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氣質論批判
女性主義認爲,對性別氣質的傳統看法已經成爲一種對女性的壓制力量,它甚至會影響到人們對精神健康的評價標準。一個以精神病醫生爲調查對象的調查表明,他們頭腦中精神健康的標準因性別而不同:他們對健康、成熟的成年男子的描述與對精神健康的成年人的描述幾乎完全一致,其中包括獨立性、冒險意識和自我肯定等;而他們對精神健康的成年女子的描述卻包括溫順、依賴、易於爲小事激動等。由此可見,傳統的男子氣質被醫生看做是心理健康的規範和標準,這就使女性受到雙重約束:一方面,如果她們打算做個健康、成熟的成年人,就很可能被戴上不正常的帽子(有男子氣的女人)。另一方面,如果她們用傳統文化對健康成熟女子的要求來約束自己的舉止,必然會感到憂鬱,不滿足和受到多種精神困擾。
因此,一些西方女性主義者激烈批判對所謂女性氣質的規範化,認爲這是男性文化對女性的壓制手段。她們對弗洛伊德“嫉妒”論的抨擊特別激烈:嫉妒理論認爲,女性膽敢追求生理上達不到的境界,是女性受罪的根源,誰若渴望過一種較少羞辱和約束的生活,誰就會立即被說成是不自然的,是遺傳身份的變異。一個女人想反抗“女人味”即女性的氣質地位和角色,便會被看作近於精神病,因爲正如“生理就是命運”一樣,女人味就是她的命運。
一個轟動西方的、對人們在性別問題上的思維定式具有顛覆性的發現是瑪格麗特·米德對三個原始部落中與西方大相徑庭的性角色的考察。她發現,雖然這三個原始部落坐落在方圓100英里以內,但其性角色規範卻完全不同,尤其有趣的是,這三種規範又全都不同於西方文化中的性角色規範。
其中第一個部落中,男女兩性的行爲模式都像西方文化中對女人的行爲規範要求一樣,即一種柔和的行爲方式,在西方人眼中是“女性的”和“母性的”;第二個部落中,男女都如西方男性的行爲方式,即一種殘忍的富於攻擊性的行爲方式,脾氣暴烈,敢作敢爲,在**上積極主動,“具有男子氣概”;第三個部落中,男人的行爲就像西方文化中女人的傳統行爲方式——敏捷,負責購物,所負責任較女人小,並在感情上依附於女人;而女人卻個個精力充沛,善於經營,而且不事奢華,是不受個人情感影響的管理者。米德以她對原始部族的研究爲女性主義理論提供了新鮮的證據和獨特的觀察視角。她的重要發現表明:世界上各個社會都有性別分工;這種分工的原因並非僅僅源於女性的生理功能,某種性格特質被認爲是男性氣質還是女性氣質是因文化而各異的,因而是人爲的,並不是什麼與生俱來的“自然秩序”。儘管許多文化中都盛行男主外女主內,但的確也有男主內女主外的文化。米德的發現可以作爲反本質主義的證據。
波伏瓦的觀點也接近於反本質主義的觀點,有一次,當記者向她如何看待“女人天生比男人愛和平,女人是生命的孕育者,男人是天生的破壞者”這種說法時,波伏瓦說:“那真是荒唐,因爲女人應當從人而不是從女人的立場出發來爭取和平。這種論辯是無意義的,因爲如果說女人們是母親,男人們就是父親。……總之,不管人們如何假借女性氣質或女性本能的名義鼓勵女性爲爭取和平奮鬥,女性應永遠丟棄這種‘女性’論證。這純粹是男人的詭計,要使女性地位降低到只具生殖能力而已。其實女人只要有了權力,其行爲就與男人無異,絕無例外。你看甘地夫人、梅厄夫人、撒切爾夫人及其他,她們當然不會突然變成慈悲或和平的天使。”
