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見過世界上的另一個她,但我無數次聽說過她的存在,爲她而嘆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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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當年鎮上初中班裡的尖子生,連續三年在縣裡的數學競賽中拿到最高分;
她曾是班裡最優秀的學生之一,雖有些偏科,卻依舊穩佔前三,讓老師們都無比看好,都說她一定能考上大學,以後能當大官;
她也這麼認爲,卻從不驕傲,只是埋頭苦學着,爲中考做着準備。
世上永遠有好人有壞人,且好人壞人都並不像現今一些故事中的那樣,壞的那麼明顯,壞的腦門上就寫着我是壞人。那是對真實世界的複雜人性的侮辱。
她的家境並不好,但成績很好,所以常有人找她請教問題,她也熱心幫人講解。
時間這麼一長,班裡那些家長比較有錢或權的孩子,就會走點門路,成爲她的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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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同桌裡,有一位跟她關係特別好的小姑娘。
小姑娘很有禮貌,家裡也比較富裕,知道她都是靠着些鹹菜乾糧度日,也就時常會在求教問題時給她分一小塊蘋果,很甜。
小姑娘的父母人也特別好,聽說了她的情況後,還邀請她去他們家裡玩,邀請她跟小姑娘一塊學習。
她家的兄弟姐妹很多,母親身體又不好,父親靠着做點辛苦生意賺錢:用架車裝幾百斤的粉條,帶幾塊乾糧,從村裡一路那麼靠人力拉着幾百斤粉條,走幾百裡地到市裡去賣,賺點倒差錢。
父親常不在家,且辛苦無比,所以當小姑娘的父母表示要邀請她到他們家寄宿,且只需要她輔導小姑娘,再自己帶點乾糧就好時,她的母親和她,都直接答應了下來。
於是她就這麼去到了小姑娘家裡住着,住在鎮上,睡在他們爲她支在客廳裡的一張牀上,不用每天都徒步十多裡地往返學校和家之間了。
很奇怪的是,小姑娘明明也很認真學習,經常向她請教,甚至在那個年代裡都有自己的小房間,以及重視知識,支持她讀書的父母。
成績卻總是上不去,每次都是比她差了一大截。
一次兩次也就罷了,但時間一久了,小姑娘的父母也就開始慢慢變了想法,覺得是她故意藏着掖着,不好好教。
他們還是用着她繼續教自己的女兒,卻在她處於被用到的時間之外刻意針對她,想要爲自己的女兒創造條件。
小姑娘在自己屋裡寫作業,有不懂的就喊她過去講解。
講完之後,小姑娘繼續在裡屋看書,她沒資格一起在那裡呆着,她得回到客廳,回到自己那用家裡帶來的破牀單隔開來的一角天地。
雖然住的不是很好,但她不在意這些,總歸是能不用每天浪費那麼多時間在上學路上,能多有點時間學習了。
然而她發現,隨着小姑娘一次次都考不過她以後,那對心地善良的叔叔阿姨,也慢慢的有意無意故意在她周圍攪擾不斷了。
他們總是在她寫作業看書的時候把收音機的音量開到很大,還故意大聲聊天,生怕她聽不到似的。
她有一次跟他們說了這事,希望他們能讓她跟小姑娘一塊呆在裡屋,或者他們能把聲音降低點。
他們一臉不屑,說真正好好學習的人,肯定是不會被外界環境影響的,說她聽到這點聲音就感覺心煩意亂,肯定是她自己心裡就想玩,就想不好好學習。說她壓根就不是讀書的料,繼續讀也就是浪費家裡的錢,還不如早早下學打工好。
她知道他們是在嫉妒她,嫉妒她明明長得又醜,家裡還窮,卻總是能考好,總是能比他們的女兒更加優秀。
所以她更加努力的學習,心裡憋着一股勁,想着等中考時,一定要考上師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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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有個說法,就是,最厲害的學生們都去做老師了。
這話確實沒錯。
那年代考上師範的難度,可比現在高考大得多,一個縣裡那麼多學生,師範每年也就只招幾個而已。
