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星雨花樹
桓國天景三年五月,桓國三皇叔寧平王和四皇叔毅平王各率五萬大軍,南下馳援宇文景倫。
五萬“寧平軍”先行,甫入成郡,便在麒麟谷遭到不明身份人員暗襲,暗襲之人人數不多,但個個身手高強,爲首青衣人更是將久經沙場的寧平王刺傷後逃逸。
寧平王遇刺,傷勢雖不太重,卻也需休養幾日,其所率的“寧平軍”便在距麒麟關南二十餘里處的石板鎮紮營休整。
是夜,石板鎮卻忽起大火,又有不知數量的黑衣蒙面人闖入“寧平軍”軍營,他們個個身手高強,燒了上百架糧車,殺死殺傷上千名桓軍,又趁亂逃逸。
寧平王接報大怒,吐出一口鮮血,再度臥牀,直至三日後方纔有所好轉。
他性情本就暴燥,本想著率五萬大軍南下馳援皇侄,定能聯手擊潰長風騎,直取華朝京師,讓“寧平軍”的鐵騎踏遍中原富庶之地,不料甫過成郡便遭此暗襲,不但自己受傷,還大損了面子。
盛怒之下,寧平王將怒火撒在了沿途村鎮。主子一聲令下,“寧平軍”一路燒殺擄掠,過州掠縣,造下無數殺孽,驚起遍地血光。宣王宇文景倫留守各地的駐軍也不敢出言干預。
“寧平軍”的暴行激起了華朝各地百姓的沖天怒火,他們在某些神秘人物的帶領下,分成無數“暗襲團”。“寧平軍”行到哪裡,暗襲團便跟到哪裡,或燒糧草,或殺散勇,或給桓軍食用水源下毒,“寧平軍”又要分出部分兵力助宣王軍留守州府、鎮壓當地民衆,每日還有士兵死於暗襲事件,兵力漸弱,過涓水河時又被暗襲者鑿翻了一艘戰船,溺水者衆。待“寧平軍”到達東萊時,只剩三萬餘人。
桓國毅平王隨後率五萬“毅平軍”一路南下,也遭到了同樣的抵抗和暗襲。毅平王更是出了名的兇悍之人,怒火沖天,血洗了數處村莊,無一活口。
黃塵蔽天,鐵騎踏血,“毅平軍”負下一路血債、擊退無數次暗襲後抵達東萊。
回雁關,濃雲蔽日,宇文景倫的面色卻比頭頂的烏雲還要陰沉。
滕瑞和易寒少見他這般神情,俱各心中微沉。宇文景倫長嘆一聲,將手中密報遞給滕瑞。滕瑞低頭細看,眉頭緊擰,良久無言。
宇文景倫語調沉重:“真沒料到,竟會是這般情況!”
滕瑞忽想起鎮波橋上崔亮說過的話,心中閃過一絲不忍,嘆道:“得想個辦法才行,這樣下去,王爺何談以仁義治國,何談消弭華夷、統一天下?”
“是倒是這個話,可是,眼下咱們南征不利,還得依仗兩位皇叔,若鬧得太僵,只會對戰事不利。”
滕瑞思忖良久,道:“不能拖得太久,兩位皇叔大軍一到,咱們便得強攻,否則糧草跟不上,後方會更加亂。只有擊敗裴琰,直取京城,王爺掌控大局,才能收服二位皇叔,收拾亂局,穩定民心。”
宇文景倫點頭:“只能這樣了,當務之急還是攻打長風騎,滕先生可先擬著條陳,到時好挽回民心。”
“是。”
裴琰將信箋慢慢折起,清俊的眉眼似被什麼照亮了一般。他喚了聲,安潞入帳,裴琰微笑道:“傳令下去,解除河西府的封鎖。”
安潞大喜,城中還有許多長風騎的將士,疫情得解,河西解封,實是讓人高興。他朗聲答應,奔出帳外,不久便聽到長風衛如雷般的歡呼聲。
馬蹄聲遠去,裴琰走出帳外,仰望萬里晴空,笑得無比舒暢。
河西解封,疫症得消,裴琰率中軍重返河西府,百姓們死裡逃生,連日來陰雲密佈的臉上終於再度露出了笑容。
莊園中的疫症病人也逐步康復,江慈身子一日好過一日,裴琰派了周密數次過來接她,她卻仍留在莊園內,待所有疫症病人康復離去,方隨崔亮回城。