後現代女性主義者激烈批評性別問題上的本質主義,它的主要論點在於,否定把兩性及其特徵截然兩分的做法,不贊成把女性特徵絕對地歸納爲的、非理性的、溫柔的、母性的、依賴的、感情型的、主觀的、缺乏抽象思維能力的;把男性特徵歸納爲精神的、理性的、勇猛的、富於攻擊性的、獨立的、理智型的、客觀的、擅長抽象分析思辨的。這種觀點強調男女這兩種性別特徵的非自然化和非穩定化,認爲每個男性個體和每個女性個體都是千差萬別、千姿百態的。它反對西方哲學中將一切作二元對立的思維方法,因此它要做的不是把這個男女對立的二元結構從男尊女卑顛倒成女尊男卑,而是徹底把這個結構推翻,建造一個兩性特質的多元的、包含一系列間色的色譜體系。這種觀點雖然聽上去離現實最遠也最難懂,但它無疑具有極大的魅力,它使我們跳出以往的一切論爭,並且爲我們理解性別問題開啓了一個新天地。
近年來,歐洲許多國家女性運動把反對小學教材中有歪曲女性形象的內容提上了日程,因爲它在人們的心目中形成關於女性的錯誤的刻板印象。但是,像葡萄牙女性地位委員會“改變方案”組那樣有系統、有組織的工作,還是第一次。所謂“改變方案”就是改變對女性態度方案。“改變方案”的發起人是位教育心理學家。她認爲應該從尚未形成男女不同概念的幼兒開始進行教育。在里斯本,她們選了五所小學作爲試點。她們制定了一份調查表格,讓每個學生填寫,從而瞭解孩子們在男女觀念方面的狀況,然後有針對性地進行教育。
如女孩子天性就是膽小怕事、羞羞答答的;男孩子是大膽潑辣、無所畏懼的;女孩子生來愛美,要注意梳妝打扮;男孩子注意的是知識、愛好學問;女孩子應該玩娃娃、過家家;男孩子才玩汽車、玩動腦筋的遊戲;女孩子長大以後要帶孩子、管家務、依靠丈夫;男孩子將來纔是在外面掙大錢、幹大事的;在家裡媽媽總是比爸爸忙,媽媽做飯,爸爸讀報,媽媽打毛衣,爸爸看電視,因爲家務活是媽媽的本職等等。“改變方案”就是要改變這種錯誤的傳統觀念。從幼年時代起,就給孩子灌輸一種新的觀念:男女都是一樣的人,除了生理上的區別之外,不論在學校裡、家庭生活中和將來在社會上就業都沒有理由因性別不同而有所區別。所謂男性職業、女性職業都是人爲的。在家庭中家務由女性承擔並非天經地義。教育女孩子要潑辣大膽些,不要自卑,而男孩子應該溫柔細緻些。教育女孩子要胸懷大志,樹立男孩子能幹的自己也一定能幹的雄心。教育男女孩子自幼要互相瞭解、互相愛護、互相尊重,而這種尊重絕不是停留在表面上那種“女士先行”的形式上的尊重,而是實實在在地尊重女孩子的人格,承認她們的才幹,平等地對待她們。
幾乎與此同時,中國的傳媒卻在討論女性的“男性化”問題。這一討論同上述西方女性主義者涉及的是同一問題,但方向完全相反——西方女性主義的努力方向是試圖模糊性別區分,使女孩更“男性化”,使男孩更“女性化”;而中國的傳媒卻希望將被弄模糊的性別差異重新加強,使女人“更像女人”,使男人“更像男人”。
中國傳媒提醒人們注意女性解放中蘊含的一種“危險”,即漠視女性特徵的危險。有一位記者舉例說,他參加過一次“中國新時期女性電影研討會”,落座前排的女導演個個狀如鐵塔,聲如洪鐘;而坐在後排的男性評論家、理論家們倒是纖眉細指,低聲低語。這種強烈的反差令他感到痛苦。這位觀察者援引馬克思的異化理論,旨在說明女性喪失其性別特徵是一種“異化”。他還斷言:女性與生倶來的溫柔、慈悲、耐心、細緻等特長不會隨着社會政治與生產關係的改變而改變。
的確,我國從上世紀50年代鼓勵女性走出家庭參加社會生產活動以來,“男女不分”成爲時尚,它既是對男女不平等的社會地位的挑戰,也是對男尊女卑的傳統觀念的挑戰。這一時尚在“文革”時期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它不僅表現爲女人要同男人幹一樣的事情,而且達到有意無意地掩蓋男女兩性生理心理差異的程度。那個時代造就了一批自以爲有“男性氣質”或被男人看作有“男性氣質”的女性。在那時,女人不僅要掩飾自己的女性特徵,而且對於想表現出女性特徵的意識感到羞慚,覺得那是一種過時的落後的東西。80年代以來,女性的性別意識在沉寂幾十年之後重新浮現出來。最明顯的表現是,女性開始重新注重衣着化妝,表現“女性特徵”的意識一旦甦醒,立即變得十分熾烈。女性意識的復甦還表現在大量的影視作品中。