她中考那年,師範在全縣一共招8個人,她考了第7名,後面並列排着第8名第9名。
789三人的分數都是一樣的,所以每個人都有希望,但也每個人都可能被放棄。
因此每個孩子的家長都在努力活動,想要讓自己家的孩子考上。
她的父親帶着自己辛苦掙來的錢去找到了她的校長,金校長。
金校長表示,這事好操作,但是聽說她父親是位大商人,家裡據說藏着好些茅臺。
她的母親雖然沒啥文化,卻是非常重視文化,一聽老金這話,
當即就咬牙花2000塊買了一瓶茅臺給金校長送去了,一同過去的還有塞在酒盒裡的2000塊錢現金。
那是八幾年,4000塊錢,就這麼送出去了,爲了一個名額。
老金表示,她是個好孩子,肯定不會落榜的,安心等消息吧。
然後反手用她父親送去的這錢,找了更高一級的人物說上了話,把原本的第9名,他的一位遠房晚輩,給弄上去了,把她給打成了正好差一位的落榜生。
她就此落榜了,還讓家裡賠了八幾年的4000塊錢,險些經不住打擊直接瘋掉。
後來在次一年,她母親的病情惡化,家裡大把的錢往醫院裡砸,母親的病卻始終不見起色,日子也愈發艱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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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候,她落榜的第二年,當年的那位小姑娘,她的好朋友,的家長,
知道了她家的事以後,表示要跟她做一筆交易,只要她替小姑娘去參加中考且考入縣城高中,就給她3000塊錢,還能讓她也進去讀高中。
她想着只是考個普通高中的話,還是有些把握的。
再加上小姑娘的父母無比自信的拍胸脯保證,一切他們都安排好了,都是打點過的。
只要她去考就行了,壓根就沒任何風險和壓力,輕輕鬆鬆就能拿到幾千塊鉅款和讀高中的機會。
所以她就去了,在自己的試卷上寫下了小姑娘的名字,而小姑娘也在自己的試卷上寫下了她的名字。
考試進行的很順利,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小姑娘的父母真有那麼大能量,她和小姑娘,真的都上了縣裡的高中。
只是那3000塊,她並沒有拿到。
他們說是在疏通考場時花的太多了,手裡暫時沒那麼多了,只給了她300,讓她先讀着書,後面他們會補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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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開學不過一個月,就東窗事發了。
但奇妙的是,小姑娘並沒有受到波及,只有她被退了學,還丟了自己的名字。
從那時起,小姑娘就叫鄭梅梅,她不再是鄭梅梅。
她丟了自己的名字,還徹底丟失了再上進的機會——她被永久禁止參加中考。
但好在那3000塊確實拿到了,他們爲了讓她承認是她自己爲了錢而走了邪路,甚至還多給她加了1000,總共給了4000塊錢。
這4000塊錢,對那時候的她的母親而言,真的是關鍵的救命錢,所以她倒也沒有抱怨什麼。
只是在這幾千花完了之後,她的母親還是沒能救回來,死在了自己家裡,而她也終於徹底崩潰了。
曾經連續三年全縣數學競賽第一名的她,那麼優秀的她,就那麼瘋了好久,成了一個失去前途,失去至親,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名字的神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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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死後不久,她的父親也因爲心臟問題差點死掉。
男人在醫院裡對着他們姐弟六個逐人交代遺言時,着重交代了她,讓幾位姐姐妹妹以及弟弟,一定要好好照顧老四。
而就在男人親自拉着她輕聲交代時,她突然又恢復了過來,跪在地上抱着父親的胳膊大哭了一場,直接哭到昏死過去。
許久後再次睜眼時,她趕緊跑着要去看父親是否還在。
還好,還在!
