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孝昌花西鄉廟灣黃村子裡,在村子灣南邊的一個土丘邊,有十幾棵粗大古柏樹聳立在路邊,枝繁葉茂,即使在冬天也是蒼翠欲滴,樹冠延伸而出的巨大冠蓋,佔地竟然有好幾畝。此刻,古柏樹羣落的冠蓋下,滿滿當當的坐着的都是人。不少人在初冬時節還光着腳,穿着草鞋,腿上面都是泥,像是從遠路趕來的。這些人又黑又瘦,一看就知道都是幾輩子的農民。也有幾個穿着青布長衫子,像是讀過書的。幾個農家婦女,提着大銅壺,小心翼翼的給每個人手中的陶土碗裡添加煮得黑乎乎的茶湯水。路邊上架一口大鍋裡沸騰着,空氣中飄着狗肉的香味。
兩個身穿新式軍裝的人物在人堆裡顯得異常扎眼,正是李想和宋缺。李想帶宋缺到孝昌一帶進行戰前最後的偵察。路上遇到的黃光中也跟來,他對這裡非常熟,而且黃村人多姓黃,也是黃氏安榮堂的一支。李想也不得不承認,在這個時代,宗族在鄉里之間有絕對的權威。有黃光中在,使他無論偵察還是作戰,擁有絕對的主場優勢。
偵察的結果使李想意識到這次戰鬥會很艱苦。使得北洋軍生出警戒的客觀原因之外,還有主觀上在戰役發起前,李想通電全國,發起將革命進行到底的宣言,雖然沒有暴露這一階段的作戰企圖,但也造成泄密事件,失去了奇兵之效。據黃光中報告,當革命軍大舉出擊京漢鐵路時,孝昌地區的敵人已有警覺,各據點相繼增加了兵力,僅孝昌城就增加到500多人。他們紛紛加固工事,儲備糧彈,嚴加警戒。附近城鎮,來不及撤走的都被北洋軍洗劫一空,無家可歸的流民匯聚成逃難的潮流。
花西周圍數十里各村子的老百姓對燒殺搶掠的北洋軍充滿了仇恨。
身形已經相當龍鍾的老者,看來是黃村輩分最高的一位,臉上堆積着皺紋和老人斑,後腦勺還拖着一個筷子粗的白髮小辮子,朝李想抱拳作揖,這禮節兒還是做得一絲不苟:“大帥,救救我們!”
一個個向李想哭訴北洋軍的滔天罪行。
這些都是一生數十年,臉朝黃土,背朝天,土裡刨食,都是最善良安分的良民,都在旗人的暴行中,在滿廷政府的異種族壓迫下,在一代代麻木的給他們做牛做馬!在兩百六十餘年中,他們不知道經歷了多少風波,多少次辛辛苦苦,生死來回,纔在這片土地艱難的生存下去。從始至終,滿清朝廷對華夏民族的壓迫只是越來越深,防範的越來越嚴,任何能夠喚醒民族之氣的事物他們都會排斥,通過一切手段閉關鎖國,把麻木的民衆關在黑屋子裡,不遺餘力的實行愚民政策,直到把國人變成東亞病夫,把國家折騰成老大中國,擠迫得這個民族無法生存。
這樣壓迫擠兌,給華夏民族造成的傷害,就是辛亥革命之後,也遠遠沒有終結。其後發生的一場中日全面與持續的歷史大決戰,這場民族的災難總共持續了八年,雙方動員兵力在十萬人以上的會戰總共進行過22次,雙方兵力在一萬人以上的戰鬥1117次,小型接戰更是以萬計,僅登記在冊的中國軍人傷亡了三百六十萬人,中國平民死亡了三千五百萬人,接近六千億美元的財產以及無數的文物遭到日軍的摧毀與劫掠。
這些當然都是後來地事兒了,但是華夏民族的災難,卻是在李想踏足的這個時空的時候早就開始了。
北洋軍閥,不正是在爲民族的劫難添磚加瓦?這個繼承滿清瘤毒的團體,封建、專制、腐臭,有這大清軍人的優良傳統本色,媚於上,勇於內,更怯於外。其後惹起的軍閥混戰,民不聊生,還不如前清制度。
面前地這些老人,正一把眼淚鼻涕的向李想訴苦。北洋軍不敢跟洋人挺腰把子,但是魚肉百姓,橫行鄉里,是非常在行不過的。
對於這裡善良的做了一輩子良民的人,那份承受壓迫和剝削的堅忍舉世無雙,若不是實在活不下去,誰會願意跟着李想“造反”?
