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翔躺在樹下的草地上。
草已枯黃,他儘量放鬆了四肢。
以前他從來不敢放鬆自己,一時一刻也不敢放鬆,現在卻不同。
現在他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失敗也有失敗的樂趣,至少成功的人永遠享受不到。”
葉翔苦笑,這時草地上忽然有了腳步聲,很輕很輕的腳步聲,就像是貓。
葉翔沒有坐起來,也沒有擡頭去看,他已知道來的是誰了。
除了孟星魂外,沒有人的腳步能走得這麼輕。
直到腳步聲走得很近,他才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孟星魂道:“剛纔。”
葉翔笑了笑,道:“一回來就來找我?到底是我們交情不同。”
孟星魂心裡涌起一陣羞慚之感。這兩年來,這裡的人都漸漸跟葉翔疏遠,現在他忽然發覺連自己也不例外。
葉翔拍了拍身旁的草地,道:“坐下來,先喝杯酒再告訴我是爲了什麼事找我。”
他似已知道,若沒有事,孟星魂絕不會找他。
孟星魂坐下來,接過他手裡的酒,他決定只要這件事能辦成,只要他還活着回來,他一定要好好地陪着葉翔喝幾天酒。
這些日子來他已日漸與葉翔疏遠,並不是勢利,更不是現實,他不願見到葉翔,因爲他怕從葉翔身上看到他自己的結局。
葉翔道:“好,現在告訴我,究竟什麼事?”
孟星魂沉吟着,緩緩道:“你常說,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殺人的,一種是被殺的。”
葉翔道:“每個人將人分類的法子都不同,我這種分類的法子並不正確。”
孟星魂道:“你將世人如此分類,因爲你是殺人的。”
葉翔嘆了口氣,苦笑道:“大多數殺人的,常常也就是被殺的。”
孟星魂道:“有沒有例外?”
葉翔道:“你是不是問,有沒有人能永遠殺人,而不被殺?”
孟星魂道:“是。”
葉翔道:“這種人很少,簡直太少了。”
孟星魂道:“你知道有幾個?”
葉翔笑得更苦澀,道:“我就是其中一個,因爲現在別人已不屑殺我。”
孟星魂道:“除了你還有誰?”
葉翔目光閃動,道:“你是不是看到了一個很可怕的殺人者?”
孟星魂慢慢地點了點頭。
葉翔忽然坐起來,盯着他,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孟星魂思索着,道:“他是個很普通的人,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
葉翔道:“你沒有看到他的臉?”
孟星魂道:“沒有。”
葉翔道:“他殺人的時候,是不是穿着一身暗灰色的衣服?”
孟星魂動容道:“你知道他?”
葉翔不回答,又問道:“他殺人後,是不是立刻將死者的血,抹在自己臉上?”
孟星魂一把拉住他的手,道:“不錯,就是這個人!”
葉翔的臉似已僵硬,緩緩道:“不知道,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只不過……下次你再見到他時,最好走得遠些,愈遠愈好。”
孟星魂道:“爲什麼?”
葉翔道:“幹這一行的行頭並非只有我們兩個,也許比你想象中還要多。”
孟星魂道:“哦!”
葉翔道:“這本就是一行很古怪的職業,聶政、荊軻、專諸,就都是我們的同行。”
他忽又笑了笑,道:“這幾人雖然很有名,但卻不能算作這一行的好手。”
孟星魂點點頭,道:“你說過,幹我們這一行的就不能有名,有名就不是好手。”
葉翔道:“不錯,要幹這一行就得犧牲很多事。聲名、家庭、地位、子女、朋友,一樣都不能有。”
他又嘆了口氣,苦笑道:“所以,我想絕沒有人是自己願意幹這一行的,除非是瘋子。”
孟星魂黯然嘆道:“就算不是瘋子,慢慢也會變瘋的。”
葉翔道:“但這一行中也有人是天生的瘋子,只有這種人纔是真正的好手,因爲只有他們殺人時才能完全不動心,所以他們永遠不會覺得厭倦,手也永遠不會軟。”
他凝注着手裡的酒樽,緩緩道:“你剛纔說的那人就是其中一個,也是最瘋的一個。”
孟星魂動容道:“所以,他也是其中最好的一個?”
葉翔道:“一點也不錯,據我所知,這世上絕沒有第二個人能比得上他。”
他擡起頭,凝注着孟星魂道:“你也比不上他,也許你比他冷靜,比他聰明,甚至比他快,但你也不行,因爲你不瘋!”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道:“你看過他殺人?”