在否定“文革”中女人的“男性化”的過程中,又有人矯枉過正,表述了一種近似本質主義的思想:由於女性是人類生命的直接創造者和養育者,因而對生命有着本能的熱愛,這種熱愛生命的天性,使女性具有了獨特的文化意識和文化心態。現代工業社會的最大缺陷,就在於它常常使人忘記了“人是生物”這一點,而生物離開生物性活動,就不可能獲得幸福。如果男性文化將使生命變成機械並使其遭到毀滅,女性就必須履行自己作爲生命的創造者和養育者的職能,發揮母性和女性獨特的社會作用。這類思想的本質主要表現在幾個方面:首先,它假定由於女性能生育,就“本能地”熱愛生命;可是男人也爲生命貢獻了**,也是生命的“直接”創造者,爲什麼他們就沒有“對生命本能的熱愛”呢?其次,它假定男性文化“將生命變成機械”,女性文化強調人的“生物性”,這是缺乏證據的。此類說法同西方有人將男性同“文化”聯繫在一起、將女性同“自然”聯繫在一起的想法如出一轍,而這種劃分是本質主義的。
這種本質主義的性別觀念深人到社會意識中,有時甚至以科學知識的方式表現出來。如前所述,人們在分析男女兩性特質上的差異時都相信:女性邏輯思維不如男性;女性重感情,男性重理性等等。女性是否比男性更重感情?人們以爲這是一個先驗的事實,其實它卻存在着極大的疑點。在我看來,這是一種本質主義的觀念,沒有實驗的證據可以證明,女性比男性更重感情;毋寧說,人類中有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重感情;但是前者不一定是女人,後者亦不一定是男人。換言之,有些男人是重感情的,也有些女人是不重感情的。把重感情當做女性整體的特徵是錯誤的;而把它當成是天生如此更是本質主義的。
中國的傳統性別觀念與西方一個很大的不同點在於,西方人往往把男女兩性的關係視爲鬥爭的關係,而中國人則長期以來把男女關係視爲協調互補的關係。陰陽調和、陰陽互補這些觀念一直非常深入人心。但是,這並不能使中國人擺脫本質主義的立場,即把某些特徵歸爲“男性氣質”;把另一些特徵歸爲“女性氣質”;而且認爲這些氣質的形成都是天生的。後現代女性主義反對本質主義的立場對寧上述文化理念來說是頗具顛覆性的,因爲它根本否認所謂男性與女性的截然兩分。對於深信陰陽兩分的.中國人來說,這一立場是難以接受的,甚至比西方人更難接受。這倒頗像法國和英國革命史上的區別:法國壓迫愈烈,反抗愈烈,雙方勢不兩立,結果是流血革命,建立共和;英國溫和舒緩,雙方不斷妥協退讓,結果是和平的“光榮革命”,保留帝制。在兩性平等的進程中,西方女性主義激昂亢奮,聲色俱厲,轟轟烈烈,富含對立仇視情緒;而中國女性運動卻溫和舒緩,心平氣和,柔中有剛,一派和諧互補氣氛。但是在我看來,也正因爲如此,若要中國人放棄本質主義的觀念,恐怕比西方更加艱難,需要更長的時間。
兩性的刻板印象的存在是一個毋庸置疑的現實。應當如何看待這個現實的存在呢?
我們首先必須認識到,所謂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完全是由文化和社會建構起來的。即使男女兩性確實存在如刻板印象中所說的那些差異,這差異也是由社會建構起來的,而不是由男女兩性的解剖生理差異造成的。即使是生理性別也不純屬於生理領域。由於性別是社會建構而的,因政治、社會和道德都會對發生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