正是北洋軍的這種暴行,李想和他的革命軍被當救世主一般的期望着。
李想高調的宣佈將革命進行到底,兩個新成立的師團,大舉向北洋佔領區進行,湖北近乎絕望的民衆似乎又看到了希望。還有這位大帥收復漢口租界,宣佈減租減息的條令,讓湖北民衆口口相傳。這全新的做派,他們就像是看到了救世主。
有的年輕人對李想大聲道:“這下可好了,龜孫子的死期到了。你們不知道,花西的北洋狗殺了我們多少人呀!”
看着老人們一個個肅然長揖,李想趕緊放下茶湯,奔向前去,一個個的將他們攙起來。看到李想站出來,古柏下面坐着的人們嗡的一聲站了起來,都哈腰向他作揖行禮。
這要一個個去扶,要扶到什麼時候?李想只有同樣的抱拳作揖還禮。
等着人們情緒平靜又坐下。李想掃視人羣一眼,高聲道:“吾同胞苦於祖國淪亡,呻吟於異族專制之下,垂三百年矣。以四萬萬黃帝子孫神明華胄之多,而屈辱於區區五百萬腥羶之韃虜,其可恥可哀爲古今天下笑,孰有過於此者,凡有血氣皆當奮起,以雪此累世之深仇…………忍令上國衣冠,淪於夷狄;相率中原豪傑,還我河山!”
最後兩句,古柏下的幾十人,都嗡嗡的跟着他念,人人神色嚴肅,有若宗教儀式,連那些鄉野村婦,都是滿臉神聖。
當時革命刊物很多,但爲免麻煩,多由口頭宣傳。宣傳內容,有“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之類,太平天國檄文中的“忍令上國衣冠,淪於夷狄;相率中原豪傑,還我河山”之句,也時常引用,可是人人皆知的。
“自滿清異族入關,揚州十日、嘉定七天,真是暴戾慘酷得無以復加了。如今滿廷養的北洋狗,再次把當年的暴戾殘酷重演。你們辛辛苦苦以血汗換來的點點東西,全被這些北洋強盜搶走,即使這樣他們還不夠,他們還會隨便給你們加上罪名,糟蹋你們的女人,殘害你們的身體,毀壞你們的家園。你們所受的一切苦難我都已經知道,並痛心不已!”李想一臉神聖,特職業神棍的那種,擡頭向天,張開雙手,大聲的說話。
李想句句話都擊在他們心頭痛處,人羣又是嗡的一聲。一個老人擡起頭來,已是老淚縱橫。一個老人更是五體投地的拜伏下來:“大帥知道咱們的苦楚!”
李想的心潮同樣泛苦,望着這些隨朝代興亡,苦字總是不改的百姓,他無語。以國勢百年的積弱,縱然是他穿越客,能開一下金手指,在藉助歷史的先知,也就暫時出了一點風頭。袁世凱的擺下的棋局,他是清楚的。北洋軍的獸行,他也是清楚的。但是真正事到如此,他有的辦法卻也不多。他的目的是來南北和議搗亂的,是爲了打亂袁世凱竊國大計的,是要在湖北再次掀起腥風血雨的…………他的實力還遠遠沒有到和北洋軍硬磕的當兒,現在能派的用場,無非就是把如今的局勢攪得更是混亂,只會給湖北民衆增添更多苦楚…………用這一省軍民的無量鮮血,來堅定全國軍民將革命進行到底的決心,來開創一個民族的尊嚴、榮耀、自由、民主、共和。
李想的胸膛只是起伏,他的到來,並不代表他們苦難的結束。
他無奈的一笑,全是苦澀,聲音卻更大:“李朝地朝奸們,鞍前馬後的爲清人奔走,爲他們搜刮糧食,錢財,女子………而且那些清人宗室,除了平安道。還要向其他道去蔓延……總有一天,整個朝鮮,會變成清人的土地。而我們朝人,將成爲清人的奴隸!現在平安道內外,數萬清人,就是附在我們朝人身上的吸血螞蟥和凶神!現在就連我們種田澆水,都要交水錢!哪一個蓄水的苻洲,不是我們一手一腳建設出來的,就連李朝的貪官污吏,也從來不敢向我們收水錢!交不起水錢。就種不起糧食,種不起糧食,就只有餓死!