葉翔點點頭,道:“除了親眼見到之外,沒有人能形容他殺人的那種方法,他殺人時好像沒有將對方看成一個人。”
孟星魂道:“那時他自己也不是一個人了。”
葉翔道:“據說這人退休很久,你是在哪裡見到他的?”
孟星魂道:“孫玉伯的花園裡。”
葉翔道:“他殺的是誰?”
孟星魂道:“黃山三友。”
葉翔道:“爲什麼原因?”
孟星魂道:“因爲他們得罪了孫玉伯。”
葉翔目中又現出沉思的表情道:“我早就想到他背後必定還有個人主使,卻想不到是孫玉伯。”
他忽然反握住孟星魂的手道:“趕快將孫玉伯這個人忘記,最好忘得乾乾淨淨。”
孟星魂道:“我忘不了。”
葉翔道:“忘不了也要忘,否則你就得死,而且死得很快,因爲你就算能殺了孫玉伯,這人也一定會殺了你!”
孟星魂默然。
葉翔道:“別人當然不會知道是誰殺孫玉伯,更找不到你,但是他一定能。”
孟星魂忽然盯着他,道:“他也知道世上有你這麼樣一個人?”
葉翔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過了很久,終於點點頭,道:“他知道,他第一眼看到我時,就已知道我這人是幹什麼的。”
別人也許不會了解這種情況,孟星魂卻瞭解。
他們都是人,非但長得不比別人特別,甚至看來還更平凡,因爲他們都懂得盡力不去引人注意。
但他們之間卻都有些與常人不同的特異氣質,別人也許感覺不到,但他們自己這圈子卻往往一眼就能看出來。
葉翔道:“他既然能看出我,當然也一定能看得出你。”
孟星魂道:“我沒有讓他看到,只不過……”
葉翔道:“不過怎樣?”
孟星魂緩緩道:“不過當時我確實在場,而他也不可能不知道有我這個人。”
葉翔道:“他既然知道你這麼樣一個人,孫玉伯死了後,他想必就能追到這裡來,你最好將孫玉伯這個人趕快忘記。”
孟星魂道:“我忘不了。”
這句話他說了兩次,兩次都說得同樣堅定。
葉翔道:“你不信他能殺得死你?”
孟星魂拒絕回答。
葉翔道:“就算他殺不死你,但你若知道有這麼樣一個人,隨時隨地都在暗中窺伺着你,等着你,你還能活得下去?”
孟星魂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所以我只有先殺了他!”
葉翔動容道:“殺他?你想殺他?”
孟星魂道:“他也是個人。”
葉翔道:“你連他是個怎麼樣的人都不知道,怎能殺得了他?”
孟星魂凝注着他,緩緩道:“我雖然不知道,但你卻一定知道。”
葉翔面上又露出痛苦之色,慢慢地躺了下去,道:“我不知道。”
孟星魂凝注着他,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轉身走開,他已發覺這人和葉翔之間,必定有種極神秘而特別的關係。
但是他不願勉強葉翔說出來。
他從不勉強任何人,他深知被人勉強去做一件事的痛苦。
葉翔忽然道:“等一等。”
孟星魂在等。
等了很久,葉翔才一字字道:“他殺人,因爲他不喜歡人,但是他喜歡血。”
孟星魂道:“血?”
葉翔道:“他不是喜歡吃魚,是喜歡養魚,養魚的人並不多。”
孟星魂還想再問,但葉翔已又開始喝酒,用酒瓶塞住了自己的嘴。
夕陽從樹梢照下來,照着他的臉。他的臉已因痛苦而扭曲。
孟星魂瞧着他,滿心感激。
因爲他知道從來沒有任何人能令葉翔說出他不願說的話。
只有他能。
他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兄弟,這種深厚的感情永遠沒有任何事能代替。
孟星魂回到木屋的時候,高老大已經在等着。
她神情顯得很興奮,但看到他時,臉卻沉了下來,道:“你沒有在這裡等我。”
孟星魂道:“我也沒有走。”
高老大道:“你跟葉翔好像有很多話好說。”
孟星魂沒有回答,他本來想說:“我們本來也有很多話好說,但是近來你已忙得沒空跟我
們說話了。”
他當然不會將心裡想的說出來,近年來他已學會將心事埋藏在心底。
高老大慢慢地轉過身,忽又道:“葉翔有沒有在你面前說起過我?”
