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秋天。
如水的月光下,安達赫治靜謐而安詳。村子中央小廣場上,祭祀狩獵女神阿爾忒尼斯的祭壇上正燃燒着深青色的火焰,光芒照耀着祭壇四周還沒有撤下的豐盛節祭品,使它們依舊保持着獻祭前的狀態——散發着誘人的香氣。
一小隊孩子鬼鬼祟祟地向祭壇摸去,爲首的那個賊頭賊腦地向四下裡打量着,揮手招呼着身後的孩子跟上。
一個孩子忍不住低聲問道:“岡薩雷斯,你確定這麼做可以麼?那可是神聖的祭壇……”
岡薩雷斯,也就是爲首的那個孩子兇橫地瞅了他一眼,一副蠻橫霸道的模樣:“閉嘴,尼爾,什麼時候輪到你質疑我的決定了?”
“可是,那畢竟是祭壇……”另一個孩子忍不住附和尼爾的觀點,在山村的孩子們眼中,祭壇意味着神聖不可侵犯。
岡薩雷斯磨了磨牙,努力在自己稚嫩的小臉上做出猙獰的表情,至於表情的原型則只存在於某本書上的描述:“哈維,閉嘴!你們想一想,祭壇旁邊有多少好吃的?最好的水果,最肥美的烤肉,最可口的點心……”
“這些被女神祝福過的食物只有村中狩獵隊的叔叔們才能享用,好讓他們得到更強大的力量。”尼爾忍不住說道,眼中閃爍着嚮往。成爲狩獵隊的一員,直面那些兇猛的野獸甚至魔獸一直是村中每個少年都夢寐以求的。
岡薩雷斯轉了轉深藍色的眼珠,神神秘秘地說道:“據說神的祝福可以讓我們更有力量,更容易成長爲強力的戰士和獵人。你們不想快點成長嗎?”
對於單純質樸的山村孩子而言,夢想的誘惑力可比什麼美食都要大得多。這一隊孩子立刻全都閉上了嘴,一個個貓着腰利用建築的陰影向祭壇摸過去。山裡的孩子都學過些捕獵的技巧,幹起這個可以說是得心應手。
當岡薩雷斯的小手摸到一隻烤雞的時候,祭壇上的火焰轟然轉爲熾烈,顏色也是由青轉紅。騰起近三米高的火焰將大半個村子映得通紅,嚇得孩子們手忙腳亂地打翻了大半的祭品。
這種異狀很快驚動了村中的大人們,率先趕到的是負責看護祭壇的村老埃裡克。年輕時是村中狩獵隊隊長的他即便年老,也擁有着不俗的戰鬥力,因此惹禍的孩子們在一鬨而散之前就全部被抓住。
埃裡克看着亂成一團糟的祭壇,氣的花白的鬍子一撅一撅:“你們這幫小混蛋,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如果女神震怒,我們……”
孩子們低着頭,一個個捏着衣角不敢說話,少數幾個欲言又止的孩子被岡薩雷斯瞪上一眼也都明智地保持了沉默——作爲孩子王,岡薩雷斯還是頗有威信的。
村裡的大人們很快趕到了現場,看着祭壇上升騰的火焰,再看看低着頭不說話的孩子們,眼中全是恨鐵不成鋼。村長皺着眉頭,聲音裡沒有憤怒,只有威嚴:“儘快準備祭品,老人們和我一起向女神祈禱,這些犯錯的小傢伙一會兒再處理。”
村民們開始動員,祭品倒是好找,但質量上就無法保證向之前那麼好了。於是在村裡的狩獵隊長霍根的挑揀之下勉強湊齊了祭品的數量,開始二次獻祭。村裡的老人們在村長的帶領下跪在祭壇前,唸誦着祖輩傳下來的禱文。
祭壇的火焰在虔誠的祈禱中逐漸恢復正常,村裡的人們都鬆了一口氣,目光也逐漸轉到惹禍的孩子們身上。對於這些不懂事的小孩子,是不能真的下狠手的,但痛打一頓還是必須的。打的輕重則完全取決於在這次行動中所處的位置高低。
霍根乾咳一聲,嚴肅地問:“說吧,是誰出的餿主意?”
