竄出去。使鋸齒刀的大怒,急旋身軀,忙遞兵刃,一個“夜叉探海”之勢,便徑扎丁曉的後心,哪知丁曉這招原是誘着,他待那敵人刀尖離後心不及五寸之際,猛地施展“一鶴沖天”的輕功,平地拔起數丈。敵人一刀溯空,收勁不住,自己撲到琉璃瓦上,將瓦面溯一個大窟窿。

丁曉哈哈大笑,正待繼續前奔,猛聽得一聲怒喝:“好小子,不留下一點東西,就想這樣闖出去?接招!”聲到人到,路懷亮在這瞬息之間,已自後趕上,牌挾強風,直劈過去。丁曉忙一換腰,斜竄出六七尺外,這才急急回身轉劍,又和路懷亮大戰起來。

丁曉剛纔和路懷亮交過手,知他自恃牌沉力猛,招數純熟,但勇猛有餘,靈巧不足。他便施展出輕靈的劍法,柔如柳絮,翩若驚鴻,颯颯連聲,渾身上下,閃起幾道精光冷電,逼得路懷亮眼花繚亂。路懷亮的雙牌,兀自連劍鋒也不能沾住,不由怒氣沖天,使出混元牌中的辣招,倏地一個盤旋,雙牌橫展,分曉兩肋一鎖,這個招數有個名堂,叫做“鐵鎖橫舟”,路懷亮志在必得,竟用了十二成力,哪知丁曉卻在雙牌挾風,橫鎖襲來之際,竟敢施展出“鐵板橋”功夫,身子向後一仰,離地不到一尺,就如一張“鐵板”一樣,雙牌徑自從他面門掠過,毫無傷害。說時遲,那時快,他乘着路懷亮招數用老,身軀前衝之際,猛地右足一挑,疾如閃電地踢來,正踢中路懷亮膝蓋,把他賜得翻翻滾滾,跌下地去!

丁曉將路懷亮踢翻琉璃瓦面,滾到地下之時,也正是婁無畏和薩奇罕雙劍碰磕,彼此都給震盪出數步之際,丁曉一見,正是時機,他手中劍一緊,使了個“白蛇吐信”,一掠數丈,劍光如虹,側襲薩奇罕的肩腫,薩奇罕輕輕一閃,未待還手,丁曉已疾馳而過。

他和婁無畏又會合在一處,兩人徑自琉璃瓦面,飛掠過院中的一叢高柳垂楊之中,腳點樹枝,如魚游水,騰躍起落,晃眼之間,已越出牆外。薩奇罕和其他兩個衛士,也掠上了跨出牆外的那棵大柳樹,放眼看時,婁無畏和丁曉二人正在牆外招手,叫他下來鬥鬥,他正待躍下去時,婁無畏的匕首,丁曉的金錢鏢又已冰雹似的打來,他急使劍遮攔時,只見周圍枝葉,給暗器打得紛紛飛舞,葉折枝摧。兩名衛士,也給錢鏢打中額角,血涔涔下!幸而距離過遠。暗器又是從地面打上來,力量不大,所以還不致斃命,但也已嚇得薩奇罕等一身冷汗了。薩奇罕和路懷亮剛纔在琉璃瓦面,不畏婁、丁暗器,但現在在楊柳樹上,卻不能不有幾分懼怯。一來因爲在柳樹上閃避暗器,不能閃展騰挪,比在硫璃瓦面,更難躲過。二來剛纔在琉璃瓦上時,有路懷亮這一好手在旁,雙牌飛舞,就宛如風雨不透的屏風,而現在這兩名衛士,卻沒有路懷亮的本領。因此薩奇罕縱在樹上把劍左遮右擋,也只是保衛得了自己,兩名同伴還是受了傷!

這時,薩奇罕就想再下去拼鬥,也不敢了。因爲只得一個人追出去,必定要吃大虧,而許多同伴已受傷,也不得不先救護。就在他躊躇氣急的時候,耳中已只聽得婁無畏和丁曉的笑聲搖曳夜空,眼中只見到婁無畏和丁曉的背影,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裡。他空自忙了一場,還是給婁、丁二人,闖進闖出,把虎穴龍潭,看成平陽大道!

不說婁、丁二人功成回去,且說岳君雄等檢點傷亡,非常憤怒。總計一下,竟是五死四傷,四傷之中還一個是重傷殘廢。計有:兩個給丁曉用金錢鏢打死,吊在柳樹上;兩個給婁無畏用匕首穿喉,釘在瓦壠上;一個在對敵時給婁無畏用擒拿手擊斃當場。這是“五死”,還有兩名衛士在柳樹上,給丁曉用金錢鏢打傷額角;路懷亮給丁曉踢下地面,直痛到現在還是卿卿哼哼,一個更慘,給丁曉削掉五指,成了廢人。這是“四傷”。另外更丟面的是,他們的首領嶽君雄,也給削去了一大塊頭髮!真是傷亡慘重,虯辱非常,此帳不算,嶽君雄等人,以後就別想再在江湖露面。

