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密談,定下篡清大計。次日雄雞唱響天下白,袁世凱邀楊度共進早膳。做陪的還有他的大公子袁克定。
然而,正是令袁世凱得意的時候,令袁世凱心中不安的事情緊接着發生了。
宣統三年,十月十二。在武漢的交戰雙方停戰協定生效的今天,南京卻被革命軍攻佔了。
袁世凱顯得先驚後喜。正當袁世凱與楊度密談一夜,躊躇滿志與武昌的黎元洪討價還價佔便宜的時候,南京方面的革命軍勢態進展之速,非常超乎他的意料之外,雖然,這也是他放縱的結果。不過這也應了他的預言:不得漢陽,不足以奪革命之氣;不失南京,不足以寒清廷之膽。
果不其然!一大早的,紫禁城裡立刻就召開了皇族會議,以國朝兩百六十餘年曆史從未有過的效率,得出國朝兩百六十餘年曆史從未有過的無能結果:隆裕太后親信大太監小德張親自登錫拉衚衕袁宅,請總理大臣袁世凱召開內閣會議,議一議南京之事。
這一回,他非逼攝政王爺載灃歸了藩邸,把禁衛軍牢牢掌握在手!
袁世凱對天下大勢成竹在胸,失了南京,但是北洋軍依舊處在主導地位,至少一切還在他的掌控之中。南方一羣剛剛洗乾淨泥腿子的民軍,還不入他的法眼,要撲滅,還不是覆掌之間的事情?更不要說還在湖北安陸打土豪,分田地,降租減息,專搞農民&運動,一派太平天國的農民起義模樣的李想,他老袁連眼皮也不夾他一下。
茶餘飯後,袁世凱顯得心情不錯,還問了楊度幾句起居近況,和心腹拉拉家常,以示親熱。
楊度依然瀟灑的應對,還不時品嚐杯中香茗。袁克定卻是心事重重的默不做聲。
忽然袁世凱沒頭沒腦的問了句:“那邊的情況怎樣了?”
楊度那七巧玲瓏的心思,自然明白他想問什麼,所以側頭看向袁克定。
果然袁克定答道:“昨天我又和汪精衛碰了頭。他說‘項城雄視天下,物望所歸,元首匪異人任’,他是支持父親爲總統的。共濟會解散之後,他在京也未有停止活動,極其熱衷於南北和議,他與同盟會員魏宸組等人分析局勢後,認爲當時中國能推翻清廷的,非父親莫屬。他還多次勸我爲民族大義說服您反正。我藉此曾向他提出解決時局的三個條件:一是舉伊父爲臨時總統,二是南北統一,三是伊父對蒙藏用皇帝名義,並要求他質商於南方革命黨人。”
汪精衛出獄後,聚北方黨人於天津,在俄租界旅舍中開議,定名爲京津同盟會,舉汪精衛爲會長,李煜瀛爲副會長,分部辦事,部各有長,汪精衛宣言曰:“北方事不易爲,惟暗殺較有把握。其反對民黨,阻礙共和者,如袁世凱、蔭昌、馮國璋、載澤、載洵、載濤、良弼等,皆在所必鋤。然清廷諸人多無學識,障力尚小;惟袁在北方年深名盛,聲威勢力無出其右,若與清廷合力抗我,北事無可爲也,北方根本不解決,演成南北局,致全國流血,禍無已時,外人乘此瓜分,是我國不亡於滿清,而亡於革命也,故吾黨目的尤以袁爲最要。”
這宣言有些自相矛盾,袁世凱到底是“必鋤”還是另有“目的”?但是他說出“我國不亡於滿清,而亡於革命也”這樣的混賬話,可見他對辛亥革命是怎樣的缺乏信心!