韃子賤種侵入我中國二百多年,把殺不盡的我們漢人當作他的奴隸牛馬,隨便的壓迫剝削,以萬姓的民脂民膏,養那些世代封爵的韃子賤種貴族們,些賤種分駐各省要地,想盡辦法防着我們,又放一些貪官污吏替他們壓制之,摧殘之,凌迫之,近年更有西方列強進迫,朝政已經紊亂達於極點了,他卻變得來奉承洋人,情願跟洋人做奴隸,把我們漢人來給洋人做三層奴隸,又把我們的祖先用熱血和榮耀澆灌的土地,今天割一塊送給這個洋人,明天又割一塊送給那個洋人,喪權辱國到了極點……總有一天,整個朝鮮,會變成洋人的土地。而我們漢人,將徹底淪成爲洋人的奴隸!這滿洲韃種媚外奉承洋人,更難不顧我們漢人的死活,加倍的盤剝起來。韃虜慈禧老太婆說過‘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的話,朝廷地漢奸們,鞍前馬後的爲洋人奔走,要賣盡我們的國家!我們漢人的性命財產真是要到極危險的境界了,動不動又弄得承認賠款,又是租借土地,又是把鐵路送給洋人,連關稅也送給洋人。你看各種東西都越來越貴,老百姓的生計是一天比一天困難!如今,滿廷走狗北洋軍更是把我們儲存的冬糧搶去,沒有了過冬的糧食,我們就得餓死!武昌的黎元洪軍政府無能,沒有人敢與北洋軍爲敵,但是還有我——李想,和我身後的革命軍!”
慷慨激昂的話語,頓時激起了最大的應和。每個人都扯開了嗓門。說起北洋虎狼在各地收刮糧餉是如何的殘暴,他們又是如何的荒淫。北洋兩軍數萬人駐紮在漢口、孝感、京漢線,巨大消耗,更多的補充是就地完成,這對湖北地方的壓榨又是何其的殘酷。
古柏樹下,羣情激奮。有的村民說到苦處,還紛紛的哭了起來,指天誓日,暴烈到了極處。整個院子,就像一座小小的火山彷彿。
曾高和黃光中他們,同樣的滿臉沉痛。
在人們情緒到了最激昂的時候,李想猛的一揮手:“今天,我們站在這裡!站在中華大地上!站在這塊我們祖先用鮮血和尊嚴澆灌的土地上!我的面前,站着的是一個民族,一個在屈辱中呻吟的民族!那些北洋兵們騎在我們的脖子上作威作福,他們隨意踐踏我們的尊嚴,剝奪我們的財富!你們告訴我,你們是選擇做奴隸而等死,還是選擇不做奴隸而拼死找活路?!我們不能再指望朝廷和北洋給我們一個做奴隸的機會,我們必須自己奮起,革命!”
此話一出,院子中有地如火上澆油一般,更加的亢奮起來,揮舞着拳頭恨不得馬上動手。“大帥!我們都知道,再不革命,我們都只有等死!”
他們真的很單純。
話到此地,李想還能說什麼?他只有默然的點頭。
他此刻的勢力實在太弱小,只有聯合一切可以聯合的力量,組成民衆的大聯合,希望能夠創造奇蹟……他已經是拼了命的努力,盡了對歷史能夠的所以努力和責任。
某位偉人曾經說過:世界什麼問題最大?吃飯問題最大。什麼力量最強?民衆聯合的力量最強。而他而今也聯合湖北民衆的力量,是否可以創造奇蹟?
曾高和黃光中容色冷靜,目光聚集在李想身上。
革命?李想不止要把湖北戰事擴大,還要動員平民介入戰爭,他們手裡只有鋤頭糞叉,而北洋軍人數十萬,他們手裡可是有洋槍的啊!
最後,黃光中臉色沉重,低聲咬着牙齒道:“大帥,革命只應該是少數人的流血犧牲,不能連這些平民百姓也牽連在內。革命不就是爲民請命,爲民謀幸福!這樣的讓平民也流血的革命,值得嗎?”
曾高也只有苦笑,低聲道:“不可能有用的……北洋軍有刀子,有槍桿子……”
李想冷冷的咬牙切齒道:“非隆隆炸彈,不足以驚其入夢之遊魂;非霍霍刀光,不足以刮其沁心之銅臭!”
曾高和黃光中肅然,只是微微的低下了頭去。這是中國留日學生楊毓麟的振臂高言,是黨人,沒有不知道的。
說完這句,李想的臉色又緩和了一些,看着慢慢安靜下來的人羣,緩緩道:“民氣如潮,我們順應潮流,又有什麼不可能的?北洋不得民心,又有什麼好怕?”
李想雖然對這堵上前程、命運、歷史的一戰,心裡也在打鼓,可是作爲一軍主帥,他們的脊樑骨,他不能露出一丁點猶豫,臉上全是滿滿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