這還不算,婁無畏寄柬留刀,又挑明瞭要爲師父報仇,要和嶽羣雄他們決鬥。這個“渣”(這件事)怎能不接下來!嶽君雄當晚,就立刻通知所有的自己人,準備和婁無畏他們決個高下。

不提嶽君雄等齊集人手準備應戰,且說婁無畏和丁曉二人,寄柬留刀,一舉成功之後,回報獨孤一行等老前輩,衆人俱都興奮。獨孤一行、上官謹、鍾海平、劉雲英等有名望的江湖豪俠,第二日一早,便聯袂去訪李來中,告訴他道,太極門的新掌門人丁曉和柳劍吟的徒弟女兒,已經查探得清清楚楚,暗害柳劍吟和左含英的,都是嶽君雄的黨羽所爲。現在江湖之上,已經動了公憤,一致支持他們和嶽君雄算帳,問李來中怎麼辦。

李來中還待攔阻,可是奈不過衆英雄你一句,我一句,把他弄得十分尷尬。獨孤一行還徑自拿江湖義氣壓他道:“你想,柳老拳師是一個武林中衆望所歸的前輩,給人不明不白地害死,而害死他的人,又是你的部下,你不懲罰部下已落了話柄,難道還攔阻別人報仇。江湖上講重義氣,柳老英雄也幫了你老哥不少忙,若你對他受害,漠不關心,豈不令天下豪傑寒心?”

鍾海來也說得很率直,他說:“丁曉新任太極派掌門,如果他放着本門師伯的仇不去報,他還有什麼顏面執掌宗派?他又是你們梅花拳老掌門的孫女婿,你胳膊就不向內彎也不能向外彎!”

李來中在這樣情形下,如何阻擋得住。他本來也不是想偏袒嶽君雄的,只是他怕嶽君雄勢大,不敢正式去整頓內部。如今別人說是爲報師仇報父仇而去和嶽君雄算帳,這件事並非由他出頭,那他也就無可無不可了。何況許多江湖豪俠,會黨首領,都同情丁、婁,他如果阻攔,也真怕落了獨孤一行所說的“令天下豪傑寒心”,以至離心!

嶽君雄那邊傷亡慘重,也自不肯甘休,同樣的也要求李來中“出面”,(他們這一幫人倒還想李來中助他們一臂之力呢!)結果鬧得李來中不厭其煩,只好讓兩家的事情兩家去了!

於是經過兩三日的信使往還,三方面(丁曉、嶽君雄和李來中)接洽的結果,決定按江湖規矩辦理:仇恨不能化解,便只有武力判斷雄雌!

因爲兩方面“助拳”的人都多,大家都同意正式擺起擂臺,一個打一個,不許混戰,打到一方願意服輸爲止。輸的那方主腦人物,就得任由勝方處理。

當時北京城已是義和團天下,李來中準他們設擂臺,官府也不干涉了。李來中並指定了當時北京最大的一個校場,作打擂之地。那個校場少說也可容納三兩萬人,是滿清檢閱御林軍的地方,其大可知。

決定了打擂日期之後,雙方都在緊張準備,五湖四海各地英雄,聞風前來的更是不少。到了那天,大校場內人山人海,十分熱鬧。義和團的人,清廷的人,以及三山五嶽好漢,無不齊集。那擂臺高一丈八尺,寬七丈二尺,有這佯大的擂臺,比拳、比劍、比輕功、比暗器……什麼都可以施展了!

擂臺搭起,按江湖上打擂規矩,在擂臺右側,搭起一個評判臺,由李來中派出兩人,判斷勝負,因擂臺之上,雖然是死傷不論,但也有兩敗俱傷或爭執不下的例子,碰到這樣情形就須公斷。這兩個人,一是北京老拳師楊廣達,一是梅花拳的老前輩,姜翼賢的師弟卓不凡,這兩人也是德高望重,與雙方雖都認識,但卻並不捲入漩渦的人物。李來中請這兩人擔任判斷,還有一個意思:因爲這次是在北京擺擂,因此得尊重原在北京的武林前輩,而楊廣達是北京的武學世家,因此得請他擔任一個;另一個是卓不凡,那是代表義和團的人物。義和團原是自梅花拳演變來的,義和團的始創人朱紅燈正是卓不凡的師侄,李來中請他是敬老尊賢,由他來代表義和團作評判的意思。

擂臺左側搭的則是一個大鐘樓,開場時要鳴鐘,在打鬥時若有人跌下擂臺,也要鳴鐘,在臺上的勝方不能追下再打。

那天天朗氣清,風和日麗,早上辰時一過,各方準備都已停當,大鐘三響,全場靜穆。卓不凡緩緩步出臺心,向臺下周圍環揖,朗然發話道:

