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和合在中國古代性觀念中佔有重要地位,與中國人的觀念形態有着深刻的關係。按照中國文化的觀念,男女之間的微觀關係與天地之間的宏觀關係相似,陰陽和合是生命之道,生存之道,它不僅是一件好事,而且對於人的生命是至關重要的。
只是從宋明理學開始,才把性看成壞事,把人的和意志看成是和自然的規律相對立的。這種觀念一直延續下來,使我們丟掉了自然古樸的性文化。到了上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的極端時期,對性的隱匿、規避、恐懼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巔峰狀態,在“樣板戲”中,任何能夠引起性聯想的情節和人物關係都被掃蕩得一乾二淨。
如今,這種觀念已經顯得荒謬和過時。然而,它的餘威還在,它存在於社會現實之中,隱藏在關於安全套的大量論爭背後。如果一種健康的性文化能夠建立起來,類似於如何處置安全套這樣的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而人們的身體就能夠得到最有力的保護,從而避免“因虛(觀念)害實(利益)”的悲劇,最大限度地減少不情願的懷孕和性病艾滋病在國的傳播。
週末夫妻與人際關係多元化
目前,在中國的大城市出現了一種“週末夫妻”現象,這一現象又被叫做“婚內單身”。它指的是夫妻兩人同城相處卻各有住處,定期相聚,分居的原因不是不可抗的客觀厚因和感情矛盾,而是當事人自願選擇的一種生活方式。
這種現象之所以使我們感到怪異、匪夷所思,主要原因在於我們長期生活在關係模式單一的社會當中,一夫一妻同居一室,然後加上一個孩子,直到終老。大多數人曾是這樣生活,正在這樣生活,也將終身保持這種生活方式。然而,正如福柯有一巧說:我們擁有一些人際關係的模式,比如說婚姻關係、家庭關係,但是我們所擁有的人際關係的類型少得多麼可憐啊。其實人性是無限豐富的,人和人之間的差異是無限豐富的,人民羣衆有無限的創造力,“週末夫妻”就是他們自發創造出來的一種新的人際關係模式,一種新的生活方式。這也是正在中國和世界其他地方發生的人際關係的多元化趨勢的一種反映。
現代都市生活中的人際關係模式與傳統社會相比發生了極大改變:人們對計劃生育、人工流產、離婚、同性戀較以前有了更高的接受程度。從20世紀60年代中期開始,結婚率從瑞典和丹麥開始下降,波及英國,70年代傳到美國和西德,再後是法國,同居率和離婚率上升,1∕3的婚姻以離婚告終。在美國,離婚率高達50%。在北歐國家,所有同居的對子中,有一半是非婚同居。同性婚姻或合約婚姻在各個發達國家陸續得到法律的認可。“週末夫妻”正是全球範圍內的人際關係多元化趨勢的表現之一。
這種發展趨勢反映在理論上就是人際關係的多元論。人際關係的多元論曰益被世界和中國的人們所理解和接受。人際關係的多元論主張按照人性的需求和感覺來表達自我,拒絕任何單一的固定的表達方式。它的核心原則是這樣一種新的理念,即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是健康的和自然的,而不是病態的、邪惡的或者錯誤的。
人際關係的多元論表達了人對生活方式的豐富多彩的需求,它不斷地拒絕被分類定型,不斷地脫離所有的特殊認知和固定事實。反對生活方式和人際關係的單一模式的實踐,是一個自由對禁制的反叛:它反對將生活方式和人際關係單一化、定型化。
人際關係的多元論的理論基礎來自人性的多元,來自人際關係的無限可塑性。
人際關係的多元論告訴我們,人性是豐富多彩的,而不是單一的,許多不同的生活方式都可以是好的,每一個人和所有的人的生活方式都可以是好的。人際關係的多元論的中心思想是對不同生活方式、不同的做人方式以及對每個人追求自我目標的尊重,是將民主原則運用於個人領域,而一個民主社會的首要條件,就是培養人們對各種價值觀的兼收幷蓄的寬容態度。經過這十多年的變遷,人際關係的多元文化已經被越來越多的中國人接受,它將有助於我們建設一個自由、民主和健康的多元文化的新時代。
我爲什麼研究性
常有人問我:爲什麼要研究性?
