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12-12-19
三月底,總算進了江寧地界,還有一天,就能到江寧城了,李丹若悄悄起來,裹了灰白麻布斗篷,出了船艙,左右看了看,坐到主桅下,仰頭看着滿天星輝。\[\]
姜彥明見是李丹若,忙熄了燈,穿了斗篷出來,李丹若聽到動靜,忙轉回頭看,姜彥明離李丹若不遠坐下,低聲問道:“睡不着?”
“嗯,你還沒睡?”
“看會兒書。”
李丹若沒接話,雙手抱着膝,着迷看着岸上青瓦粉牆星光下靜謐剪影,輕輕嘆了口氣,這裡,是她從前家鄉,她愛過無數年,恨過無數年。
姜彥明順着她目光,看着岸上低聲笑道:“江南與京城氣象不同,看這景象,倒象一幅水墨畫兒,京城宏大壯闊,這裡清秀柔美,物產富饒,極宜於居家,咱們要是能江寧長居下去就好了……也不知道你住不住習慣。”
“嗯,”李丹若似是而非應了一聲,低低讚歎道:“比畫兒好看。”姜彥明轉頭看着她,也不再說話,只陪她看着星輝下岸邊風景屋舍。
過了好半天,李丹若長長舒了口氣,輕輕搖了搖頭,彷彿要把什麼過往甩開,轉頭看着姜彥明問道:“你來過江寧?”
“沒有,姑母回來過一回,我常聽她說,她極喜歡江寧。”姜彥明解釋道,李丹若慢慢‘噢’了一聲,姜彥明接着解釋道:“你也知道,姜家如今分了三支,其實這三支也就是從曾祖時候才分,”姜彥明頓了下,接着說道:“這些都是姑母給我講古話兒,曾祖那時候,天下還亂着,長房曾祖帶着幼弟跟了當時晉王,後來晉王戰敗,曾祖也被俘斬首,臨死前留了遺言,他子孫,三代之內不得入仕爲官。”
“這也是爲了他們好。”李丹若接了一句,姜彥明看着李丹若笑道:“你一聽就能明白這深意,可有人不明白,咱們祖上從長房附了晉王起,就遷居到京城,一心讀書,不問誰王誰寇,朝立後,祖父進士及第,直做到太子侍讀,參知政事,這中間,三房倒還好,長房進京尋過好些回,想求個進身,都被祖父拒了,怕生出是非來。”
李丹若皺了皺眉頭,看着姜彥明,姜彥明低頭看着她苦笑道:“咱們這麼回來,就怕萬一。”李丹若看着河裡粼粼波光,想了想笑道:“也不怕了,不過刁難幾句,又能怎麼?”
“嗯,我也是這麼想,也不是什麼大事,咱們……”姜彥明看着岸邊,停了片刻才接着說道:“江寧只怕也耽誤不了幾年,大伯父他們是遇赦不赦,可太婆她們不是,我離京前特意尋盧郎中問過這事,太婆她們這麼輕發落,只要遇赦,必是能赦免,朝廷赦免又勤,運氣好,不過一兩年就有大赦,若是那樣,咱們只怕就得趕緊啓程返回京城,只有回到京城,纔好謀劃大伯父他們事,總不能讓他們老死流放地。”
“嗯,”李丹若不捨看着岸邊,有些低落答應了一聲,姜彥明仔細看着她,低聲問道:“你喜歡這裡?”
“嗯,”
“那等這事了了,咱們兩個到江寧來住着?”
李丹若轉頭看着姜彥明,姜彥明接着道:“我知道你性子恬淡,我也從來沒想過榮華富貴、光宗耀祖,你要是喜歡這裡,等家裡事了了,咱們就搬到江寧來住着,買幾畝田我去打點,若還有餘暇,再教幾個學生,夏天咱們泛舟湖上,秋天登高遠眺,到冬天擁爐夜話,春天咱們到處看花看柳去,還可以走遠些,蘇杭都離江寧不遠,你說,好不好?”