甫入城門,便見大量運糧車運向城西的糧倉,崔亮上前相詢,知朝廷徵集和京城富商自發捐獻的糧草正源源不斷地運來,心中大安。他與江慈相視一笑,說笑著走進郡守府。
江慈一進府門,便往東首行去,走出幾步,正見衛昭由東院過來,他白衫冷肅,眼神平靜而清銳,但嘴角微彎,隱約有一絲欣喜。
一剎那間,江慈仿似聽不見周遭的任何聲音,看不清院中的亭臺樓閣,眼中有的,只有他的眉眼,及灑在他身上的斜陽餘暉。他漸行漸近,她也終於聞到了夢中那熟悉的流雲般的氣息。
“衛大人。”崔亮走近行禮,江慈恍然驚醒,向衛昭眨了眨眼睛,又開心笑了笑。
衛昭眼中似有光芒,如蜻蜓點水般一閃而過,他微笑著向崔亮道:“子明辛苦了。”頓了頓又道:“少君去了糧倉,道子明若是歸來,他夜晚擺宴,爲子明慶功。”
江慈“啊”了聲,崔亮轉向她道:“看來去不成了。”
江慈撇撇嘴:“我還想去買簪子的。好不容易等到西街夜市重開,崔大哥又不能去。”
崔亮望瞭望天色,笑道:“反正也差不多到入夜時分了,咱們先去逛逛,再趕回來。糧草剛入城,少君估計也得忙到很晚纔回。”
江慈大喜,卻不動,只拿眼瞅著衛昭。衛昭神色靜如冷玉,也不說話。崔亮走出兩步,回頭看看,微笑道:“衛大人可願和我們同去?也好體察一下民情。”
衛昭修眉微微挑起,報以淺笑:“也好,少君不在,橫豎無事,我就陪子明走上一遭。”
尚未入夜,西街上已是人頭攢動。河西府很久都不曾這般熱鬧過,眼下趕跑桓軍、瘟疫得解,朝廷又送來了糧食,百姓傾城而出,似要借這夜市重開,慶賀河西恢復盎然生機。
衛昭與崔亮負手而行,江慈跟在旁邊,被如潮水般擁擠的人羣撞得有些狼狽。衛昭身形雋修,面容絕美,不多時便讓滿街的人羣發出一聲又一聲驚歎,許多人看得移不開目光,三人身邊越發擁堵。
眼見衛昭面上閃過一絲怒意,崔亮心呼不妙,正猶豫是否迴轉郡守府,江慈笑著過來,手中舉著三個憨娃面具:“這個好看,乃‘河西張’親手製作,崔大哥,衛大人,要不要戴著玩一玩?”
“久聞‘河西張’之名,做得真是精美。”崔亮接過面具,在手上把玩了一下,戴在面上。衛昭望著江慈,笑容淡若浮痕,一顯便隱,也戴上了面具。
三人在西街走了一遭,崔亮問了一些貨物的價格,天色便完全黑了下來。街鋪相繼點起燈火,還有數處放起了煙花,映得河西天空亮如白晝。經歷戰爭、瘟疫之後的城市,勃發出一種頑強的生機。
江慈惦著買簪子的事,遙見有家首飾鋪,便拉了拉崔亮的袖子,三人擠了過去。夥計見三人進來,雖都戴著憨娃面具,除一人身著士卒軍服,其餘二人服飾卻頗精緻,想是富家子弟來遊夜市,問清江慈要買髮簪,便極熱情地將各式髮簪悉數擺於櫃檯上。
江慈挑了又挑,有些拿不定主意,崔亮在旁笑道:“你領軍餉了?又買面具又買簪子。”
江慈微薄的軍餉在買面具時便已用盡,聽崔亮此言,臉便有些發燙。崔亮也是無心之言,轉頭又去看旁邊的首飾。江慈悄悄回頭,向負手立於店舖門口的衛昭使了個眼色,又把右手背在身後。衛昭慢悠悠走過來,悄無聲息地塞了張銀票在她手心。
江慈得意一笑,暗中收起銀票,又拿起一根掐金絲花蝶簪和一根碧玉髮簪,向崔亮笑道:“哪個好些?”眼角餘光卻看著一邊的衛昭。
崔亮看了看,有些猶豫。衛昭也不置可否,只是看上那根碧玉髮簪時,視線停留了一下。
江慈收起那根碧玉髮簪,將銀票往櫃檯上一拍,向夥計笑道:“就是這根了。”
夥計看了看銀票,咋舌道:“客官,您這銀票太大,小店可找不開。”
江慈“啊”了聲,低頭一看,才見是張三千兩的銀票。見崔亮取下面具,略帶驚訝地望著自己,強撐著向夥計道:“瞧你這店舖挺大的,怎麼連三千兩的銀票都找不開?”