“老朽無能,承總頭目李來中不棄,要我跟楊老師給兩家做個公正。擂臺之上,手足無情,死傷各自從命,這是一。若有輸贏難於判斷的地方,老朽自問武學不精,也恐有看不明白之處!但幸有楊老師在一道,經我兩人判定之後,雙方縱有不服,也得在場後再說,這是二。”別看卓不凡年老,說話倒是斬釘截鐵,把評判“大粱”挑起來了。

卓不凡緩了一緩,又往下說道:“這場擂臺是爲了解決丁派太極門和嶽君雄之間的糾紛開的。事主一方是武林名宿柳劍吟的師侄,該派現在的掌門人丁曉和柳劍吟的大徒弟婁無畏;一方是嶽君雄。兩方都和義和團有很深的淵源,本來都是自己人,有什麼不好說的?但事關人命,變出非常,雙方都不肯甘休,只有按江湖規矩:擂臺決勝負,掌下判雌雄!”

“這事的前因後果,雙方明白,但今日場中的各路英雄,也許有些還不大清楚,老朽在雙方交手之前,按例得交代交代。”

果然在場中的幾萬人中,有許多還是不知道,聽得卓不凡要宣佈原由,都豎起耳朵來聽,大校場中靜得連一根針跌在地下都聽得見響!

卓不凡往下說道:“據丁曉和婁無畏的報告,柳老拳師是嶽君雄派人害死的。他們的師弟,柳老拳師的三徒弟左含英也是嶽君雄派人害死的。類無畏曾捉到嶽君雄派去暗害左含英的一個人,這個人親自供認了一切!”說到這裡,臺下登時暴雷似的一聲吶喊,嶽君雄這邊的主腦人物,面色一齊轉青!

卓不凡將手擺了一擺,場中的鼓譟聲漸漸靜了下去。只聽得卓不凡又繼續往下說道:

“這是丁曉和婁無畏這方面的理由。嶽君雄那邊也有他們的理由,他們說柳劍吟和人較技,失手被人打死,而且柳劍吟也當場擊斃二人,以一換二,總算扯個直了。至於夜襲左含英的那夥人,他們也不知是何方人馬。婁無畏雖說擒到一人,套了口供。但死無對證,不能強賴是他們指使的。(這也是婁無畏不夠周密的地方,套了口供之後,沒有留下活口。)

“嶽君雄還說,婁無畏和丁曉二人,硬把這些‘無中生有’的事,栽賴在他們身上;還恃強夜入他家,殺害了他們五個弟兄,打傷了他們四名衛士。五死四傷,這帳又該如何算法?”

“兩方各有各的理由,爭持不下,雙方助拳的人又多,因此才設了這個擂臺,並非鼓勵好勇鬥狠之意,實爲不得已時解決糾紛之方。”

卓不凡說到嶽君雄他們的理由時,臺下又是一片鼓譟聲,可是比起剛纔那震天價般的暴雷呼喝,聲音是微弱得多了。這是嶽君雄的黨羽們的搖旗吶喊之聲。

卓不凡待人聲再靜下去,又簡單他說了一些打擂臺的規矩,並交待明白:不限場數,打到一方服輸,或雙方助拳的人都打完爲止。這個規定是防備任何一方不肯認輸時,就以勝場多的這方爲勝。

卓不凡在宣佈規矩時,又宣佈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在擂臺較技時,有一場是特別給嶽君雄來對婁無畏的,這是嶽君雄提出的挑戰,類無畏欣然同意的。原來嶽君雄給婁無畏用匕首削了一大塊頭髮,十分氣憤,因此他藉口要和當事的人決鬥一場,而且舍了“第一當事人”丁曉,而單獨挑戰“第二當事人”婁無畏。

卓不凡把一切交待清楚之後,倏地面色端莊,鄭重宣佈道:“擂臺開始!”接着鐘鳴三響,卓不凡回到裁判座,擂臺上靜寂無人,擂臺下心絃震動!

正在萬目注視之際,只見嶽君雄這邊,一個黑衣大漢,像燕子般飛掠上臺,這人水牛般似的身軀,功夫卻很利落。

這人正是那晚和婁無畏大戰的回族衛士薩奇罕,他一上臺就指名要請丁曉“指教”,他說那晚丁、婁二人大鬧岳家,那是因爲在黑夜中,防備疏忽之故,他本要再挑戰婁無畏的,因爲婁無畏已有嶽君雄這一場,所以他才指名要鬥丁曉。原來他也有一個想法,他那晚和婁無畏打得不分勝負,心想丁曉或者會技遜一籌,他要撿容易斗的來鬥。

擂臺之上,指名索戰,本來對方是可以不理,隨便派哪個人上場都可以的。但丁曉怎容得別人公然挑戰,他不待卓不凡徵詢,早已縱身一跳也跳上了擂臺,朗聲問道:“比拳?比劍?比暗器?隨便你劃出道來(任你選擇之意),丁某一定不叫你失望!”

