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砌的牆,牆上曬着漁網。
小蝶拉着孟星魂的手,他的手已因捕魚結網而生出了老繭。
她將他的手貼在自己溫暖光滑的臉上。
繁星滿天,孩子已在屋裡熟睡,現在正是一天中最平靜恬寧的時候,也是完全屬於他們的時候。
每天到了這時候,他們都會互相依偎,聽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跳;看星星升起、浪潮落下。
然後他們就會告訴自己:“我活過,我現在就正活着。”
因爲他們彼此都令對方的生命變得有了價值,有了意義。
今夜的星光,和前夕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是人呢?
小蝶用他粗糙的手輕輕摩擦着自己的臉。
孟星魂忽然發覺她的臉漸漸潮溼。
“你在哭?”
小蝶垂下頭,過了很久,才輕輕道:“今天我從廚房出來拿柴的時候,看到你在收拾衣服。”
孟星魂的臉色蒼白,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是在收拾衣服。”
小蝶道:“你……你要走?”
孟星魂的手冰冷,道:“我本來準備明天早上告訴你的。”
小蝶悽然道:“我早就知道你過不慣這種生活,你走,我並不怨你,可是我……我……”
她淚珠滴落,滴在孟星魂手上。
孟星魂道:“你以爲我要離開你們,你以爲我一走就不再回來?”
小蝶道:“我不敢想,什麼都不敢想。”
孟星魂道:“那麼我就告訴你,我一定會回來,無論什麼人,無論什麼事,都攔不住我。”
小蝶撲入他懷裡,流着淚道:“那麼你爲什麼要走?”
孟星魂長長吐口氣,目光遙視着遠方黑暗的海洋,道:“我要去找一個人。”
孟星魂沒有回答,過了很久,才淡淡道:“你記不記得前兩天我在你面前提起過一個人?”
小蝶的身子突然僵硬。
孟星魂道:“我發現一提起這個人,你不但樣子立刻變了,連聲音都變了,而且那天晚上你一直不停地在做噩夢,像是有個人在夢中扼住了你的喉嚨。”
他嘆了口氣,黯然道:“到那時我纔想到,那個欺負你、折磨你,幾乎害你一輩子的人,就是律香川!”
小蝶全身顫抖,顫聲道:“誰說是他?誰告訴你的?”
孟星魂道:“用不着別人告訴我,其實早已該想到,只有他接近你的機會最多,只有他纔可以令你對他全不防備,只有他纔有機會欺負你!”
小蝶身子搖晃着,似已無法支持。
孟星魂拉過張竹椅,讓她坐下來,又忍不住道:“但我還是想不通,你爲什麼不肯將這件事告訴老伯呢?你本可以要老伯對付他的。”
小蝶坐在那裡,還不停地發抖,不停地流淚,過了很久,才咬着嘴脣道:“你知不知道他和老伯的關係?”
孟星魂道:“知道一點。”
小蝶道:“老伯所有的秘密他都幾乎完全知道,老伯近年來的行動,幾乎都是他在暗中策劃的,老伯信任他,就像我信任他一樣。”
孟星魂咬着牙,道:“他的確是個令別人信任的人。”
小蝶道:“那時候我年紀還小,什麼事都不懂,將他看成自己的大哥一樣。”
她眼淚如泉水般流下,似已完全無法控制。
“他對我也很好,直到有一天我發覺,只要對我多看了兩眼的人,常常就會無緣無故失蹤。
“我又發現這些人都已死在他手裡,所以我就問他,爲什麼要這樣做?
“他說他這樣全是爲了我,他說那些人對我完全沒有好心。
“我雖然還是懷疑,卻也有幾分相信。他找我陪他喝酒,我就陪他喝了,因爲我以前也陪着他喝酒。你知道,老伯並不禁止我們喝酒。
“等我醒來時,才發現……才發現……”
說到這裡,她又已泣不成聲。
孟星魂雙拳緊握,道:“那時你爲什麼不去告訴老伯?”
小蝶道:“因爲他威脅我,假如我告發了他,他不但要殺我,而且還要背叛老伯,將老伯所有的秘密全都告訴敵人。”
孟星魂道:“所以你就怕了?”