夥計苦笑:“客官,您去問問,這西街上的店舖,只怕哪家都找不開三千兩的銀票。再說,小店要找回您二千九百九十七兩銀子,這麼重,您也搬不回去,是不?”
江慈還待再說,衛昭從袖中取出幾點碎銀,丟在櫃檯上,轉身出店。江慈暗暗一笑,崔亮忍不住拍了一下她的頭,二人跟了出去。
三人再在街上走了一陣,見一處店舖的屋簷下掛著數十盞宮燈,裡外圍滿了人。江慈一時好奇,可人羣圍得太密,擠不進去。她回頭看了看衛昭,衛昭手攏袖中,暗自運力,帶著江慈和崔亮擠了進去。
這處卻是店舖掌櫃的在舉辦猜燈謎,猜中者,由店裡獎勵一套文房四寶,猜錯者,卻需捐出一吊銅錢,由掌櫃的統一捐給長風騎,以作軍餉。圍觀羣衆猜中亦喜,猜錯也不沮喪,掏銅錢時也是笑容滿面。
江慈自幼便愛和師姐及柔姨玩猜謎,又見即使猜錯,輸出的銅錢也是作爲軍餉,便饒有興趣地去看宮燈上的謎面。
崔亮看過數盞宮燈,但笑不語,江慈知他本事,擺了擺手:“崔大哥,你別說,讓我來猜。”
左首起第一盞宮燈上的謎面是“踏花歸來蝶繞膝”,打一藥名。江慈想了一陣,便知答案,但見掌櫃的文房四寶甚是精美,他又是用自己店舖的貨物爲注,引衆人捐餉,一時竟不忍心贏了他的。她眼珠一轉,取下宮燈,笑道:“這個我猜著了,是香草。”
店舖掌櫃大笑:“香字對了,卻不是草。”他揭開謎底,卻是“香附”。圍觀之人鬨笑:“小哥快捐銅錢吧,反正也是捐到軍中,小哥下個月就可領餉,領了餉,可得多殺幾個桓賊。”
江慈笑笑,欲待伸手入懷,這纔想起自己身上除了一張衛昭給的三千兩的銀票,再無分文,一時愣住。
她回頭看了看,崔亮忍俊不禁,以拳掩鼻,衛昭面具後的眼眸也露出一絲笑意。江慈眨了下眼,衛昭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江慈大喜,取下面具,掏出銀票,向掌櫃的道:“我身上沒銅錢,就這張銀票,這樣吧,你讓我把所有燈謎都猜一遍,不管猜中多少,這銀票都算、算我們捐的。”
糧草入城,裴琰鬆了口氣,叔父隨糧草而來的密信,更讓他心情大好,在糧倉忙了一個多時辰,這纔想起崔亮今日帶江慈返城,他再調了些重兵過來守住糧倉,帶著長風衛策馬奔向郡守府。
剛行出兩條大街,便見前方人潮如織。裴琰問了問,才知今日西街夜市重開,正自猶豫,道旁百姓已紛紛歡呼“劍鼎侯”、“侯爺萬安”。
裴琰索性下馬,帶著數十名長風衛,滿面笑容,在西街體察民情。一路走來,見河西府漸漸恢復元氣,他面上笑容更是溫雅俊秀。
燈光溢彩,俊面生輝。閒逛夜市而一睹“劍鼎侯”風采的年輕姑娘們,於這一夜後,度過了無數不眠之夜。
裴琰帶著長風衛微笑而行,不時壓手,百姓們知他平易近人,也便不再圍觀歡呼,各自逛街尋樂,只是看向這一行人的目光皆充滿了崇敬之意。
見街旁有一處賣胭脂盒的,做工甚是精美,裴琰心中一動,拿起胭脂盒細看,卻於漫天喧鬧中聽到一個無比熟悉、嬌嫩清脆的聲音:“我身上沒銅錢,就這張銀票,這樣吧,你讓我把所有燈謎都猜一遍,不管猜中多少,這銀票都算、算我們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