薩奇罕十分狂傲,倏地便拔出他那口精光耀目,由藏邊上好鑌鐵打成的長劍,口裡說道:“比拳沒意思,比暗器也只是雕蟲小枝。咱們乾脆比劍!”他是怕丁曉的金錢鏢,自恃得藏邊高僧所傳的天龍劍法,要來較量丁曉。

丁曉一聲冷笑,振臂一拔,也抽出了一把光芒閃爍的單鳳劍來。他若不經意地隨便立了個門戶,腳步不丁不八,正是太極劍的“起式”,隨口招呼道:“朋友,請進招!”

薩奇罕見他擺出太極門戶,心中想道:“你們太極派專想以逸待勞,可知討不了俺的便宜。”見丁曉招呼他進招,陡地喝了聲“好”,身形一晃,略走邊鋒,“龍女穿針”,劍光繞處,刷的便奔丁曉左肩刺來。薩奇罕這招,虛中套實,實中套虛,端的利害。哪知丁曉兀立如山,動也不動,容他劍尖堪堪刺到之際,突地右腕倏翻,把劍一揮,其疾如電,“金雕展翅”,便向薩奇罕的右臂揮去。這一招,拿捏時候,恰到好處,只看得作裁判的卓不凡和楊廣達二人,都暗暗喝彩。原來丁曉讓薩奇罕的劍堪堪刺到,是使他這招完全化“實招”,手臂“放盡’不易變化,這才突然橫截他的手腕。這正是太極劍中深湛的劍法。他在第一招時,便爭了主動了。

薩奇罕猝起不意,變招奇難,幸得他技業也有獨到之處,身子拼命旋風似的一轉,讓丁曉的劍從他右脅穿過。說時遲,那時快,他三尺青鋒,早圈了回來,“春雲乍展”,呼的一劍,又奔丁曉刺來,這一下十分迅疾。丁曉仍是不慌不忙,吸胸凹腹,略一晃肩,輕飄飄地隨着劍風直晃出去,猛然間欺身直進,劍起處,“玉女投梭”、“金雞奪粟”,一招兩式,截腰斬肋。薩奇罕給他逼得連連後退,心中大怒,一聲暴喝,劍光霍霍,把他的天龍劍法,儘量施展出來。

這“天龍劍法”是西藏的鎮山劍法,一共有十八路,每路九個變化,總共一百六十二手,變化循環,彪實莫測。只見薩奇罕施展開來,劍風虎虎,疾如風雨,攻多守少。臺下的看見丁曉給薩奇罕的劍光圈住,都暗暗替丁曉擔憂。但作評判的卓不凡已看出丁曉在劍光圈中,氣定神沉,從容應付,劍法招數,竟是十分老到!卓不凡暗暗稱奇,也暗自讚道:“師兄(姜翼賢)有這麼個孫女婿,死也瞑目了”

薩奇罕的一百六十二手天龍劍法,完全使了出來,兀自討不了丁曉半點便宜,不禁又驚又躁,劍法也漸漸散亂。丁曉見時機已到,不下辣手,尚待何時,他趁着薩奇罕腳踏中宮,劍奔面門之際,突地搖身晃步,反踏“洪門”(敵人中路),和薩奇罕對個正着,單鳳劍劍身猛地向薩奇罕的劍脊上一按,喝了個“着”字,用力向下一壓。薩奇罕這一劍刺來,已用了十成力,現在給丁曉一按一壓,借他的力,奪他的劍。他如何還把握得住,立時間長劍出手,噹的一聲,跌在擂臺之上。他嚇得亡魂俱冒,急使個“神龍掉首”之勢,斜轉身軀,便要跳下臺去,認輸保命,哪知丁曉劍法奇快,在他似飛燕的掠下去時,緊跟着把利劍一揮,還是把他的右臂卸下。

血濺塵埃,薩奇罕登時痛得暈了過去。

嶽君雄這邊,齊齊鼓譟,說丁曉犯規,不該在別人認輸要跳下臺時還施毒手。卓不凡卻不管這些,噹一聲鐘響,判斷了嶽君雄輸了第一場。他說:擂臺規矩是跳落地下後,纔不能追擊,只縱在半空,還是可以追擊的。因爲別人不知道你是否還想再打。而“空手入白刃”,更是武林中常用的,薩奇罕雖丟了劍,還不能認爲是失了抵抗能力。他還鄭重宣佈,如有不服,只可上訴,不準鼓譟。

卓不凡一番說話,說得嶽君雄這邊敢怒而不敢言。當下,商議一陣,立刻推出一名好手來再挑戰丁曉。這人是海陽幫的大舵主耿卓環,已有五十多歲,他的一對兵器銀花萬字奪,曾得山西唐家的獨門傳授,專奪刀劍。

丁曉見對方又有人出來挑戰,笑了笑,正待起來,卻給獨孤一行一把按下去道:“賢侄,你不能再去。一來不應上對方車輪戰的當,二來你現在又是掌門人。”他的意思是,掌門人有掌門的身份,第一個回合,由掌門人去打,當作開場,還不緊要,但不能聽憑對方指名索戰,武林較技,多少也得講輩份、論尊卑。雖然論起來耿卓環比丁曉成名更早,但丁曉現在是一方的主帥,不能老是任人索戰。