答案是,在中國搞性的研究有一點冒險犯難的挑戰感覺;有一點越軌犯規的淘氣感覺,外加有一點先鋒前衛的叛逆感覺。然而真正的原因還要追溯到我生長的環境。我屬於20世紀50年代出生、60年代進人青春期、70年代談婚論嫁的一代人。那30年,“性”這個東西在中國是一個怪物。在所有公開的場合,它從不在場;可是在各種隱秘的地方,它無所不在。用王小波的話來說,當時的社會有“陽”的一面,還有“陰”的一面。人們在“陽”的一面是一副面孔;在“陰”的一面是另一副面孔;在“陽”的場合說一種話;在“陰”的場合說另一種話。而“性”這個話題絕對屬於“陰”的世界。
在那30年間,由於性處於社會的陰面,整個社會的性觀念相當扭曲、變態。門內飲酒門外勸水者有之;滿口仁義道德滿肚男盜女娼者有之;要不就是天真、純潔、羞澀到幼稚的程度。直到如今,人身體的這部分器官還是被賦予遠遠不同於腦、心、手、足這些器官的意義、價值和重要性。對於與性有關的一切,要特別地加以防範,似乎它是一切罪惡的淵藪,所謂“萬惡淫爲首”。這種反常的現象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想搞清楚:我們中國人爲什麼在性的問題上會如此的扭曲、如此的變態、如此的壓抑。
中國人很少會想到,在性的領域,許多事與人的基本權利有關,比如人可不可以**?女性可不可以主動提出性要求?同性戀伴侶可不可以結婚?虐戀愛好者可不可以組織自己的俱樂部?人可不可以出賣自己的身體?
中國文化一向強調義務,忽視權利。人們習慣於爲了盡義務而犧性自己的權利。在我們的文化中,個人的權利常常以社會和國家的名義受到壓制。
弗羅姆在講到歐洲中世紀時說:那時,“個人”尚未形成。在當時中國,人們還在以社會、國家和文化的名義壓抑性的表達,原因恰恰在於我們這個“個人”尚未形成。因此,義務是好的,權利是壞的;盡義務是美德,要權利是邪惡;盡義務受褒賞,要權利遭貶抑。如果說當代中國人對於經濟、政治、人身安全之類的個人權利已經有了一點要求,那麼在性的領域個人可以擁有哪些權利卻完全沒有概念。在伸張個人的性權利方面,人們還遠遠做不到理直氣壯,反倒是心虛氣短得很。
長期以來,由於在“文革”中達到荒謬程度的道德純淨氣氛的影響,中國一直處於“談性色變”的社會氛圍當中。道德保守派一直沒有放棄純淨社會道德使之儘量趨向于禁欲主義的目標。他們順應(或者說利用).社會中一部分人的保守道德觀念,壓制另一部分人的權利。在中國一部分人羣進入現代化的都市生活之後,個人主義漸漸得到應有的地位,也漸漸在人們的觀念中與自私自利的利己主義區分開來。人們越來越多地意識到自己的權利,一些“準羣體”也漸漸形成爲“利益羣體”(達倫多夫語),他們希望運用自己的權利,實現自己的利益,爭取和保護自己作爲一個人的一般權利和作爲某個利益羣體的成員的特殊權利。在這一斗爭當中,與性有關的權利正在進人中國人的視野。
性的罪與錯
性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權利之一,是天賦人權的一項內容。我國古代聖人早就說過:食色性也。換言之,吃和是屬寧人的本性。此話用現代的人權話語來講就是:性是每一個人天生就有的人身權利。因此,在各國憲法中,就像完全用不着寫上“人有吃飯的權利”一樣,也用不着寫上“人有性的權利”,這項權利是包括在人的生存權裡面的。
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伽鎖之中。在所有的文明社會和所有已知的文.明時代中,對人類的性行爲都會有某種程度的控制。完全對性不加控制的社會和時代是沒有的。這種控制將人類的性分爲三種類型:第一種是有罪的,第二種是有錯的,第三種既無罪也無錯。
