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流水人家 青豆
趁着庾隱出門的功夫,齊達撐着身子爬上馬車,跑了。
藉田名義上歸司農寺管理,但是實際上這是專屬於皇家的皇莊,裡面的佃農是直屬皇室的,而這裡所得收益到時候也是直接劃入皇帝的內庫裡去。
而齊達作爲這裡的直屬上官,雖然上頭還有一個司農寺卿,但正所謂“縣官不如現管”,所以現在他就是這一畝三分地的土皇帝。
進了藉田範圍內的皇莊,齊達就給周圍的佃戶下了一個死命令:任何人等,沒有他的允許,不準放進來。然後,就住進了莊上秋收時候給官員準備的房子裡開始休養。
司農寺卿康澤收到少卿齊達家人送來的病假報告的時候,其實是有些高興的。
說起來,雖然是齊達上司,齊達也是他着意調到藉田那邊去的,可是齊達究竟在搗鼓什麼他還真不知道。可是,此位仁兄是個好面子的,要他向自己的下屬兼晚輩(在他心裡)去請教,還不如殺了他痛快。所以,雖然一直心癢癢的,對於齊達在藉田搞的那些東西,他還真沒有仔細看過。
因此,既然今天齊達難得不上班,康澤決定趁着藉田沒人自己去好生研究一下。起碼,將來要是出了什麼事,皇帝問起自己也好有個準備是不是?
康澤這樣想着,再看一眼白紙黑字上面的病假條,樂呵呵的喚來家人備車。剛好衙裡今日也沒什麼事,吩咐寺丞主簿等人解決了手裡的文書後就可以自己散了後,康澤便在後衙裡裝了一小壺茶水上了馬車,出城途中順便買了幾個胡餅,準備到時候就在田間地頭當午餐了。
藉田在京城西北郊外,距離宗廟甚近。
當年景帝時候,未央宮裡曾不慎走水,因皇城周圍便是民居,若是重建一則靡費,二則擾民,景帝便於長樂宮東南郊外重建了現今的皇城。而當初位於長樂宮內左側的宗廟,就處在了現在這個位置。至於原本的皇城,則成了皇家的別院,附近留下的房屋基本上都是富貴人家不捨放棄的祖宅,剩下的,則全部被附近的百姓挖做了田地。一眼望去,盡是薺麥青青。
康澤一路出城,遠遠見着這般情景,心頭也不由有幾分感觸,於是對着那遠遠的麥田唸了幾句詩,然後過了小石橋,到了皇莊入口,有幾名類似守衛的中年漢子搖着扇子在路邊的石頭上坐着閒話。
駕車的家人自動自發的上前問話。
“什麼,任何人等不得入內?你知道我家大人是誰嗎?”車外家人暴怒的聲音聽得康澤一愣,不由掀開簾子探頭問,“怎麼回事?”
“小人不知道你家大人是誰,小人只知道,齊大人吩咐,任何人等,不得允許不準入內。”守在村口的中年漢子輕蔑的看着馬車上康澤露出來的黑袍——康澤的司農寺卿是從三品,按照本朝律令,可穿紫色,或者有嚴格一些,至少也是紅色,屬於實打實的權貴顏色。可是康澤是個清高的,兼且害怕被齊達知道了他來這裡丟了面子,所以出門前換了聲不入品階的黑色。
這裡種田的都是世代屬於皇家的佃農,對於官員服色多少都有些瞭解,齊大人的服飾是紅色(五品以上都三品以下穿紅色),在此之上的只能是紫色,所以大家對康澤的黑袍很不當回事。在這裡這麼久了,他們見過的虛張聲勢的人還少麼?
佃農裡一個有些賊頭賊腦的矮小漢子笑道:“當然,畢竟我們大人說的只是任何‘人’不等入內,如果你家大人不在這個範圍內,那麼硬是要進去也是使得的。”
旁的人一起鬨笑。
康澤氣得臉色發青。這個齊達,仗着聖眷,就不把他人看在眼裡了,居然下如此無理的命令。氣哼哼的喚回了還要爭執的家人,康澤打道回府。
第二天,一封彈劾司農寺少卿謊報病假、不敬上官、處事自專的摺子擺上了皇帝的龍案。
齊達對於距離他不到兩里路的地方發生的他“冒犯上官”的事件毫無所覺。
出來的時候一口氣撐着還不覺得,可是到了這裡就發現不行了。本來就極不舒服的身體毫無意外的發起了低燒。整整三天時間,他差不多一直都陷於昏昏沉沉的境地,全靠送他來的老何去請大夫,抓藥,照顧他。
庾隱當天下午就追過來了。別說,他一身紫袍,再加上通身的貴公子氣派,差點就把路口的佃農們唬住了。不過關鍵時刻,老何出門準備進城請大夫,撞見了正在路口與村民們對峙的庾隱。然後,庾隱接過了進城找大夫的任務,老何則代替齊達接收了庾隱送來的一大包藥。
接下來的幾天,庾隱仍然是日日傍晚前來,按照大夫頭天的吩咐,送藥——所以齊達以爲的老何抓藥其實是庾隱抓的,與老大夫交流齊達的情況。
只是,介於齊達嚴令,庾隱每次還是隻能在莊外的小路打轉。
御書房
“沒看錯吧,居然是彈劾齊達那小子的?”李度驚奇的大叫。
皇帝也很有些不可思議,“沒看錯,確實是他的。”幾次不多的接觸,已經足夠他了解到齊達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幹了什麼天怒人怨的大事了?”