當下獨孤一行環顧一下自己這邊的人,正想推一人上去打擂,山西萬勝門的掌門人劉雲英已自等得不耐煩,跳上去了。

劉雲英是柳大娘劉雲玉之弟,他憤姐夫一家慘遭傷害,這才千里迢迢趕來“助拳”,他和獨孤一行一樣,也是幫助丁曉和婁無畏規劃打擂的主持人之一。

劉雲英振臂一躍,似巨鳥摩雲一樣,掠上擂臺,向耿卓環冷笑道:“你們想車輪戰麼?丁曉不是怕你,而是不屑和你打。咱們爛銅對爛鐵,你還是和俺這糟老頭子玩玩吧。”說罷嘩的一聲拔出刀來。

耿卓環也是江湖上成名人物,一聽到劉雲英的話,暗存輕視之意,不覺大怒,但仍是冷冷地道:“誰成誰不成,兵器見輸贏。何必口舌逞強?”一說完也霍的一聲,拔出了一對亮光閃閃,似戟非戟,似鐵非鐵,上半截似矛頭,下半截似護手的兵器來。這是江湖上罕見的外門兵刃銀花萬字奪。

雙“奪”出手,但挾勁風,左奪當胸,右奪前劈。劉雲英見耿卓環出手不凡,也自暗暗吃驚,當下不敢怠慢,倏地向後一退,手中“斷門刀”一提一翻,斜身滑步,青光閃處,“紅霞貫日”,刀鋒便反來撩斬耿卓環的脈門。耿卓環左奪一圈一擋,叮噹一聲,“奪”上的矛頭鉤了刀鋒一下,濺出一溜火花,劉雲英使勁奪出,矛頭和刀鋒都碰了一個小小的缺口。

劉雲英刷地將刀抽回,刀光一轉,又取中盤,施展開萬勝門“五虎斷門刀”的絕技,點、崩、截、剁、扎,突擊猛斫,竄前竄後,忽進忽退,如生龍,如活虎,一口斷門刀,緊追銀花奪。

那耿卓環在雙奪上,沉浸了幾十年,饒是劉雲英五虎斷門刀厲害非常,他也毫不畏俱,只見他雙奪展開,左攻右守,右劈左攔,迎、送、剪、攔、掛、劈、扎、破,雙奪生風,有如兩條銀蛇凌空飛舞。這對江湖上罕見的外門兵器,給他用得如臂使指,竟似到了化境!

一刀雙奪,各逞奇能,片刻之間,拆了三五十招,劉雲英起初還拼命進攻,一打下來卻漸漸守多攻少,戰到分際,劉雲英自知不敵,想用險招誘敵取勝,故意將身法略略一鈍,容得耿卓環右奪堪堪扎到時,他倏地往左一旋身,身移刀現,斷門刀自下向上一掩,刀光閃閃,貼着敵人的兵刃猛削上去,這一下若削實了,耿卓環的右奪非脫手不可。耿卓環招術用老了,右奪一伸,劉雲英的刀已削到。在這分際,耿卓環居然臨危不亂,隨機應變,右奪懸崖勒馬,不向前伸,反向上舉,“舉火撩天”,避開敵招,反照劉雲英的面門上一晃。劉雲英不知虛實,剛剛一閃時,耿卓環的左奪又已疾如風雨地發出,倏地照劉雲英的右臂扎去。

主客勢易,險象突呈,劉雲英救招不及,急足點擂臺,騰身涌起,斜身下落,而背後耿卓環的雙奪虎虎生風,又是跟蹤追到,劉雲英不及回身抵擋,已直退到臺邊。

劉雲英看看要糟,但他究不愧是萬勝門的掌門,柳大娘的兄弟,在這生死俄頃,間不容髮之際,突然使出平生絕技,驟地身軀下伏,振右臂往下斜沉,俯頭面向旁微側,耿卓環的雙奪呼的一聲在他背上掠過,他已陡長身軀,忙展斷門刀絕招,“三羊開泰”一招三式,不管生死,右手刀硬往耿卓環左臂狠狠劈來,左掌也用足十成力量朝耿卓環右肩劈夾。

耿卓環急借招破招,雙奪一轉,倏然翻上,左奪擋住了劉雲英的刀,右奪便要碰劉雲英的左腕,劉雲英左臂急急下沉,一把擄住了耿卓環的右奪,用足力量,向外一拖,大喝一聲:“下去!”他是拼雙雙落擂臺,也得保全聲譽。

耿卓環給劉雲英這一拖,竟給拖到臺邊。他急左腳一頓,猛地雙奪往外一送,劉雲英突像斷線風箏一樣跌下臺去,但耿卓環收勢不住,雙足也已點着擂臺邊緣,擺了幾擺,看看穩不住身形,也要下跌。