姜彥明期待看着李丹若,李丹若眼睫抖動了幾下,垂下去沒有說話,這是她要生活,可是……
“丹若,從前是我爲人不謹,你話,這些天我時時想起,”姜彥明有些艱難接着說道:“往後,我不會再傷你心,你放心。”李丹若擡頭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才低低說道:“讓我想想。”
隔天午後,船江寧碼頭停下,頭一天就趕到姜家大宅報信張旺引着兩人往船上上來,兩人中,頭前一個三十四五歲,中等身材,微微有些發福,留着兩絡鬍子,一件紫醬色織錦緞長衫,腰間繫着根黑玉帶,陰沉着臉,看着倒很有幾分威嚴,看年紀,這個應該是長房嫡長孫,如今管家人姜彥武了,後面一個二十五六歲年紀,揹着手搖着摺扇,一件翠綠織錦緞長衫,沒繫腰帶,長衫飄飄忽忽,很有幾分公子哥兒派頭,李丹若倒一時辨不出是哪個。
李丹若隔着簾子看着兩人裝束,微微皺了皺眉頭,都是沒出五服,明知有喪事,還穿成這樣,看來,昨天擔心事,倒沒白擔心。
兩人進了船艙,李丹若悄悄隱簾後,仔細聽着前面動靜。
“老太太安好。”聽聲音應該是年長姜彥武,
“大郎安好,一恍又好些年沒見面了,這是三郎吧,長這麼大了。”程老太太溫和應道,
“啊?哈!難爲老太太還記得三郎,真是難得,啊?難得,我還記得老太太當年,真是威風八面……”還是姜彥武聲音,
“大哥這些話,等回到家裡再敘吧。”是姜彥明聲音,跟着姜彥明話,是一聲譏諷輕笑,應該是三郎姜彥斌:“回哪個家?是你們想回就能回?”
“老太太,前兒接了信兒,我就稟報了父親,這是大事,父親也拿不定主意,也只好開祠堂請大家夥兒議一議,這事也不好議,昨晚上總算議定下來,我們姜家詩書傳家,奉公守法,斷沒有違逆不法之徒!族裡議下了,此等不肖子孫,不得入姜家祖墳,姜家,也不認這樣子孫,這話,少不得我親自過來傳一趟,還請老太太見諒。”姜彥武聲音透着極度痛和得意。
“原來姜家還有這規矩,我倒是頭一回聽說,照這麼說,不知道令曾祖要如何自處?”姜彥明答極,
“你!”姜彥武聲音裡透着怒氣:“敢污辱先祖,我對你不客氣!哼,族裡已經議下了,爺親自過來通傳一聲,這就是天大臉面,別給臉不要臉!”
“明哥兒,算了。”程老太太聲音平和淡然:“既是這樣,也不過就是個另立門戶,他們城南,我們就到城北買宅買地安置就是,墳地買大些,回頭把你祖父也遷過來吧。”姜彥明恭敬答應了。姜彥武一聲冷哼,一陣腳步聲遠,想是拂袖而去了。
李丹若從簾後轉出來,程老太太示意她坐到竹榻上,嘆了口氣道:“一路上我就擔心這個,唉!”
“我和五郎也想到了。”李丹若低聲道:“既是這樣,得趕緊去城北尋處合適宅子,咱們先安頓下來,把棺木城外找家寺院寄了,正好做幾天水陸道場,趁這功夫,再看着買幾畝地。”
“好,你和五哥兒商量着去辦,不急,也不過多船上住幾天。”程老太太拍着李丹若手溫和道。
“那我和張旺這就去看宅子。”姜彥明站起來道,見李丹若點頭應了,出去叫了張旺,下船往城北找經紀行看宅院去了。
連看了兩三天,姜彥明看好了兩處宅院,接了李丹若一起過去定奪。
頭一處是一間五進宅院,很闊朗,還有處不小園子,可房屋卻有些舊了,李丹若仔細看着房屋各處,若要住人,不油漆修整怕是不行,第二處是一處三進院子,極緊湊,院子密密蓋都是屋子,只有中間一個不大院子,可裡裡外外都很,說是剛修成沒兩年,主人家就被接到福州老家去了。
李丹若來來回回看了幾遍,指着垂花門東邊幾間高大廂房道:“難得這裡有幾間大廂房,回頭讓人把那堵牆拆了,這裡打一堵牆,就跟裡面隔開,成了個單獨院中院,你進來也便當,我看,就這一處吧,那邊一處雖好,可若要住進去,修房子銀子費銀子只怕比買房子還多。”
“那好,既這麼定了,我去做房契地契,”姜彥明停了下,低頭看着李丹若低聲道:“就寫你名下,用都是你嫁妝銀子,丹若,以後,我一定把你嫁妝補齊。”李丹若擡頭看着姜彥明,想了想笑道:“也好,錢財都是身外物,古人不是說麼,千金散還復來,這事,你先別放心上。”
姜彥明伸手撫了下李丹若斗篷,忙又縮回來笑道:“那我先送你回船上,回來再去做契書。”
李丹若看着人收拾宅院,姜彥明僱了人將姜奉禮等人棺木寄城外靈谷寺,連做了七天水陸道場,直忙了十來天,一家人才搬進了宅院,姜彥明日日往城外奔波着到處看風水之地,還沒等看定地方,永州那邊有人帶着兩具棺木,尋到了江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