孩子們互相看了一眼,當然目光都會掃過岡薩雷斯,但他們的動作確實驚人的相同——互相推諉,絕口不提岡薩雷斯。他們都明白一個道理,這頓打是跑不掉的,如果供出岡薩雷斯還會再加上不知道多少頓私下裡的欺負。
岡薩雷斯看着小弟們的表現,很是滿意。他也跟着叫嚷,這樣顯得更加合理。不過他的指責對象並不固定,這樣可以更好的隱藏自己——書上都是這麼說的。
就在岡薩雷斯自鳴得意之際,一個胖子從人羣裡擠了出來,正是古德里安,略顯臃腫的身材帶來的是比村長和霍根還要大的威壓。他來到岡薩雷斯的面前,在一衆人吃驚的目光中將岡薩雷斯一腳踹翻,隨後是疾風驟雨般的猛揍。
這種程度的胖揍已經超出了應承受的極限,作爲參過軍的七級戰士,村長從古德里安的一拳一腳裡感受到了實在。對,就是實在,每一次打擊都有十成十的力道被岡薩雷斯幼小的身體完全承受,這明顯是把岡薩雷斯當做一塊鋼在鍛打!
“夠了,快停下!”村長疾呼,示意年輕力壯的衆人上前阻止。四五個足有三級實力的狩獵隊成員加上五級戰士霍根一哄而上,七手八腳地把古德里安拉開。霍根一邊拉扯一邊勸解:“夠了,夠了,別打了,再打就出事了。”
古德里安站在岡薩雷斯三步遠的地方,聲音裡有毫不掩飾的冰冷:“自己好好想想我爲什麼打你,想不明白就不要回家了。”
冰冷的語氣令岡薩雷斯因爲疼痛而抽搐的身體抖得更加劇烈。村中最疼愛岡薩雷斯的瑟蘭妮箭步衝上去,將岡薩雷斯摟在懷裡,轉頭對着古德里安怒斥:“你怎麼能這麼對待他,他只是一個孩子!”
古德里安嘆了口氣,轉身向自己的小院走去。作爲村中唯一的鐵匠和公認的最強者,他的威信足以與村長相媲美,因此人羣很自然地讓開了一條道。
聽到那一聲似乎飽含了無盡失望的嘆息,岡薩雷斯掙扎着從瑟蘭妮的懷裡站起,踉踉蹌蹌地走向已經恢復正常的祭壇,單膝跪地開始懺悔。雖然古德里安不允許他有信仰,但允許他向人道歉,在格洛里亞大陸上的諸神都是強者所化,因此本質上還是人。
跪在祭壇前,岡薩雷斯的腦海裡浮現出他讀過的所有書籍,一個個警句如泉水般流過,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明白。瑟蘭妮臉色複雜地來到岡薩雷斯身邊,爲他披上了一件衣服,嘆了口氣。
村長搖了搖頭,示意大家退去。古德里安是在七年前帶着岡薩雷斯來到這個村子的,當時岡薩雷斯還是襁褓中的嬰兒。古德里安本人因爲強橫的武力和高超的鐵匠技藝得以在這裡立足,但他的行事作風卻與村子格格不入,不過在這個武力至上的年月沒有人會去質疑。
相應的,岡薩雷斯的成長也與村裡的同齡人大不相同。足以打倒比他大上兩三歲的孩子的武力和能夠代村長給正在子爵麾下當兵的兒子寫信的能力都證明着他的與衆不同。正是因此,不管古德里安的事成了村裡不成文的規定。
疼痛、飢餓、睏乏逐漸侵蝕着岡薩雷斯的神智,但從小嚴格的訓練讓岡薩雷斯保持着最標準的跪姿,哪怕是昏迷。祭壇上的火焰跳動着,顏色逐漸從深青色轉爲嫩綠,然後一束火光將岡薩雷斯籠罩。
“宿命的反抗者,舊世的終結者,新生的頌唱者啊,謹記吾名,吾將賜福予你。吾名阿爾忒尼斯•得利婭•赫卡忒•塞勒涅•金提婭•盧娜•奧格•狄安娜,吾守護諸位面月之規則,吾庇護山林泉水之靈,吾護佑獵戶之安全,吾守護暗影與光明之界線……”
冗長的話語在岡薩雷斯的精神世界中響起,那是一個溫柔的女聲,卻有着說不出的威嚴。隨着這段話的繼續,岡薩雷斯的身體逐漸被綠光所遮蔽。那綠光文玩如水,卻在刺激着岡薩雷斯的身體。當話語進行到中段時,綠光也便達到了最盛,而後逐漸隱沒在岡薩雷斯體內。當最後一縷綠光消失後,岡薩雷斯整個人突兀爆發出一股紅光!