皇帝晃了晃手裡的摺子,“過兩天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雖然藉田名義上是他的地,可是真正需要他偶爾去看看的只有一畝,其他九百九十畝地是什麼樣子的他都不知道。所以,他對下面報告上來的這個齊達的動靜還是挺感興趣的。
“成,我也好久沒見着他了。什麼時候去?”
“不是說了過兩天麼?”
皇帝是打定了主意微服的。李度自然也不好搞破壞的穿一身紫袍。於是,兩個風度翩翩貴氣十足的白衣青年出爐了。
白衣=沒有功名
於是,皇帝與少傅這個打遍京城無敵手的兩人組被佃農們鄙視了。
皇帝絲毫沒有亮出自己身份的意思。他斜睨着李度,眼裡透出的意思很明白:在不亮出身份的前提下,自己解決。
李度咬牙詛咒了一下曹賾(皇帝的名字)的惡趣味,然後勾起一絲壞笑,得,有臉大家一起丟!
清了清嗓子,李度氣沉丹田,放開喉嚨大叫:“齊達——”
皇帝的臉綠了。
雖然過程不太美好,但李度的方法素來是最有效的——這也是爲什麼皇帝選李度做自己兒子老師的原因。
在路口幾個佃農的目瞪口呆中,李度硬是將齊達叫道了皇莊的路口——其間,老何擔任的傳聲器功不可沒。
“衡之(李度的字)?”齊達先注意到李度,然後目光才轉向旁邊依稀有些熟悉的白衣青年,“皇——”膝下一軟,差點就要跪下。
“行了行了!”李度上前一步撈起齊達,“慌什麼慌?早知道上哪去了,我們都被關在這一刻鐘了。要真有心,就快帶我們進去吧。”
齊達不是笨蛋,立馬就察覺到了兩人不欲人知的心理,剛纔只是大驚之下的本能反應罷了。“呃,衡之,還有這位喬公子,”上次李度就是用“喬莊”這個明顯的假名敷衍的他,“請進來吧。”一邊說着,齊達一邊不着痕跡的避開了李度靠着自己的手臂。
皇帝負手點頭,“嗯,帶我們去看看你的那些新品稻子。”
“是。”齊達做引,“請這邊走。”
皇莊裡的道路頗爲寬敞,主幹道上三個人並排走沒問題。
齊達自然是要陪着皇帝走在一起的。李度本來是走在皇帝的另一邊,見此情狀,卻突然落後兩步,然後從後面繞到齊達空着的另一邊,然後,恍若無意的碰了下齊達的腰。
預料的,齊達身體劇烈一抖,然後接下來的一段路程差不多都一直保持着僵硬的狀態。
李度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呵呵,有意思!
如果換了個人,這個時候必然是要先把皇帝帶到自己的住處,好茶好飯好酒好話的伺候着,等到龍顏大悅了,然後再帶着皇帝去參觀自己的成績,然後,就,差不多可以高升了。至不濟,也能在皇帝心頭博得個最佳印象,就算這次升不了,下次準行。
可惜齊達先天就缺少鑽營的天分,後天也沒有養成的環境。於是,他就老老實實的,帶着被圍觀了將近一刻鐘,到皇莊這麼久還一口水沒得喝的皇帝少傅兩人組,偏離了主道,向一邊的稻田走去。
皇帝抿了抿有些乾燥了的嘴脣,嚥了口唾液潤潤已經開始有煙燻感的喉嚨,輕輕的,幾乎不爲人所知的嘆了口氣。
果然,是不能指望這個傢伙會記得給自己這個天子哪怕是一杯茶水的。
再看看一邊笑眯眯的一顆心明顯全在齊達身上的李度,皇帝心頭忽然對去世了的父皇關於純臣的定義生了懷疑。
算了,還是自力更生吧。
腳步一頓,看了一眼身後亦步亦趨的貼身侍衛,還是侍衛好啊!