小蝶道:“我不能不怕,因爲我知道他若背叛了老伯,那後果的確不堪設想,而且他的暗器又毒又狠,老伯常說他已可算是天下數一數二的暗器名家,他非但隨時都可以殺了我,也有很多機會可以殺死老伯。”
孟星魂嘆道:“你認爲若是替他隱瞞了這件事,他就會忠心對待老伯?”
小蝶道:“因爲他告訴我,他對我是真心的,只要我對他好,他就會一心一意地爲我們孫家做事!”
孟星魂道:“你相信了他?”
小蝶道:“那時我的確相信了,因爲那時我還沒有看清他的真面目,還以爲他是個好人,誰知他竟連畜生都不如。”
她身子開始發抖,流着淚道:“老伯常說他喝酒最有節制,只有我才知道,他常常在半夜裡喝得爛醉如泥,而且一喝醉就會無緣無故地打我,折磨我,但那時我發覺已太遲,因爲……因爲我肚裡已有了他的孩子。”
她的聲音嘶啞,斷斷續續地說了很久,才總算將這段話說完。
說完後她就倒在椅上,似已完全崩潰。
孟星魂似乎也將崩潰。
小蝶忽又跳起來,拉住他的手,道:“你能不能不去找他?現在我們豈非過得很好?像他那種人,老天自然會懲罰他的。”
孟星魂斷然道:“不行,我一定要去找他。”
小蝶嘶聲道:“爲什麼……爲什麼?”
孟星魂道:“因爲我若不去找他,我們這一輩子都要活在他的陰影裡,永遠都好像被他扼住脖子。”
小蝶掩面而泣,道:“可是你……”
孟星魂打斷她的話,道:“爲了我們,我要去找他;爲了老伯,我也非去找他不可。”
小蝶道:“爲
什麼?”
孟星魂道:“因爲你是老伯的女兒,因爲老伯也放過我一次,我不能不報答他!”
小蝶失聲道:“你認爲他會對老伯……”
孟星魂道:“我記得老伯對我說過一句話。”
小蝶道:“他說什麼?”
孟星魂道:“他說只憑陸漫天一個人,絕不敢背叛他,幕後必定還另有主使人。”
小蝶道:“你認爲主使背叛老伯的人就是律香川?”
孟星魂恨恨道:“他既然對你做出這種事,還有什麼事做不出的?”
小蝶道:“可是……可是他接近老伯的機會很多,以他的暗器功夫,時常都有機會暗算老伯,他爲什麼一直沒有下手呢?”
孟星魂沉吟着,道:“也許他一直在等機會,不敢輕舉妄動,也許他知道老伯的朋友很多,而且都對老伯很忠心,也怕別的人找他報復!”
他想了想,接着又道:“最重要的,他背叛老伯顯然是爲了老伯的地位和財產,所以他一直要等老伯將一切交給他之後纔會下手,所以這些年來,他一直用盡各種方法,使得老伯對他愈來愈信任。”
小蝶的眼淚忽然停止,悲哀和痛苦忽然已變爲恐懼。
孟星魂長長嘆了口氣,道:“我只希望現在趕去還來得及。”
小蝶咬緊嘴脣,嗄聲道:“但你要小心他的暗器,他的暗器實在太可怕……”
暗器已射入老伯的背脊。
自歡樂的巔峰突然跌入死亡,那種感覺很少有人能想象得到。
就算老伯都不能。
但現在他卻已感覺到——就算感覺到也形容不出。
忽然自高樓失足,忽然自光明跌入黑暗的無底深淵……就連這些感覺都沒有老伯現在所體驗到的感覺可怕。
因爲他已看到站在他牀前的赫然是律香川。
正是他最信任的人:他的朋友,他的兒子。
律香川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冷冷地看着他,忽然道:“我用的是七星針。”
老伯咬緊牙,已可感覺到自己的指尖冰冷。
律香川道:“你常說我的七星針已可算是天下暗器第一,連唐家的毒砂和毒蒺藜都比不上,因爲那兩種暗器還有救,七星針卻沒有解藥。”
他淡淡一笑,慢慢地接着道:“現在我只希望你的話沒有說錯。”
老伯忽然笑了,道:“你幾時聽我說錯過一句話?”
律香川道:“你沒有,所以你現在只有死!”
老伯道:“那麼你爲何還不動手?”
律香川道:“我爲什麼要着急?現在你豈非已是死人了麼?”
老伯道:“你要看着我慢慢地死?”
律香川道:“這機會很難得,我不想錯過!”
