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韋家跟我們家,認真論起來的話,其實應該算是關係不錯的。
他老家在韋樓,我們老家在李寨,離得很近,差不多也就算前後莊了,以前我們沒來鎮上時,就聽說過這麼一個人。
而且很巧的是,他兒媳婦跟我媽以前是初中的同學,都是從兩省交界處嫁到我們這邊,嫁到距離不多遠的村裡,然後又非常巧合的在鎮上租到距離不遠的房子,成了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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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本來是決定我們三個一塊去的,後來因爲我妹妹哭鬧,我爸又幹活比較累,抽完我後就懶得動彈了,所以最後實際上就只有我媽跟我一塊去了。
我們去的時候,他們家只有老韋一個人,他兒子和兒媳婦都出去進菜去了,老韋正在自己的屋裡用毛筆抄詩,很安靜。
聽到我們的敲門聲,他很意外的擡頭從窗戶看了我們一眼,然後停下了筆,從裡屋過來給我們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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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我就說過,老韋其實跟我爸媽都認識,而且他兒媳婦跟我媽還是初中同學。
所以他知道一些我媽的過去,一直都很是爲她這麼一個好學生被人算計而落榜的事而惋惜。
而那次見面,不出意外,他起初甚至都沒搭理我,也沒往屋裡走,就那麼站在門口,對着我媽感嘆,
“我聽俊芳講過你的事,可惜了你這麼一個讀書的好苗子。要不是被姓金的把他孫女頂替了上去的話,那年師範招生你是肯定能上的。唉……”
我媽聽着只是微微笑着,沒有接他這話,眼神中有些許遺憾(此事之後我會再細講),直接開口把話題引到了我身上,
“韋老師,我今天聽這孩子說,他作業沒寫完捱了你的打。這事是他做的不對了,還希望您不要往心裡去。”
老韋看我媽不願意提過去的事,也只是嘆息了一聲之後就把話接住了,
“不寫作業的小孩其實挺多,我單獨打了想,其實是有原因的。”
說着,他蹲下身來,伸手揉了揉我的腦袋,微笑着問我,“你知道你媽當年讀書的事不?”
我點了點頭,沒回答他。
沒想到他忽然變了臉,很是嚴肅的問道:“既然你知道,你爲什麼還不好好學習?爲什麼還要抄作業?”
那時候的我最怕這種中老年人板着臉吵人了,感覺特嚇人。
所以我還是沒回答他,就直接往我媽身後縮,卻被我媽給提溜着揪出來了,又把我杵到老韋眼前,直面他那張大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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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女人變臉快,但其實有些久經時間歷練的中老年人,變起臉來,那纔是真快,直接秒切的。
老韋黑着臉大聲問了我一句後,又變回了笑眯眯的和藹模樣,站起身來,摸着我的頭,就真正如我爺爺那樣,很溫暖的教育我,聲音挺輕,但很穩,
“多讀書,總是沒啥壞處的。一定要好好學習,等長大以後成爲對社會有用的人。”
說完,他又很客氣的對我媽說道:“行了,你們回去吧,沒事。”
“行,家裡小妮還在鬧騰,那我也就不多呆了,謝謝韋老師。”
簡單客套一句後,我媽就急匆匆領着我回家了。
回到家裡後,果然我妹妹正在哭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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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爸也才30歲左右,脾氣特別差,而且最聽不得小孩哭鬧。
他本來腰上就有修車時落下來的毛病,所以每天干完活後,都是又累又疼,幾乎都是倒頭就睡,聽不得小孩哭鬧。
一旦哭聲吵着他了,混勁上來,那是真的什麼都不考慮,直接抓起孩子就往外扔。
我小時候,大概一歲半吧,聽我媽說的。
有一次我餓了,鬧騰了一會,吵到我爸睡覺了,
然後他就把我拎起來,連帶着裹着我的小破毛毯,直接給扔到了後院的牆頭外面,我媽要去把我抱回來,還被他打了一頓,鎖了門。
然後我就那麼在外面哭了一夜,後面還是同住一個院裡的鄰居,我那做秤的王奶奶,起夜到後院上廁所,才把我撿了回去,把我抱回他家睡了一夜。
到第二天早上,王奶奶帶着我們那院裡的幾家鄰居,鑲牙的於嬸,賣小家電的孫奶奶,還有當時還在的一位論輩分我喊太姥孃的老太太,把我抱回了我們家,還順道把我爸給批評了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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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這人其實是非常好的,似乎無所不能,又非常聰明,很愛孩子。