孟星魂道:“沒有,從來沒有。”
又過了很久,高老大才轉回頭,面上又恢復了笑容,道:“我已知道孫玉伯爲什麼要派律香川去找萬鵬王了。”
孟星魂道:“哦?”
高老大道:“孫玉伯有個老朋友,叫武老刀,武老刀的兒子愛上了萬鵬王的家姬,萬鵬王不答應,所以孫玉伯叫律香川去要人。”
她雖是個女人,但敘述一件事卻簡單而扼要。
孟星魂道:“結果呢?”
高老大道:“萬鵬王已經將那小姑娘送給武老刀,而且還送了筆很厚的嫁妝。”
孟星魂道:“那麼這件事豈非已結束?”
高老大道:“沒有結束,剛開始。”她笑了笑,道,“你想,萬鵬王會是這麼聽話的人?”孟星魂沒有回答,他不瞭解萬鵬王。他從不對自己不瞭解的事表示任何意見。
高老大道:“照我看,萬鵬王這麼做,只是要孫玉伯不再對他有警戒之心,然後他纔好向孫玉伯下手!”
她眼波流動,又笑道:“只要他下手,就必定是重重的一擊!”
孟星魂道:“所以他要將屠大鵬調回去?”
高老大道:“據我所知,除了屠大鵬外,金鵬、怒鵬,這三壇的壇主也已經離開了自己分壇的所在地,走的正是往十二飛鵬堡去的那條路。”
孟星魂道:“你認爲他們立刻就要對孫玉伯有所行動?”
高老大道:“不錯,只要他們一出手,你的機會就來了!”
孟星魂沉思着,道:“你是不是要我在暗中跟蹤屠大鵬?”
高老大點頭道:“不錯,你瞭解他們的行動後才能把握機會,但是你絕不能讓別人先下手,你一定要自己親手殺死孫玉伯。”
孟星魂道:“我明白。”
他的確明白。
只有他親手殺死孫玉伯,高老大才能獲得殺人的報酬,才能維持她在這方面信用卓著的聲譽。
孟星魂道:“屠城是幾個人來的?”
高老大道:“只有三個人,由此可見他們這次的行蹤很秘密。”
孟星魂道:“另外還有兩個人是誰?”
高老大道:“一個是屠城的貼身隨從,叫王二呆,但我卻知道他非但一點也不呆,而且還是個極厲害的角色,呆相只不過是裝給別人看的。”
孟星魂點點頭,他知道高老大看人絕不會看錯。高老大道:“還有個叫夜貓子,這人是個下五門的小賊,武功雖不值得重視,卻是個用薰香蒙汗藥的好手,屠城這次帶着他同來,顯然有特別的用處。”
孟星魂道:“他們什麼時候走?”
高老大笑了笑,道:“屠城這次行色雖匆忙,但還是捨不得立刻走,現在金釧兒正在陪他,我想,金釧兒能留他一晚上。”
孟星魂在思索。
高老大道:“你在想什麼?”
孟星魂淡淡道:“我在想,能被金釧兒留住一晚的人,必定做不了十二飛鵬幫的第一號打手。”
高老大又笑了,道:“近來你好像已學會了很多,而且學得很快。”
孟星魂道:“我非學不可。”
武老刀已有些醉了,但心裡還是充滿了感激。
這天是他兒子成親的日子。
他盼望老伯能來喝他的喜酒,但卻也知道老伯當然不會來的。
他雖然有些失望,卻並不埋怨。
無論如何,他總算將律香川留了下來,一直留到散席後才走的。
現在,客人都已散盡,下人們都還在後面廚房喝酒,他的佳兒佳媳當然早已入了洞房。
現在,大廳裡只剩下他一個人,望着那雙已將燃盡的紅燭,他心裡雖然覺得很欣慰,卻又有種曲終人散的寂寞。
他知道自己已老了。
“兒子都已娶妻成親,我還能不老麼?”
武老刀不免有些唏噓感慨,決定過了今年之後,就將鏢局歇了,找個安靜的地方,平淡地度過晚年。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腳步聲。
一個人步履蹣跚,從院子裡走入了大廳。
這個人不但醉態可掬,而且呆頭呆腦,土裡土氣,武老刀的朋友中,絕對沒有一個這麼呆、這麼土的人。
武老刀並不認得他,他卻在向武老刀招手打招呼。
“這人比我還醉得兇。”
武老刀皺皺眉,心裡並沒有怪他。
喝酒的人總是同情喝酒的人。
武老刀道:“你是不是想找老宋他們?他們都在外面廚房裡喝酒。”
老宋是大師傅,他以爲這人一定是傭人們的朋友。
這人卻搖了搖頭,打着酒嗝,道:“我……呃,我就是找你。”
武老刀奇怪,道:“找我?有何貴幹?”