在不同的社會和時代中,對性罪的規定有不同,例如有的社會懲罰肛交,無論它發生在同性戀人當中還是異性戀人當中;有的社會懲罰婚外的性關係,那就是實行通姦法的社會。隨着時代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關於性罪的規定有越來越寬鬆的趨勢。在實現了現代化的社會中,性罪已經縮小到僅僅涉及強迫和侵害他人的行爲範疇,例如強姦、誘姦、猥褻等,所有發生在成年人之間的、自願的、私下的性行爲都不再被認爲是犯罪,不再受到犯罪法懲罰的自然也包括肛交、通姦等行爲在內。
有些性行爲雖然不算犯罪,但卻屬於犯錯。其中最典型的就是通姦。在取消了通姦法的社會和時代,通姦不再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是由於它違反婚姻道德和婚姻的忠實承諾,要算是一種道德錯誤。除非配偶另有約定。也就是說,雖然進人婚姻關係的自然人仍然有着一個未婚的人的所有權利,其中也包括性的權利,但是他並不可以隨心所欲,與婚姻關係之外的人隨便發生性關係。人並不會因爲進入婚姻關係就喪失與配偶之外的第三人發生性關係的權利,犯罪法也不會因爲某人同配偶之外的第三人發生性關係而加以懲罰,但是通姦確實是錯誤的,犯了違反婚姻承諾的錯誤,會造成某些婚姻離異的不良後果。
所謂“雙方另有約定”就是在配偶雙方知情同意的情況下發生的與第三人的性行爲,例如換偶活動中的行爲和多邊戀類的性行爲。換偶是出於配偶雙方同意的自願的婚外性行爲,由於知情同意,也就不存在違背忠實承諾的問題了。多邊戀是西方社會在世紀之交新興起的一種人際關係,即配偶雙方知情允許第三人或第四人進入他們的婚姻關係,大家和睦相處,既有情也有性,這樣的關係當然也並不違背忠實承諾。
第三種性行爲是被現代文明社會認定爲既非罪、又無錯的行爲,那就是發生在未婚成年人之間的、出於雙方或多方自願的性行爲。其中比較典型的是同性性行爲和非婚個人之間的性行爲。在私人場所發生的同性性行爲雖然被許多異性戀者當做難以理解的事,但是它並不侵犯任何人的權利,也不傷害任何人,所以既不涉及法律,也不涉及道德。非婚個人之間的性行爲也是這樣,不侵犯任何人,不傷害婚姻關係,所以既不涉及法律,也不涉及道德。發生在非婚個人之間的“一夜情”式的性行爲也屬於這個範疇。由於“一夜情”大多是性與愛分離的性關係,所以好多人對它十分反感。在現代社會中,這種形式的人際關係有愈演愈烈之勢。
總的看來,社會文明的進步使整個社會在性的行爲規範上變得越來越寬鬆,被規定爲犯罪和犯錯的行爲會變得越來越少,與此同時,人類性行爲的自由空間會不斷擴大,整個社會因此變得更加和諧,人的得到最大限度的滿足。
第二部分東方和西方(1)
科學還是藝米
在我看來,弗洛伊德、馬爾庫塞和福柯三人是性思想史上最重要的思想家。弗洛伊德認爲,人類的性文明史就是人被壓抑的歷史。本能(原欲、力比多)與文明是對立的。因此在他那裡,性的發展史是一個從自由到壓抑的過程。弗洛伊德說:“人體從頭到腳皆已順着美的方向發展,唯獨性器本身例外,它仍保持其屬獸性的形象,所以不論在今日、在往昔,愛慾的本質一向總是獸性的。要想改變的本能委實是太艱難了;……文明在這方面的成就總不能不以相當程度地犧性快樂來換取。”在他看來,壓抑是爲獲取文明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如果令每個人的本能自由地迸發,社會將不成其爲社會,文明也就會喪失。因此,文明只能是壓抑性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