雖然交代了很多,但病牀上的男人終歸還是放不下牀邊圍了一圈的兒女們,放不下小兒子,放不下四女兒,不捨得他們。
於是他對天上的星星說,你先去吧,等我把他們都養大了,等他們都成家立業了,我再去看你。
男人就這樣從死亡邊境生生跑了回來,硬是擊碎了醫生下達的死亡通知,活了下來。
並且此後四五十年間,他一直未娶,一個人辛辛苦苦拉扯大了幾位兒女,眼見他們逐個成家立業,眼見第三代人長大工作結婚,眼看第四代人出世……
他不想讓老四的才學就這麼浪費了,所以他又拿着最後的一點積蓄,想了一個辦法……
待她恢復正常以後,她的父親又花錢找人給她弄了一個教師的職位,私立小學教師。
這錢還是老金收的,工作也是老金給安排的。
老金承諾,只要她熬住了,過幾年考個公立的編制,入了編,那以後退休了就是神仙般的日子。
她去幹了,但她原本的名字已經屬於另一個人了,所以她又給自己起了一個新名字——鄭樹仁。
很男性化的名字,但意思卻很簡單,培育樹立仁德之人。
從此,她就是鄭樹仁了,那個叫鄭梅梅的,學習成績很好的女孩,就是世界上的另一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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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樹仁當教師的第三年,隔壁七八里遠外的另一個村的,一家同樣以做生意而在十里八村出名的生意人,看上了她的才學,就找人過來提親了。
屠戶家的兒子長得很秀氣,一副讀書人模樣,喜歡戴一副眼鏡,穿個灰色風衣,文靜的像個學生似的。
男人雖然看起來很文靜,但也是很有本事的一個人,不過二十出頭,就在縣城裡自己搞了一個汽車修理廠,是能掙大錢的人物,年輕才俊。
男人不大喜歡這門親事,他自身就是外表極其出衆的人物,自然也喜歡長得好看的,反而不在意學問。
最終還是屠戶強壓着成了這門親事,他見多識廣,早早的就看出了以後時代是個沒文化寸步難行的時代,所以異常重視這位有文化的兒媳婦,夫妻倆人都很寵她。
鄭樹仁也因爲結婚的緣故,再次錯過了考公立教師的機會。
結婚後沒過多久,她就辭去了教師的工作,徹底從當年的尖子生行列中消失不見,跟着男人做各種生意,賺點辛苦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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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起初幹汽車修理,賺錢倒也賺錢,但壓根沒有存錢的想法,大手大腳,喜歡吃吃喝喝,所以沒幹多久就倒閉了。
不止一分沒賺到不說,還連屠戶給他的好幾千塊錢也賠完了。
那可才九幾年,萬元戶在附近村裡都是厲害人物了。
而屠戶對這無比疼愛的二兒子,直接就給他拿了八千塊去做生意,後面又零零總總的給他送米送面送吃的弄了許多,相當於直接給了他一個萬元戶身份去創業。
男人的汽車廠失敗後,屠戶又給他在鎮上弄了一個生意,讓他繼續幹,結果他又賠完了。
又是花了很多錢,還欠了很多錢,最終靠着她的嫁妝錢還了賬。
後來男人又搞了個裝修生意,用修車時學到的電焊技術開始焊一些農具來賣,然後焊大鐵門,後來又焊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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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修生意這麼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她也跟着男人一起這麼幹了二十多年的辛苦活。
她曾握筆寫字的纖細白淨手指,如今早已佈滿傷口,粗糙無比。
她曾是老師最欣賞的學生,以至於幾十年後,當她一身灰塵的,幹着老家的裝修活而被當年的老師認出來時,
老師還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她竟然在農村裡幹些這種苦笨力氣活。
老師們都以爲她早早的就考上了師範,然後前途無比光明的活了很多年,從未有人想過她竟就在這附近不過七八里遠外的村子裡幹活。
這麼多年過去,她早已不在意此事了,只是淡淡跟老師們打着招呼,不願聊起當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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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後來加入了她當年的初中同學羣,用的名字是鄭樹仁,沒人認識,羣裡的人都以爲那位開奧迪a8,自己開了私人醫院,兒子在國外留學的人,是她,是鄭紅梅。
那位鄭紅梅後來也改了自己的備註,讓她在這個羣裡能成爲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
大家起初對鄭樹仁的事很關切,卻不過兩天後就又開始直接認定另一位鄭紅梅是那位曾經的尖子生了,很是親熱的喊着梅姐,熱切地聊着當年讀書時的趣事。
鄭樹仁,這個原本不存在於七三班的人,也無法成爲七三班羣裡的鄭紅梅了。
她只是這羣裡的一團空氣,偶爾在幹活閒暇時看看大家都在聊些什麼。
看着世界上的另一個她在人羣中間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