汪精衛不是一個信念堅定的人,他很快對革命沒有了信心,他認爲將革命進行到底,只會把中國拖入混亂的戰國時代,甚至南方革命軍很不堪的會被袁世凱撲滅!(汪精衛本來就不是一個有堅定信念的人。辛亥時期,因爲對革命沒有信心,所以出賣同盟會。抗戰時期,因爲對自己民族獨立戰爭缺乏信心,所以做了漢奸賣國賊。)
在袁世凱抵都之後,汪精衛由樑士詒和楊度介紹,往說之,痛陳時事利害,談半日許。袁世凱對汪精衛一再表示自己早已同情革命。以後又指令袁大公子袁克定和汪結拜爲兄弟,藉以籠絡汪爲自己效力。汪精衛的思想由刺殺袁世凱轉爲策反袁世凱,更認爲化解當前局勢,非袁莫屬。
接着,汪精衛秉承袁世凱的意旨,與楊度宣佈成立“國事共濟會”,楊度爲共濟會捉刀寫《上資政院陳情書》,要求“具奏請旨,聲明實行停戰”。“並請旨召集臨時國民議會,議決君主民主問題,以期和平了結”。
由此可見“國民會議”是袁黨一系的主張,而所謂“國民會議”,就是企圖製造一個機構,推舉袁世凱爲臨時總統,使袁既能取得中國最高統治者的地位,又不致蒙篡權的惡名。正如唐紹儀在稍後南下議和時所說:“開國會之後,必爲民主,而又和平解決,使清廷易於下臺,袁氏易於轉移,軍隊易於收束,竊以爲和平解決之法,無逾於此也。”
袁世凱心然之,特口不能言耳。他悶哼一聲道:“南方革命黨人那方而有什麼動靜?”
袁克定眉頭凝重的道:“江浙聯軍攻下南京後,革命軍陣營士氣高漲,被漢陽、漢口失陷所打擊而沉的銳氣,重新出現。特別是湖北的李想,四處拍電,叫囂着要‘將革命進行到底’!埋伏在武昌的密談送來情報,武昌軍民都爲此瘋狂了,逼得黎元洪也贊同‘將革命進行到底’,今日剛剛生效的停戰和議怕是變成了一紙廢文。整個南方,還有誰聽得進汪精衛的呼聲?”
楊度疑惑的低聲問袁克定道:“李想是何許人也?”
袁克定微微一笑,很是不屑的答道:“一個譁衆取寵的小丑!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二百五!在漢口不知死活的向洋人開炮,被趕出了漢口。當初咱們是急着進漢口,才放縱他叫囂到今天,誰把他放在眼淚過?不過是一堆臭狗屎,誰願意去踩?”
楊度大感愕然,轉而是失笑。原來是他!這個茶餘飯後的笑談,還真有點當年直隸拳民的勇猛和無知!當時也就是當個笑話聽了,誰還會願意費心思去記他的名字?
“這樣的人,不足爲懼。”楊度笑道,“還是在汪精衛身上花點心思的好。如今眼看着南方革命中心將由武昌轉移至更具戰略和歷史意義的南京,我們和談的對象也該從黎元洪身上轉移了,何必再管湖北的風風雨雨?”
袁克定又道:“只怕汪精衛沒有這麼大的能量。”
袁克定的話像在不斷刺激楊度的樣子。
原因其實就是資政院三次集會,討論楊度的陳情書。除範源濂、劉澤熙等少數人贊成楊度的主張外,多數人則不同意討論這一重大問題,有的人認爲應先請袁世凱到院說明“到底主剿主撫”。袁世凱又不想揹負篡清的罪名,他怎麼可能去表態?會場雙方辯論十分激烈,“秩序大亂”,“幾致用武”,“於是議員紛紛散去”。其後,資政院因不足法定開會人數,再未集會。同時,“國民會議”的主張也遭到南方革命黨人的譴責。汪精衛致電上海和武昌軍政府,請求承認其主張。武昌戰事緊張,黎元洪無心回電。上海軍心民心卻是激昂的很,《民立報》發表社論直斥爲“無聊之共濟會”,說當今革命將告成功之際,“中國爲君主爲民主,尚欲開會解決耶?”並嚴正聲明:“共濟會之說,非吾全國共和黨人之同意也。”袁世凱的計謀不能得逞,“共濟會”只得宣佈解散。
袁大公子上串下跳,白忙活一場,心裡能不氣?
楊度風度再如何瀟灑,也有些難堪。
袁世凱按桌而起,望着袁克定和楊度兩人柔聲道:“你們跟找到園內走走!”
饒是兩人都是人精,也摸不着頭腦的隨他走到園中。
袁世凱負手前行,一副深思的神情。
雪早停了,但地上積雪盈尺,屋檐上還掛滿一排冰溜子,幾個僕人正忙於掃雪,見袁世凱來到,慌忙下跪叩首。
翟讓來到園中小亭內,仰首望天,揹着兩人道:“坐下!”