虎鬥龍爭,臺下的人全看得捏一把汗。但在這分際、也看得出兩人武功俱是十分精湛,所差不過毫黍。劉雲英跌下擂臺時,竟能在半空中“鯉魚打挺”,頭上腳下,輕飄飄落在地上,刀也不曾出手。而耿卓環在擂臺邊緣擺了幾擺,急向後仰,雖然仍是滑倒在擂臺之上,但到底不至跌下。

當下臺底紛紛議論:一個雖被打下擂臺,但卻並不跌倒,一個雖然不跌下去,但卻摜在擂臺上,不知算哪一個贏。結果大鐘噹的一響,由楊廣達宣佈,判斷這一場是耿卓環贏了,因爲按照臺規,凡給打下臺去就算輸,在臺上的就是受了傷也算贏的。

這時耿卓環十分得意,雙目一掃全場,朗聲說道:“還有哪位上來指教?俺不怕車輪戰。”原來他剛纔指名索戰丁曉時,曾受到劉雲英的奚落,說他想用車輪戰。現在他打勝了,就故意不下臺去,要出出這口氣。擂臺規矩,勝這一方,有權不打第二場,也有權可以一直繼續打下去,如果他能長勝的話。

耿卓環話還未了,只見眼前人影一晃,一個俏生生的小姑娘迅如飄風地從臺下一躍而上,站在自己面前。耿卓環不禁大吃一驚,這小姑娘身法好快!

這小姑娘正是柳夢蝶,她見自己的母舅劉雲英給耿卓環打下擂臺,氣憤填胸,不假思索,便一躍而上。要憑青鋼劍、牟尼珠與耿卓環決一勝負!

柳夢蝶這一躍上擂臺,臺上臺下齊都吃驚。柳夢蝶只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而對方卻是江湖上成名多年的人物,一對銀花奪在北五省大大有名。臺下羣雄都爲柳夢蝶擔心,就是婁無畏和丁曉,雖見過柳夢蝶本領,也擔心敵人太強,怕柳夢蝶不能應付。

耿卓環也是這樣地想,他驟吃一驚之後,看清楚來人,“不過”是一個小姑娘,也只以爲她不過輕功有獨到之處而已,硬碰硬打,憑自己的一對銀花奪,無論如何也不會“三十年老孃倒繃嬰兒”,在“陰溝裡翻船”的。

耿卓環先不亮招,對柳夢蝶冷冷地看了一眼,微笑說道:“小姑娘,打擂臺不是好玩的事情,你還是趕快下去吧,我實在捨不得傷你的命。”

哪料柳夢蝶年紀輕輕,口氣卻大,她也傲然笑道:“那我也不擊斃你好了,最多把你打成殘廢,你別害怕。”原來她剛纔在臺下時,聽人談論,知道耿卓環在敵人中,還不算是無惡不作的,不過他恃強欺人,倒是有的。因此在柳夢蝶躍上臺時,就立心“只”把他打成殘廢。

耿卓環成名多年,心高氣傲,如何受得了柳夢蝶這一挺撞,立刻面色倏變,把憐惜之心,化爲一團怒火。雙奪一舉,怒聲叱道:“臭丫頭,你有多大本領?如此不識擡舉。正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進來,你可別怪老子不客氣!”

柳夢蝶懶得答話,青銅劍出手,一頓劍訣吐出瑩瑩寒光,便奔耿卓環胸坎刺去。武家有句俗語說:“刀走白,劍走黑。”意思是使劍的,多由左右偏鋒踏進,很少踏正中宮,向前刺擊的,這在武林規矩中,簡直是一種藐視。耿卓環不禁大怒,兩膀用力向外一嗑,雙奪呼的一聲,左右夾擊柳夢蝶的耳門。哪知柳夢蝶這一招竟是虛着,她未容雙奪擊到,已一個“拗膝摟步”,圈到耿卓環右側,劍招倏變,青鋼劍向上一撩,便反挑敵人右臂,耿卓環雙奪扎空,柳夢蝶已如閃電擊到,這一驚非同小可,收招不易,急往右擰身,斜竄出去,而柳夢蝶又已如影隨形,跟蹤宜上。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柳夢蝶兩招發出,耿卓環馬上改容。別看柳夢蝶年紀輕輕,這兩手功夫,已非江湖上尋常可比。耿卓環不敢輕敵,也不容他輕敵,他急把雙奪一交,封閉門戶,用出十二分精神,施展出平生絕技,來鬥柳夢蝶這小姑娘。