這人想說話,一句話未說出,人已倒了下去,人雖倒了下去,還在向武老刀招手。
武老刀道:“你有話跟我說?”
這人不停地點頭。
武老刀只好走過去,俯下半個身子,道:“你說吧!”
這人喘息着,道:“我要……”
他聲音嘶啞,又在喘息,武老刀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只有俯身更低,將耳朵湊過去,道:“你要幹什麼?”
這人喘息得更厲害,道:“我要殺了你!”
說到“要”字,武老刀已經發覺不對了,“要”是開口音,這醉人嘴裡卻沒有一點酒氣。
但他發覺得已太遲了。
這人手裡忽然多了根絞索,說到“殺”字,絞索已套上了武老刀的咽喉,他雙手一緊,尖刃般的絞索已進了武老刀的皮肉和喉頭。
武老刀呼吸立刻停頓,整個人就像是條躍出水面的魚,弓着身子彈到半空。
然後身子慢慢挺直,“啪”的一聲,死魚般落了下來。
這人站起來,望着他的屍體,滿臉傻笑,道:“我說要殺你就殺你,我從來不騙人的。”
小武和黛黛互相擁抱,他們抱得這麼緊,就好像是第一次。
他們心裡真有這種感覺,都覺得從來沒有如此興奮,如此激動過。
但他們並不急於發泄,這一刻他們要留待慢慢享受。
他們以後的日子還長,長得一想起心裡就充滿了溫暖和甜蜜。
小武柔聲道:“你永遠是我的了,是不是?”
黛黛的聲音更溫柔更甜蜜,道:“我一直都是你的!”
小武閉起眼睛,準備全心全意來享受這生命中最大的歡愉。
他呼吸中充滿了她的甜香。
愈來愈香,香得令人昏昏欲睡。
小武已發覺不對了,想跳起來,但四肢忽然發軟,所有的慾望和力量都在一瞬間奇蹟般消失!
他拼命想睜開眼睛,卻已看不清。
矇矇矓矓中,他彷彿看到一張臉,一張惡鬼般的臉,帶着惡鬼般的獰笑,獰笑着道:“你的新娘子現在是我的了!”
小武呆呆地看着他,甚至連怒氣都已不知發作。
然後他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孟星魂伏在屋脊上,望着對面的鏢局。
他看到王二呆癡癡呆呆,步履蹣跚地走進去。
過了片刻,他又看到夜貓子往旁邊掠入牆。
兩人進去時,雖是有先後,但卻幾乎是同時出來。
出來時,王二呆還是那副癡癡呆呆的樣子,肩上卻多了個死人。
夜貓子也用力扛着個包袱,包袱實在太大,他顯得很吃力。
就在這時,街角處突然有輛馬車飛馳而來,駛近鏢局時才慢下來。
車門打開,王二呆和夜貓子立刻將身上扛着的東西拋入,自己的人也跟着飛身而上。
車馬絕塵而去。
所有的事,只不過發生在片刻之間。
鏢局裡全沒有絲毫動靜,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但孟星魂卻知道,他們已給孫玉伯重重的一擊!
他也知道孫玉伯的報復絕不會輕的!
老伯聽完了律香川的敘述,臉色忽然變得很嚴肅沉重。
律香川不懂。
這一次任務他不但圓滿完成,而且順利得出乎意料之外。
以他平時的經驗,老伯本該對他大爲誇讚。
“誇讚別人是種很奇怪的經驗,你誇讚別人愈多,就會發現自己受惠也愈多,世上幾乎沒有什麼別的事能比這種經驗更有趣。”
這也是老伯的名言。
律香川不懂老伯這次怎會忘了自己所說過的話。
他當然不敢問。
他看到老伯的手在用力捏着衣襟上的銅釦,就像是想用力捏死一隻臭蟲。
老伯手指用力去捏一樣東西的時候,就表示他在沉思,而且憤怒,已準備全力去對付一個人。
他現在想對付的是誰?