遠處,古德里安滿臉古怪地看着看着岡薩雷斯,他深知那是血脈被催發的結果!平民們往往認爲貴族是因爲血統而高貴,但只有貴族知道貴族真正的高貴之處是深藏在血統之中的血脈更容易激發!
血脈能力多如繁星,但相同點是強大的毋庸置疑。在戰鬥經驗相差無幾的情況下,任何一個擁有最初級血脈力量的戰士都可以輕鬆戰勝三個同等級普通戰士。而看岡薩雷斯剛剛爆發的那股血色,被激活的至少是中級以上的血脈之力!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進安達赫治時,岡薩雷斯從昏迷中醒來,詫異地看着痊癒了的身體,又想了想昨天的一切。昏迷中迴響在腦海中的話語已經記不得了,但他確乎弄明白了古德里安打他的原因。於是他站起身,向自家的院子走去。
院門外,是明顯站了一夜、髮梢還帶着露珠的古德里安。古德里安的聲音依舊冷漠:“想明白了?”
“管理者的威嚴不應該用在那種地方,那種威嚴已經脫離了它的本質。真正的管理者應該善用自己的威嚴。”岡薩雷斯回答得乾脆,“而且,在某些時刻挺身而出承擔責任,可以更好地樹立自己的威嚴。”
古德里安點點頭,嘆了口氣:“既然你已經明白了這些,我也算是放心了。進屋吧,我去弄點早餐。”
殘陽如血,秋風如刀。
在村頭的小山上,古德里安指着山的外面,問岡薩雷斯:“你想知道山的外面是什麼麼?”
岡薩雷斯沉默了一下,然後斬釘截鐵地回答:“我想。”
似是鬆了一口氣,古德里安有些輕鬆地說:“那就好。山外的世界是你無法想象的廣大,是任何書籍都無法記載的。”
頓了頓,他將一個小盒子交到岡薩雷斯手中,語氣裡是淡淡的不捨:“記住你的全名,岡薩雷斯•馮•迪奧多西,一年後的豐盛節會有人帶着盒子裡式樣的家徽來接你。”
“你要走?”岡薩雷斯很快察覺到對方話語中的不對勁,略顯焦急地問。
“是的,爲了給你一個更廣闊的平臺。”古德里安笑着摸了摸他的頭,“強者總是獨立的,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你要學會獨立,甚至要學會忍耐寂寞。”
岡薩雷斯堅定的點頭,但眼中有掩飾不住的淚光。古德里安嘆了口氣,轉身向村外走去,不快也不慢,但他的話語就在岡薩雷斯的耳邊響起:“做好武技的修煉和知識的儲備,這些在外面的世界同樣重要。同樣,發掘自身的潛力,你會擁有常人無法企及的力量。學會堅強,懂得忍耐寂寞,這是強者必備的素質。”
看着漸漸遠去的古德里安,聽着耳邊的話語,岡薩雷斯只能用力地點着頭,攥緊拳頭。只是,一顆晶瑩不知不覺間從眼角滑落,在地上摔成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