耿卓環先前因爲輕敵,以至險些吃虧,現在抖起精神,雙奪展開,迎、送、剪、扎,吞吐抽撤,恰似駭電驚霆,兩道銀蛇,貼着柳夢蝶身形飛舞,比鬥劉雲英時,更其厲害。

柳夢蝶初逢大敵,也是分外小心,她把青鋼劍展開,劍式天嬌如神龍,身法輕靈如彩蝶。尤其厲害的是:她年紀輕輕,劍法卻兼兩家之長,有太極劍中十三劍的招數,又有心如神尼所傳的達摩劍法一百零八式,忽虛忽實,忽徐忽疾,乍進乍退,倏上倏下。時而柔如柳絮,借力打力;時而猛若洪濤,驟然壓至。真是兼有內外兩家之長,她一劍刺來時,全暗藏幾個變化,若耿卓環要硬碰時,她就用粘、卸兩字訣化去;若耿卓環以爲她是虛着時,她又突而把力量用實,令到耿卓環防不勝防。柳夢蝶這一劍法展開,擊、刺、撩、抹、崩、刪、劈、剁,無不恰至好處。真當得上是:慢中快,巧中輕,行雲流水,穩捷輕靈!動手到三十多招,耿卓環已覺得自己的招術發出去,往往受到敵人的牽制,不能隨招進掏!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深知遇到強手,恐怕真的會“三十年老孃,倒繃嬰兒”了!

耿卓環的雙奪本來是最善於鎖拿敵人刀劍的外門兵器,然而現在對着柳夢蝶這口青鋼劍,忽柔忽剛,竟非但不能鎖拿,而且封閉不住了。

耿卓環心中是又焦躁、又駭怕,猛地打定主意,兵器上打不過,就改用暗器吧。他的鐵蓮子連環打潔,也是北五省有名的。他顧不得這是暗算小輩,而要急於保全名譽了。

主意打定,退步抽身出奪一兜,“綵鳳旋窩”,奪挾風聲,向柳夢蝶下三路,直掃過來。柳夢蝶何等厲害,青鋼劍“倒轉乾坤”,倏地略一斜避,便倒翻上來,攔斬敵人的右腕。哪知耿卓環這招,原是以攻擊掩護退卻,他待柳夢蝶略避時,已拔身一跳,斜掠出數丈以外,猛地右奪交於左手,急急摸出幾顆鐵蓮子,一抖手幾點寒星,連翩飛到。

柳夢蝶一聲嬌笑,青鋼劍閃閃吐寒光,扁劍身,揚劍尖,劍光霍霍中,把幾粒鐵蓮子全部反彈回去,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臺上兩聲奇怪的音響,接着又是兩聲,那北五省成名的人物耿卓環哎喲連聲,已像斷線風箏般跌下臺去,他中了柳夢蝶的牟尼珠鏢,嶽君雄這邊的人相顧失色,三山五嶽好漢,也羣相驚訝。有些老一輩知道這種暗器來歷的人,還以爲心如神尼,天外飛來。他們不相信柳夢蝶一個小姑娘竟傳了心如神尼的這手絕技。

那接續兩聲奇怪音響,正是柳夢蝶的“珠鏢傳聲”。原來柳夢蝶格遵師訓,輕易不準發出珠鏢,除非是碰到危險或敵人先發暗器時,才準發鏢拒敵。而且在發鏢時,要先將一粒擲上半空,再發第二粒與它相碰,珠鏢中空,迎風有聲,兩珠激盪,其聲更厲。這個打法名爲“珠鏢傳聲”,是不肯暗襲,先行警告之意。

耿卓環若不先發鐵蓮子還可多耗一會,他一發鐵蓮子,這便糟了。柳夢蝶以一劍戰他雙奪時,雖佔了上風,可是急切之間,也還勝他不得。見他先發暗器,自然正中下懷,於是珠鏢出手,“傳聲”之後,馬上把他打下擂臺。

嶽君雄這邊的人相顧失色,急急趕來救護時,只見耿卓環如癱瘓一般,倦伏地上,不能動彈。他啞聲對同伴說道:“俺給那臭丫頭弄殘廢了!”細一察看,原來他左右兩膝的“環跳穴”都給珠鏢穿過,軟筋打碎,就是治得好,也不能行走了。

柳夢蝶珠鏢得手,只見臺下喝彩聲、怒罵聲響成一片,千萬雙眼都注視自己。剛纔激戰時不覺心慌,現在倒覺得有點心慌了,敢情那不是心慌,而是羞怯。她到底是個少女哪,而旦還是第一遭碰到這樣大的場面。

她垂下頭,正想跑下臺去,忽聽一聲蒼勁的聲音喝道,“姑娘別走,俺還要領教領教。”柳夢蝶擡起頭來,只見一個五旬開外的老者,已跳上臺來,笑吟吟地對自己道:“中幗出英雄,英雄是年少。老夫老矣,何幸尚得見心如傳人,珠鏢絕技。若不賜教,遺憾一生。”

這老者一縱上臺,臺下又是一聲喝彩。雲中奇低聲對獨孤一行道:“嶽君雄怎的拉到四川唐家的人出來?”原來這人外號“飛天神猿”唐萬川,他的叔叔唐棟材是雲中奇少年時代的朋友。唐家的暗器,當時號稱天下第一,打暗器和接暗器兩都精絕。當時雲中奇的師父殷鳴皋以“聽風辨器”之術,冠於江湖,但發暗器的本領則不及唐家,所以兩方爲了互相研摩,曾成好友,雲中奇和唐棟材自然交上了。唐萬川小一輩,雲中奇和他並不很熟,不過深知他全得家傳,是唐家後起之秀,所以纔有“飛天神猿”的綽號。