只是那個脾氣,從十來歲時氣就那樣。反正總是改不了,一上了頭,別說外人,就連我爺爺奶奶他都敢罵,敢動手打。
好在他這人就是三分鐘熱度,也就氣那麼一小會,過完還是很虛心的聽別人的批評的。
而且又心疼孩子,所以當時就給我媽道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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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回家後,我爸還在門前趁着燈加班焊大鐵門,就留我妹妹自己在屋裡哭個不停,雖然嘴裡不停叨叨,不停抱怨,
但也好在隨着我慢慢長大,他的年紀慢慢增加,脾氣比起年輕那會也好多了,倒也沒出現意想中的我爸扔小孩事件。
我爸就那麼幹着活,叨咕着,憤憤不平,但終究是沒有動手打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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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老話說得好啊,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嘛。
雖然我爸脾氣慢慢變好了,但他還是聽不得小孩子哭鬧。
偶爾一下還好,但一旦聽多了,幹活本就特別累的他,又休息不好,就會發脾氣,好幾次又拎着我那三四歲的妹妹往後院扔。
好在那時候我都大了一點了,也比較懂事,所以每次我都會去後院偷偷把她給帶回來,然後我跟她一塊睡在裡屋那個搭起來的小房間,抱着她哄她入睡。
就這麼過了大概好幾年吧,到我小學六年級那時候,我妹都已經七週歲半了,還是很粘着我,害怕我爸。
我媽覺得都那麼大了,就不適合再睡一塊了,所以我就開始自己睡了,我妹跟我爸媽他們一塊睡。
然後也就是在分牀睡的第二年吧,我就小學畢業了,考去了縣裡的一所初中上學。
我走以後,我妹也就被分出去了,自己睡我之前的那張牀,起初很是害怕,怕黑怕鬼。
直到現在,她都特別怕黑,睡覺都是開着燈睡,而且不是跟我們一塊的話,一個人壓根不敢走夜路。
我想可能就是小時候分牀時自己一直哭鬧沒人理給嚇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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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初中後,就一直在縣裡住寢室了,包括後面的高中,大學,讀研,其實都基本很少回家了,但我每次回家時,基本上都會看到韋老師。
他每次見到我都挺高興,覺得我當年是聽進了他的話的,總是誇我。
我初中那會,他其實就已經到退休年齡了。
但老韋他不同於其他那些一邊幹活一邊教書的老師們,他是一直教了幾十年書的老教師,沒什麼其他技能。
而且從形體上來說,他就是個鄉村裡常見的乾巴枯瘦老頭,沒什麼力氣,也幹不了工地。
所以他一直在三小沒走,還找了一份敲下課鈴的閒活。
對了,忘了說了。
那時我們的鈴鐺,都是老師手動去敲的,一個大鐵鈴鐺高高掛着,下面繫着一根繩,一下課或者上課,就會有人拉動繩子,噹噹噹的聲音就會響起來,就上課了。
老韋就那麼在我初中的三年時間裡,在三小敲了三年的鈴鐺,也愈發的身體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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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我高中時,即便是我們那簡陋的小學,也有了國家的撥款,有錢了,改建了。
我小學那會每次體育課都要去泥巴操場拔的草,早就沒了,換成了一大塊水泥地;
當年泥巴上鋪墊鍋爐炭渣而生造出來的,有很多孩子擱上面打架的200米跑道,也沒了;
我那聽了好幾年的上下課鈴聲,也沒了,換成電子鈴鐺了,特別響,但沒有那種味道了,總感覺聽着不得勁,雖然我已經在縣裡聽了六年。
後來我考研落榜那年,跟着我爸一塊下鄉去幹一個村裡小學的活,看到人家學校裡就正好掛着那麼一個大鐵片,還有一個鐵的小錘頭。
反正那時候也沒學生在,我就直接抄起錘頭狠敲了幾下。
當!噹噹!
聲音一響起,我立馬就覺得無比舒坦,好像又回到了那時候一樣。
…………
但我敲人鈴鐺這事,已經是老韋死後好幾年才發生的了。
當我高二時,三小的鈴聲換成電子的之後,那個手搖的鈴鐺就沒了,也就不需要搖鈴人這個閒職了。
那時候他已經69歲多快70歲了,身體又一直不大好,就連看大門學校都不大願意要了,生怕他哪天在門衛室坐着坐着就沒了,所以就勸他徹底退下去,回家清休,享受下家庭的溫暖。
於是老韋就徹底失業了,只能回家呆着了。
那年,我17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