兩人茫然坐下。
袁世凱最寵幸的年輕小老婆童心不減,就在園子裡堆雪人爲樂,幾名俏婢見她玩得開心,亦大膽地加入。
袁克定看着父親的側影,也不知道父親在書房舒舒服服的,逛園子來吹着冰冷的西北風,有什麼閒情雅緻到處亂轉。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看小老婆和婢女玩大雪仗。
袁世凱雙手扶在亭子欄杆上,指尖傳來冰冷的感覺,他一會兒低頭沉吟,一會兒擡頭看天,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在這寒冷的季節,手露在寒風裡一會兒就冰冷了,他也渾然不覺的模樣兒。
難處的沉默。
袁克定還太年輕,沒有老父和楊度的淡定,湊到袁世凱身邊,低聲道:“父親,不早了,該回了吧。朝廷還摧着父親召開內閣會議,和父親商議什麼呢。咱們是否也該支使馮軍統表示一下,不能使南方黨人太過囂張?…………特別是那個李想!”
袁世凱冷笑:“還要商議什麼?紫禁城和慶邸還能畫什麼招?南方革命黨人如勢頭不大,能把這些籠子裡的鳥王爺嚇住?能逼着攝政王歸藩邸?能逼得隆裕太后咬鐵緊的腮幫子鬆口?還有那個從天而降的李想就值得你這樣去關注?虧你還是我兒子,這樣不知輕重!漢口、漢陽以兵力威脅南方,攻佔以後,決定不再進兵,只清理河淮南北一帶,以鞏固北方,即南京亦不派重兵往援。”
“兒子知道了!”袁胖子鎮怒,袁大公子趕緊提起屁股點頭哈腰。這也不能怪他,南方革命軍實在太生猛了,他沒有乃父對局勢強大的掌控能力,自然心裡沒底的覺得害怕。
袁世凱揹着雙手,一臉沉痛的說道:“我袁某人孤心苦詣的在爲大清維持不倒的局面,我大清好容易才能在這風潮裡相安無事。革命軍起,民心沸騰,江南士紳和立憲派大佬還不是一樣心中忐忑?他們和我袁某人打熟的交道,彼此知根知底,我袁某人尊重他們,革命黨人可和他們沒什麼交情。我袁某人有北洋,吃朝廷的餉,一切運轉早有制度,可以不用再掏這些士紳地主的荷包兒。革命黨人的民軍扛着槍桿子舉義,不吃大戶,怎麼支撐那麼大的軍隊消耗?就靠孫大炮籌款?洋人更加的擔心,洋人在南方都是有利益的,民族革命從來都帶着排外性。那姓李的據說在漢口時就喊出‘打倒帝國主義’,還炮轟五國聯合艦隊,武力收復漢口租界,對洋人很不客氣。那姓李的雖然最後灰頭土臉的滾出了漢口,但是也給洋人敲響警鐘,洋人們能放心再冒出個李想一樣的二百五四處瞎鬧?洋人們也覺得還是和我袁某人打交道更順手,畢竟打了幾十年的交道,彼此都熟。我袁某人在地時候兒想不到咱的好,這時全都覺得還是咱可靠!”
“這不就是衆望所歸!”楊度只是一笑,半晌才道:“大人。您看看是不是鼓動東郊民巷,請老英國府朱爾典大使串聯洋人外交使團,聯名給朝廷上個公呈,再逼迫一下攝政王爺。朝廷最怕洋人干涉,一旦只要變成交涉,朝廷還敢不聽?又有江蘇程雪帥(程德全)電奏,時局危迫,揭破政治革命,種族革命,向來疆吏不敢據以上聞者,可謂有膽.其電奏大要:‘請罷免現任親貴內閣,另簡賢能,並懲辦釀亂首禍之人,提前宣佈憲法。’。當軸對此電奏,攝政王不置可否,慶邸自知才力不足,屢屢乞休,今日得此電奏,總協理一同懇求罷斥,又或先通電各省將軍督撫,徵求同意聯銜入告。國內國外,各方呼籲,攝政王爺還不辭退藩邸?您看看…………”
袁世凱斜睨着楊度,淡淡道:“皙子。我對你如何?對北洋弟兄們如何?”
