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精衛卓立江輪洞庭號甲板之上,極目長江兩岸。
此時夜幕降臨,在武漢三鎮再度繁華起來的燈炷映照下,天上星月黯然失色,似在顯示李瘋子的興起,使南北各方勢力亦慢慢失去往日的光輝。
王精衛清秀懦雅,貌姐美婦,神色淡定,一對眼神卻又深邃莫測,有一股震懾人心的清新氣息。
這艘船乃武昌政府代包的一條約有七、八百噸的上游小江輪洞庭號,正升滿氣壓,以快似奔馬的速度,朝長江下游上海開去。
王精衛目光落在繁華漢口城外的江邊碼頭,泊滿大小船舶,點點燈火,有種說不出的在繁華中帶上蒼涼的味道!
但王精衛的心神卻緊繫在懷內袁世凱親筆寫給黃興的一封信上。南北和議,最重要的還是要看黃興的態度。
織布局的雙方會談約半小時,沒有談出任何的進展。馮小戥這些鷹派根本沒有和談妥協的心思,而唐紹儀等人也把和談的心思放到了上海。
在雙方公開會談期間,漢口英領事戈福代表帝國主義極力支持袁世凱政權,聲稱:“中國戰爭若繼續下去,將有危於外人的利益和安全”。它們在政治上、軍事上、經濟上、輿論上向南京武昌政府施加壓力,促使它儘快向袁世凱妥協。但是,李瘋子代表的這羣瘋子會害怕這些洋人施加的壓力?
於是以革命軍方面的和談代表伍廷芳尚在上海爲由,雙方默認和談地點改在上海進行。
當晚,唐紹儀等一行遂搭乘洞庭號輪船由漢口前往上海,武昌革命軍方面也有和談代表胡瑛、王正廷同乘洞庭號前往。同行的除了代表以外,尚有顧問、秘書等共約四十餘人。
初時,在船上忽然發現多了王精衛這位美少年,大家很覺得詫異,倒也有幾個人看着王精衛有些面熟,又想不起什麼地方見過。後來,經人介紹,才知就是名赫一時的謀炸攝政王載灃的汪兆銘。
王精衛美目修眉,白色西裝,恰如臨風玉樹,飄逸風流,穿上之人一見便對他生出好感。
馮耿光走上甲板,看到王精衛清麗的身影,走過去,同迎着江風,道:“兆銘君,你我同縣、同庚,在我十七歲的那年,曾同你在家鄉番禺縣應童子試,彼此會過面。當時你很靦腆,面如敷粉,背後拖着一條扎着大紅辮繩的緊長髮辮,動止嫺雅,狀若好女子。後來你還獲得縣試案首,所以我對你可是印象猶深,可不知道兆銘君可還記得我。”
王精衛嘴角逸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淡淡道:“豈敢!”
他們在船上握手憶敘前事,從應試談到炸攝政王,倒也忘了江行的寂寞。王精衛年紀雖輕,閱歷不少,見地、口才都很不差,一船人都被他忽悠的暈呼呼。
漢口。
清廷署理湖廣總督兼第一軍總統段祺瑞率領革職留任的布政使連甲、按察使祝書元等抵達漢口。遂自馮國璋手中接替了第一軍在漢口的指揮權。
唐紹儀剛剛離開乘洞庭號離開漢口,廖宇春,孔文池,夏清貽便抵大智門。
夜色朦朧中,廖宇春左顧右盼道:“今天的時候不早了,最好找個地方住宿,最好還是租界的好。漢口畢竟兵慌馬亂,咱們一介書生,不要在此遭什麼橫禍。我聽說北洋軍軍紀不怎麼樣,南方人也對北邊來人仇視的很。”
孔文池苦笑道:“對,還是去租界安全。聽說在漢口,北洋軍幾乎每天都會遇上革命黨人的恐怖襲擊。北洋軍在千家嶺吃了大虧,聽說已經開始準備北撤。看看京漢鐵路沿線兵站的士兵那幅惶惶不安的神情,就可以想象北洋軍在此的遭遇。咱們多小心一點,沒有壞處。”
孔文池雖說的全是道聽途說,但也夠唬人的。
夏清貽曬道:“去租界?租界也在爲李瘋子惶恐呢,咱們兩手空空,來路不明,租界會接受咱們。我認爲,咱們還是先訪軍司令部。在馮軍統哪裡弄一份文書,一切都搞定。咦,那個不是北軍!”
廖宇春和孔文池循他目光望去,剛好瞥見一隊北洋軍,迎面而來。
夏清貽戲言道:“我們能否交得好運,就要看這傢伙是否虛有其表了。”
廖宇春急道:“慢點,別造成誤會。”
此時這個混亂的漢口,只怕他們舉動稍稍激烈,北洋軍就會朝他們開槍射擊。
三人急步追去時,迎面而來的一隊北洋軍軍士果然立刻擎槍盤詰,黑洞洞的槍口全部指着他們三個人。
“什麼人深夜在此遊蕩?漢口霄禁不知道嗎!”一個軍官喝問道,從陰影后面露出面容。
“是張君馥卿嗎!”廖宇春驚呼一聲,滿臉都是驚喜,被幾隻毛瑟快搶指着的滋味可是一點也不好受。
廖宇春運氣極好,適遇馮國璋帳下總參謀張馥卿。
攔路者正是張馥卿和一衆手下,這馮國璋帳下總參謀含笑來到三個書生身前,上上下下大量了他們幾眼後,淡然問廖宇春道:“這位不是保定小學堂廖軍宇春,這位不是江南名下士,紅十字會會長夏軍清貽,還有這位孔君文池,諸君長途僕僕,夤夜而來有何要事?”