過了很久,老伯忽然站起來,對站在門外的守衛道:“告訴鴿組的人,
所有的人全都放棄輪休,一齊出動去找孫劍,無論他在幹什麼,都叫他立刻快馬趕回來,片刻不得耽誤。”
一人應聲道:“是。”
老伯又道:“去將鷹組的人立刻帶來。”
鴿組負責傳訊,鷹組負責守衛,除了老伯和律香川外,絕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平時在什麼地方。
不到必要時,老伯也絕不動用這兩組的人,若是動用了這兩組的人,就表示事情恐已十分嚴重了。
但現在有什麼嚴重的事呢?
律香川又想起了老伯的一句名言:
“儘量想法子讓敵人低估你,但卻絕不要低估了你的敵人。”
“我難道低估了萬鵬王?”
這件事實在做得太順利,順利得有點不像是真的。
萬鵬王奮鬥數十年,出生入死數百次,好不容易掙扎到今日的地位,這次怎會如此輕易接受失敗?
想到這一點,律香川立刻覺得身上的衣服已被冷汗溼透。
老伯正在凝視着他,看到他面上的表情,才沉聲道:“你懂了麼?”
律香川點點頭,冷汗隨着滴落。
老伯道:“你懂了就好。”
他沒有再說一句責備的話,因爲他知道律香川這種人用不着別人責備,下次也絕不會犯同樣錯誤。
律香川不但感激,而且羞慚,忽然站起來,哽聲道:“我應該再去看武老刀,現在他說不定已有危險。”
老伯道:“不必去。”
律香川忍不住問道:“爲什麼?”
老伯目中露出一絲哀痛之意,緩緩道:“他現在必定已經死了!”
律香川心頭一寒,道:“也許……”
老伯打斷了他的話,道:“沒有也許,像萬鵬王那種人,絕不會令人感覺到危險,等那人感覺到危險的時候,必定已經活不成了。”
律香川慢慢地坐下,心也沉了下去。
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彌補這次的錯誤,要怎麼樣才能贖罪。
這時已有個人踉蹌自門外跌了進來。
這人不但很年輕,而且很漂亮,只可惜現在鼻上的軟骨已被打歪,眼角也被打裂,左手用一條布帶吊在脖子上。
他一跌下去,就不再爬起,無論誰都可看出他十足吃了不少苦頭。
老伯近來已經漸漸不喜歡再用暴力,但這次看來卻又破了例,顯見這人必定犯了個不可寬恕的錯誤。
律香川忍不住問道:“這人是誰?”
老伯道:“不知道!”
律香川又奇怪,這人看來並不像是條硬漢,但吃了這麼多苦頭後居然還能咬緊牙關忍住。
“也許他是怕說出秘密後會吃更大的苦頭,他幕後必定有個更可怕的人物。”
老伯似已看出律香川在想什麼,又道:“他不說,並不是怕別的,而是我們一對他用刑,他立刻會無緣無故暈過去。”
要突然暈過去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一定有個奇妙的法子,這種法子不但讓他少吃了不少苦,而且使他的嘴變穩。
教他這種法子的,當然更不簡單。
律香川沉吟着,道:“他犯了什麼錯誤?”
老伯道:“他想殺我。”
律香川這才真的吃了一驚。
無論誰想來殺老伯,若不是瘋了,就一定是真的膽大包天。
老伯道:“你不妨再問問,看看是不是能問得出什麼。”
律香川慢慢地站起來,從老伯的酒中選了瓶最烈的酒,捏開這人的下巴,將一瓶酒全都灌了下去!
他知道酒往往能令人說真話。
然後他看到這人蒼白的臉漸漸發紅,眼睛裡也出現了紅絲。
無論酒量多好的人,在片刻間被灌入這瓶酒,想不醉都不行。
於是律香川問道:“你貴姓?”
這人道:“我姓何。”
律香川道:“大名?”
這人道:“我姓何。”
律香川道:“是誰叫你來的?”
這人道:“我姓何。”
無論律香川問什麼,這人的回答都只有三個字:“我姓何!”
除了這三個字,他腦中似已不再記得別的了。
老伯忽然道:“這人必定受過極嚴格的訓練,能如此訓練下屬的人並不多。”
律香川目光閃動,道:“你認爲那人是……”
老伯點點頭。
律香川並沒有說出那個人的名字,老伯也沒有說,因爲兩個人都知道對方心裡想着的是誰。
律香川壓低聲音道:“是不是送他回去?”