袁世凱帶兵,有一絕招,他一手拿着官和錢,一手拿着刀,服從就有官有錢,不從就挨刀。這使官兵覺得他就是衣食父母,只有聽命於他,才能升官發財。袁世凱善處小圈子內的人,他工於心計,非同小可。阮忠樞爲他做了美事,他則向來對他成心買好。在小站練兵,阮負責文案。一天,阮向袁說,他在天津某妓院裡交了個叫小玉的相好,想納她爲妾。袁說這是有礙軍譽的事,免了吧。阮只好作罷。不久,袁以公事爲名,要阮同往天津。在天津下車,天色已晚,袁說先到一位朋友那裡。阮跟他走進一個院門,看到房屋內鋪得花天喜地,堂上紅燭高燒,擺了一桌酒席。他們登堂入室,便見一個丫頭喊道:“新姑爺到!”裡間攙扶出一個新娘裝束的俏麗美人。袁讓阮迎親,那阮忠樞一時如墜雲霧中,及至細看,才知新娘便是小玉,真是大喜過望,袁世凱哈哈大笑:“妥了妥了!”
在楊度看來,袁世凱是一個刻薄但絕不寡恩的恩主。當下就是一副慷慨激昂狀:“屬下當願爲大人水裡來水裡去,火裡來火裡去!北洋六鎮弟兄,無不抱着這個心思!”
袁世凱沉沉一笑,輕輕的點了點頭:“此次調芝泉爲湖廣總督,統率北洋第一、第二兩軍,取代華甫,也是依你之計策。畢竟華甫率北洋軍與湖北民軍拚命,損兵折將,耗盡實力。又在攻掠漢口、漢陽時,放火焚燒城市,兩城已成瓦礫,湖北民衆和民軍深恨其人,如仍留這隻華甫在武漢督師,不利於實施和平誘降計劃,於是你便獻出以芝泉換華甫的辦法。把華甫召回,所謀也是爲他能擔任禁衛軍軍統。這可是愛新覺羅家最後的一點兵權。華甫一直公開反對與民軍講和,力主組織軍隊進攻南方,大張撻伐,當了禁衛軍軍統之後還可以繼續這樣,以博得良弼等一班親貴的信任,使他得以摸清皇室的情況。”
奪取皇族兵權,正是爲了作爲下一步逼宮的後盾。
楊度一笑:“主張君主立憲,極力反對共和,一則是對南方黨人施加壓力,再則是以借朝廷之信用,假補充軍費之名,榨取隆裕太后的內帑,作特別使用。當兵吃糧,那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即行討伐,惟苦於軍費無着,不能實行,就讓華甫糾結北洋軍官來找隆裕太后要餉,這點要求不過分吧?看她開不開內帑?”
袁世凱哈哈大笑:“他們沒有了兵,沒有了錢,就再也不能對我構成制肘了。”
“父親,咱們要逼宮?”袁克定容色有些猶豫,畢竟是給滿清主子做了一輩子的狗奴才。
看着他神色猶豫,袁世凱眼神兒冷冷的。袁克定一下靈醒了過來,他們走的就是逆而奪取的篡清路。難道再次等着清廷對他父親鳥盡弓藏?也許這回想在彰德養老也不可得了。這個時候了,還有什麼猶豫的?當即就拍了胸脯:“父親,放心吧。靳雲鵬間關奔馳京保間,向北洋軍各將領遊說,使他們明瞭父親的旨意;廖宇春偕夏清貽蒞寧滬說黃興、程雪帥,洞中肯綮,有望訂密約返京華。我與他們試立一假定議和條件:(1)保存皇室之尊榮。(2)組織共和政體,公舉父親爲臨時總統。(3)優待戰時之將士。(4)恢復各省之秩序。”
袁世凱“嗯”了一聲,似乎對這個兒子這些日子的一番謀劃有點滿意,眼中也多了一絲讚許。
“大公子這一手玩得漂亮。就由少遊先暗中談着,等朝廷發了明諭,明暗兩條線一起談,事半功倍。”楊度也不忘恭維一下袁大公子。
得楊度推崇,袁克定也有些得意,不過低頭想想,最後又吞吞吐吐的插了半句話兒:“父親,李想……當真不用管?可是漢口前線馮軍統他一大早,就三番五次發電報過來,請求下達總攻命令,認爲必須把李想部徹底消滅,湖北纔算安定。”
袁世凱光火,冷冷一笑:“這個華甫,真是分不清事情的輕重緩急!這時候跟一個狂妄自大的無名小卒較什麼勁?以內閣名義擬旨:馮國璋轉任察哈爾都統,等段祺瑞到任之後即刻回京敘職!該讓他冷靜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