廖宇春有回覆書生意氣,緩緩笑道:“僕無要事,惟趁此停戰時機,來觀諸公之戰績耳。敢問馮軍統何在。”
張馥卿雙目閃過寒芒,一下就猜到廖宇春相見馮國璋之目的。馮國璋正在收拾行裝準備立刻北上,段祺瑞已經來到漢口接受軍權,馮國璋在這個時刻是萬萬不會相見他們的,遂說道:“軍統,爲前線戰事,日夜操勞,甚是疲憊,中宵假寐,尚未醒也。”
廖宇春失望地道:“此停戰時機,千載難縫。天下大勢,爲革命風潮所趨者十餘省,人心渙散,已達極點。政府雖有召集議員之令,然勢力微薄,罕有應者。新內閣一付空場面,機關已失,萬難支持,雖有聖賢,亦將束手,識時務者爲俊傑,應天順人之舉,即爲福民利國之媒。以清廷之存亡,與中國之存亡,兩兩相較,孰輕孰重,無待蓍龜。吾恐欲救清廷,轉危中國,本求建勳立業,適所以殺身隳名,區區報紙之攻擊,猶其末焉者也。老友與大樹亦道誼交,何不乘間進以危言……”
張馥卿警覺的打斷地道:“危言?危言聳聽!?”
廖宇春失笑道:“……何不乘間進以危言,能於此時上書樞府,密陳危亡大計,請皇上效法堯舜,俯順民情,以揖讓而布共和,事成則爲首功,不獨前嫌盡釋,即天下後世,飲水思源,有不頌德歌功,馨香禱祀者哉。萬一不成,急流勇退,至公之心,昭然若揭,亦足取諒於世人。倘計不出此,妄肆武力,以仇殺同胞爲事,甘冒天下之不韙,爲人民之公敵,身敗名裂,爲天下笑,竊爲大樹不取也。春二十年辛苦,積有微階,豈不欲帝政長存,爲紆紫垂青之地。無如世變日亟,禍懸眉睫,嫠婦尚不恤緯,況愛國男子乎。”
廖宇春口沫,說得振振有詞,無非就是遊說北洋軍,配合袁世凱演一出陳橋兵變,把紫禁城的孤兒寡母轟下臺。張馥卿可不敢應承,只是默默帶着他們往軍司令部走去。
廖宇春三人坐在軍司令部一節火車皮裡,喝着熱茶,陪侍着的他的是副官李君壬霖、鄭君士魁。
幾個人不但是熟識,關係更是非比尋常。故而兩人說起密話,一點顧忌都沒有。
冬天夜裡非常寒冷,幾人圍在火紅的碳盆前,李壬霖擁衾暢譚第一軍進攻漢陽事,士氣如何奮勇,歷歷如繪。而南軍戰死投江者,不可勝計,言之可慘。
廖宇春嘆了一口氣道:“大樹於北京出征時,春嘗規以危言,不料曾幾何時,漢口焚殺之案,喧騰報紙,大樹居然爲叢怨所歸,衆口鑠金,積毀銷骨,吾不能不爲大樹危也。迨日前與馬統制錦門,遇於京漢車中,始悉大樹之冤。春曾一再登報,爲之剖白,聊答平生知遇之雅。惟大樹數年悒悒,一旦當革命鋒鏑之衝,乃慨然欲犧牲生命,挽此狂瀾,可謂壯矣。雖然,以春之審機觀變,期期以爲不可。”
李壬霖冷哼道:“殺就殺了,還要什麼剖白!民黨之人出來報紙上叫囂之外,還有什麼能力?現在叛軍處處,我們只要把握機會,必可建立屬於北洋的光輝歲月。袁大人若想要那件黃袍,我老李給他披上,何必做的這麼麻煩。”
張馥卿雙目暴起寒芒,瞬間有斂去,沉聲道:“這話是你可以亂說的,這話傳出去,不是陷袁大人不忠不仁之地嗎!”頓了頓再道:“民黨中人可不止會叫囂,段軍統可是在北邊吃了大虧……”
廖宇春立刻豎起耳朵,沉聲問道:“大軍果真要北撤?”
張馥卿眼中露出一絲不甘,點點頭,看在他曾經爲馮國璋說好話的分上,還是告訴他,低聲說道:“馮軍統,業已交卸;段軍統以湖廣總督,兼統第一軍。馮軍統即於今夜回京。北洋軍撤軍,也就在明日了。諸君要去申江,最好也在明日,碰上李瘋子,只怕又生不測枝節。”
廖宇春搖頭嘆息:“奈何馮軍統竟如此行色匆匆,未能密陳計畫,誠憾事也。”
再略談數語,廖宇春等人就急着要去探一探現充段祺瑞第一軍的參議靳雲鵬。馮國璋已經交卸,會晤段祺瑞更具效果。
在段祺瑞行轅,靳雲鵬密告他們,他們的計畫,可以實行,此間參謀,徐樹錚、曾雲沛,亦頗贊成。旋謁段祺瑞密陳大計,且述與夏清貽南行疏通之策。孔文池亦在旁慫恿,極言此行關乎大局,段祺瑞甚韙之。並訂密碼電本,交靳雲鵬收藏。是日又聞議和大臣唐紹儀,已赴申江。一行人再訪陳紫笙,興辭後,廖宇春門生張孝慈第四鎮執法招飲。席間晤民軍將校胡捷三、陳成城兩人,最後夜寓金臺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