老伯搖搖頭,沉聲道:“放他回去。”
“送他回去”和“放他回去”的意思完全不同,若是送他回去,那麼他必定已是個死人,但若放他回去,就是活生生地放他回去。
律香川沉思着,忽然明白了老伯的意思。
他心裡不禁又涌起一陣欽佩之意。
老伯做事的方法雖然特別,但卻往往最有效。
孟星魂一向很少在老伯的菊花園外逡巡,他不願打草驚蛇。
但今天晚上卻不同。
他已想到老伯必定要有所行動。
菊花園斜對面有片濃密的樹林,孟星魂選了株枝葉最濃密的樹爬上去,然後就像個貓頭鷹般躲在枝葉中,瞪大了眼睛。
園中一點動靜都沒有,既沒有人出來,也沒有人進去。
孟星魂漸漸開始覺得失望的時候,園中忽然躥出了條人影。
這人的身法並不慢,但腳下卻有點站不穩的樣子,而且一條手臂彷彿已被打斷,用根布帶吊在脖子上。他身上穿着件不藍不紫的衣服,現在已等於完全被撕爛。
孟星魂剛覺得這件衣服很眼熟,這人已擡起頭來,像是在看天色,辨方向。
月光照上他的臉。
孟星魂幾乎忍不住要叫了出來:“小何!”
小何不但沒有死,而且逃出來了。
他臉色雖顯得疲倦痛苦,但目中卻帶着種驕傲得意之色。
他自己像是很佩服自己。
看到他的臉色,孟星魂就知道他必定還沒有泄露出高老大的秘密。
孟星魂也知道以他的本事,絕對不可能從老伯掌握中逃出來,世上也許沒有任何人能從老伯的掌握中逃出來,但他卻的的確確逃出來了。
孟星魂想了想,立刻就明白了老伯的意思。
“老伯一定是故意放他逃出來的,看他逃到哪裡去,看看究竟誰是在幕後主使他的人。”
想到這一點,孟星魂手心也捏起把冷汗。
他絕不能讓小何回去,又無法阻止,因爲他知道此刻在暗中必定已有人窺伺,他絕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小何已從星斗中辨出了方向,想也不想,立刻就往歸途飛奔。
看他跑得那麼快,像是恨不得一步就逃回快活林。
孟星魂忽然覺得說不出的憤怒痛怨,幾乎忍不住要躥出去,一拳打爛他的鼻子,打破他的頭,更想問問他怎麼變得如此愚蠢!
他本是個工於心計的人,孟星魂實在想不到他會變得如此愚蠢。
現在,要阻止他泄露高老大的秘密,看來已只有一個辦法。
殺了他!
孟星魂既不願這樣做,也不忍。
幸好他還有第二個法子——殺了在暗中跟蹤小何的人!
他繼續等下去。
果然片刻後就有三個人從黑暗中掠出來,朝小何奔跑的方向追了下去。
這三人的輕功都不弱,而且先後都保持着一段不短的距離,顯見三個人都是跟蹤盯梢的好手。
這麼樣跟蹤,就算前面一個人被發現,後面的人還可繼續盯下去。
只可惜孟星魂先找的是最後一個。
最後這人輕功反而最高,盞茶後孟星魂才追上他,在他身後輕輕彈了彈手指。
這人一驚,猝然回頭。
孟星魂笑嘻嘻地望着他,突然,一拳打在他咽喉上。
這人剛看到孟星魂的笑臉,就已被打倒,連聲音都發不出。
孟星魂這一拳簡直比閃電還快。
他對付前面兩個人用的也是同樣的法子。
這法子實在太簡單,簡單得令人不能相信,但最簡單的法子往往也最有效。
這正是老伯最喜歡用的法子,也是孟星魂最喜歡用的。
有經驗的人都喜歡用這種法子。
小何腳步不停,奔過安靜的黃石鎮。
黃石鎮上一家小雜貨鋪裡,門板早已上得很緊,片刻卻突然躥出了兩個人。
一人道:“一定是他。”
另一人道:“盯下去!”
這兩人輕功也不弱,而且全都用盡全力。
他們都不怕力氣用盡,因爲他們知道,到了前面鎮上,就另外有人接替。
老伯這次跟蹤小何,另外還用了很複雜的法子。
無論如何,兩種法子總比一種有效。
老伯要是決心做一件事,有時甚至會用出七八種法子,只要是他決心去做的事,到目前還沒有失敗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