“飛天神猿”唐萬川的叔叔唐棟材,四十年前,曾有一次機緣,偶然碰見心如神尼鏢殲羣盜,見她的牟尼珠打法,出神入化,自嘆不如。他本是因爲久聞心如之名,想找心如比試暗器的,一聽了她的“珠鏢傳聲”就已服貼了。他回四川后,再不敢以“天下暗器第一家”自誇,也常常對弟侄說及心如的厲害。唐萬川未見過心如,自然不相信,他少年氣盛,很想找心如比試。可是四十年來,心如未到過中原,唐萬川也從十餘歲的少年,成爲五旬開外的老者了。

四川唐家和嶽君雄並無交情,但卻和他這方的一人相熟,這人代表嶽君雄卑詞厚市請他們助拳,他們不肯。但他們僻處四川,只顧隱居,不關心大局,也不知義和團中的複雜情況。那時他們恰巧北遊,聽說有大擂臺局面,雖然他們不答允給嶽君雄助拳,卻答允來“觀擂”,做嶽君雄的貴賓。

他們本不準備出手,但一聽到柳夢蝶的“珠鏢傳聲”後,唐萬川卻躍躍欲試了,原來他是和他的叔叔唐棟材一道來的。他是暗器名家,一見柳夢蝶出手,遙觀手法,遠聽風聲,不禁深深詫異。這小姑娘的暗器工夫,竟有極深造詣,只不知比自己如何。他正想問他的叔叔,只見他的叔叔已輕聲說道:“這是心如神尼的家數!”他叔叔也是非常驚異。

唐萬川問他的叔叔道:“你看我上去能不能鬥得過她?”唐棟材想了一想道:“很難說,如果是心如本人,那我們絕鬥不過。只是我剛纔聽她的這手‘珠鏢傳聲’,雖得心如真傳,尚未達心如境界。心如的珠鏢,發出的聲,勁而急銳,餘音繚繞,久久始絕。這小姑娘的“珠鏢傳聲”無此急銳,餘音也短促得多。但話說回來,她只是火候較差,論身法手法,都是上乘功夫。照我看你和他差不了多少。如果我上去,那就不行了。”這不是唐棟材侄兒客氣,唐棟材年紀老邁,腕力眼力,都已消退,而他的侄兒,卻正是處在巔峰狀態之中。

唐萬川一聽叔叔如此說,更急不可待地就竄上臺去,他倒是很客氣,並沒有輕視柳夢蝶的表現。

只是他這一上去,可急煞了雲中奇、獨孤一行等知道四川唐家來歷的人,也喜煞了嶽君雄這邊的人,以前求他助拳他不肯,現在他自己跳上去了。

書接前文。話說柳夢蝶見唐萬川和自己客氣,正待答話,猛然間又跳上一人,藍布大褂,長鬚飄然,這人正是匕首會開山三老之一的雲中奇。他是怕柳夢蝶接不了唐萬川的晴器,想憑自己“聽風辨器”之術,替她解圍。

雲中奇一躍上擂臺,就對唐萬川拱手道:“賢侄別來無恙,令叔也來了嗎?這位小姑娘打累了,還是讓我和賢侄過手玩玩吧。”

哪知唐萬川見是雲中奇,雖然很恭敬地作了長揖,卻還是委婉拒絕道:“先輩聽風辨器之術,小侄曾多次領教。這位小姑娘的珠鏢絕技,卻不能錯過,小侄此來,只是想比試暗器,並非動刀動劍,這位小姑娘雖苦鬥了一場,但比暗器卻並不太耗力氣。”

雲中奇正待再說,柳夢蝶己搶着發話道:“雲老前輩,我不累。既是這位老英雄要賜教,我只好奉陪。”她倒是不肯領情,也躍躍欲試呢。

雲中奇剛纔這一縱上擂臺,嶽君雄這邊的人,很是不快,忿他前來打岔。可是照擂臺規矩,他們是勝方,柳夢蝶有權不打,改由第二個人接替的。現在柳夢蝶一口答應,願意接招,卓不凡便宣佈由柳夢蝶對唐萬川,雲中奇只好怏怏而退。嶽君雄那邊一齊大喜,恨不得唐萬川廢了柳夢蝶。

可是雲中奇這一打岔,柳夢蝶已知道唐萬川和自己這邊的人,很有淵源。因此,這纔不致下殺手,結仇家。

當下唐萬川和柳夢蝶兩人,風馳電掣,此追彼逐地在擂臺上繞了兩匝,唐萬川猛地揚聲喝道:“姑娘接鏢。”欲知二人勝敗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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