老伯的呼吸已漸漸急促,道:“我有什麼地方虧待了你?”
律香川道:“沒有。”
老伯道:“那麼你爲何如此恨我?”
律香川道:“我不恨你,我只不過要你死,很多沒有虧待過你的人,豈非都已死在你手上?”
他又笑了笑,道:“這些事都是我向你學來的,你教得很好,我也學得比你自己更好,因爲我從未忘記你說過的話,你自己卻忘記!”
老伯道:“我忘了什麼?”
律香川道:“你常常告訴我,永遠不能信任女人,這次爲什麼忘了?”
老伯低下頭。
鳳鳳還在他身下,蘋果般的面頰已因恐懼而發青。
老伯目中露出了殺機,道:“我還說過一句話,只有死女人才是可以信任的女人。”
律香川道:“現在七星針藥力還沒有完全散發,我知道你還有力量殺她,但你最好莫動手。”
老伯道:“爲什麼?”
律香川的笑容殘酷而邪惡,淡淡道:“因爲現在她肚裡可能已有了你的兒子。”
老伯如被重擊,仰天跌下。
律香川道:“你最好就這樣躺着,這樣藥力可以發得慢些。”
他忽然接着道:“能多活一刻總是多活一刻的好,因爲你永遠想不到什麼時候會有奇蹟出現,這也是你說過的話,是麼?”
老伯道:“我說過。”
律香川道:“只可惜這次你又錯了,這次絕不會有奇蹟出現的。”
老伯道:“絕不會?”
律香川道:“絕不會。因爲根本沒有人知道你在這裡,根本沒有人可能來救你,你自己顯然更無法救得了你自己。”
老伯忽又笑了笑,道:“莫忘記我還說過一句話,世上本沒有‘絕對’的事。”
律香川道:“這次卻是例外。”
老伯道:“哦?”
律香川道:“這次你就算能逃走,也沒有七星針的解藥,何況你根本沒法子逃走。”
老伯道:“絕對沒法子?”
律香川道:“絕對。”
老伯沉默了半晌,道:“那麼你現在就不妨告訴我幾件事好了!”
律香川道:“你問吧。”
老伯道:“你是不是早已和萬鵬王有了勾結?我和他之間的爭執,根本就是你早已預先安排好了的?”
律香川道:“也可以這麼說。”
老伯道:“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
律香川道:“因爲只有萬鵬王這樣的強敵,纔可以令你心慌意亂,等你發覺朋友一個個倒下來的時候,就不能不更倚仗我,而將秘密慢慢告訴我,等我完全知道你的秘密之後,才能夠取代你的地位。”
老伯道:“你不怕萬鵬王再從你這裡將我的財產搶走?”
律香川道:“這點你用不着擔心,我當然早已有對付他的法子。”
他笑了笑,接着又道:“也許你不久就可以在地下看到他。那時候,你們說不定反而會變成了朋友呢!”
老伯嘆了口氣,道:“那次我要你到大方客棧去殺韓棠,你當然早已知道韓棠死了。”
律香川
笑道:“我怎麼會不知道?若沒有我,屠大鵬他們怎會知道韓棠是你的死黨,怎能找得到韓棠?”
老伯道:“這樣說來,馮浩當然也早已被你收買?”
律香川道:“他的價錢並不太高!”
老伯道:“你的老婆呢?”
律香川道:“她只不過是爲我替罪的一隻羔羊而已,我故意要她養鴿子,故意要馮浩將鴿子帶給你看,故意讓你懷疑她。”
老伯道:“然後你再要馮浩殺了她滅口。”
律香川道:“我早已算準你會叫馮浩去做這件事,你豈非一直都很信任他?”
老伯沉默了半晌,道:“孫劍的死,當然也是你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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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香川淡淡道:“這句話你根本就不該問。”
老伯咬咬牙,又道:“陸漫天呢?”
律香川道:“他本不必死的,只可惜他太低估了孟星魂。”
他又笑笑,接着道:“絕不要低估你的對手,這句話也是你說的,他忘了,所以不得不死!”
老伯忽然也笑了笑,道:“你好像也忘了我說的一句話。”
律香川道:“哦?”
老伯道:“我說過天下沒有‘絕對’的事,你卻一定要說我絕對沒法逃走。”
律香川臉色變了變,道:“你有什麼法子?”
老伯微笑着道:“我只希望你相信一件事,那就是我的話絕沒有說錯的!”
他的笑容忽又變得很可怕。
律香川的瞳孔忽然縮小,冷冷道:“也許我現在就該殺了你!”
老伯微笑道:“現在已太遲了!”
他的人忽然從牀上落下去,忽然不見了。
鳳鳳也跟着落下去,跟着不見了。
“奪、奪、奪”一連串急響,十數點寒光打在牀上。
但牀上卻已沒有人。
“絕不要將你所知道的全部教給別人,因爲他學全了之後,說不定就會用來反擊你,所以你至少也該留下最後一招。”
“這一招往往會在最必要的時候救你的命!”
這當然也是老伯說過的話,但律香川並沒有忘記。
老伯說的每句話他都牢記在心,因爲他深知這些話是從無數次痛苦經驗中得來的教訓。
只可惜他始終不知道老伯留下的最後一招是什麼。
他做事不但沉着謹慎,而且思慮周密,多年前他就已有了這計劃,直到認爲絕對有把握才動手,這其間他已不知將這計劃考慮過多少次,每一種可能發生的情況他都曾仔細想過。
他確信老伯在這種情況下絕無逃走的可能。
在此之前,他當然也曾到老伯這寢室來過,將這屋子裡每樣東西都詳細檢查過一遍,尤其這張牀。
“在牀上殺老伯。”
這本是他計劃中最主要的一部分,因爲他知道只有在老伯身無寸鐵的時候下手,纔有成功的機會。直到前兩天,他還將這張牀徹底檢查過一次。
在關外長大的人,都習慣睡硬炕,老伯也不例外,所以這是張很硬的木板牀,也是張很普通的木板牀。
牀上絕沒有任何機關。
他並不是沒有提防老伯會從牀上逃走。
直到老伯中了暗器之後,他還是沒有鬆懈,一直都在密切注意老伯的行動。
老伯根本沒有動!
牀上既沒有機關,老伯也沒有任何動作,他怎麼可能逃走呢?
律香川想不通。
他不但驚惶,而且憤怒,憤怒得全身發抖。
他憤怒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他恨自己爲什麼會讓這種事發生,爲什麼會如此愚蠢疏忽。
牀上的薄被也不見了,木板很厚,很結實,就跟這間屋子的門一樣。
律香川也曾將這種木料仔細研究過,而且曾經在暗中找來很多這種門板的木料,做成和這屋子相同的門,自己偷偷地練習過多次,直到他確定自己可以一舉破門而入時才罷手。
甚至在此時看來,這張牀,還是很普通的一張牀。
他還是找不到任何機關。
但老伯明明已逃走了。
律香川雙拳緊握,突然出手。
“砰!”牀上的木板也和門一樣,被他一拳打得片片碎裂。
他終於發覺了牀下的秘道。
他幾乎立刻就要跳下去。
但他雖然緊張驚怒,卻還沒有失去理智,行動之前還是很謹慎小心,沒有將情況觀察清楚之前,絕不出手。
他已疏忽了一次,絕不能再有一次。
地道下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
律香川什麼都看不到,卻聽到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
是流水聲。
老伯寢室的地下,竟有條秘密的河流。
律香川移過燈火,纔看出這條河流很窄,窄而彎曲,卻看不出水有多深,也不知通向哪裡。
兩旁是堅固的石壁,左邊的石壁上,有個巨大的鐵環,掛着很粗的鐵鏈,石壁上長着青苔,鐵環也已生鏽,顯見老伯在建造這屋子之前,就已先掘好了這條河流。
河上既沒有船,也沒有人。
但律香川卻已知道,這下面本來一定有條船,船上一定有人。
不但有人,且終年都有人,時時刻刻都有人。
這人隨時隨刻都在守候着,等着老伯的消息。
他們之間當然有種極特別、極秘密的方法來通消息。
老伯也許永遠都沒有消息,也許永遠用不着這條秘路、這個人。但是他必須要有準備,以防萬一。
“每個人都一定要爲自己準備好一條最後的退路,你也許永遠不會走到那一步,但你必須要先有準備。
“因爲你永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纔會走到那一步,那種情況就像是抽筋,隨時隨地都會來的,讓你根本沒有防備的機會。”
律香川不由自主又想起了老伯的話。他緊咬着牙,牙齦已在流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